第4章 雏形·原生家庭创伤

容府书房。

容浔戴乌瓷扳指的食指轻轻点住下颌,似乎在找一个支撑点。

她之前的反应,不似作伪,是真正的生理性厌恶。

为何?在马车上披大氅时不曾害怕,反倒在这安稳府邸中反应剧烈?

她将容珩在牢中的畏缩、公堂的大胆、还有闺房干呕……一系列行为串联起来,得出结论。

是了。绝境之中,生死之外无大事,无论如何演绎都无禁忌,而一旦受保护,内心根植的痛苦便会放大镜般扩大数倍。竟是镇府司给了她自认为安全时才敢有的情绪波动。

他似是窥见谜底般摩挲着杯子,浅啜口苦茶。

外面响起敲门声。

容浔即刻回神,“进来。”

秦苍依命而入,以为容浔在研究什么稀奇案子,特地顿了下,才禀告:“主子,谢瑾初咬死前朝遗孤未除,已在御前参您徇私。陛下限期三日,要您交人。”

他卸下蒙面,正是先前紧密跟随沈清月接她上马车的那名衙役。

以秦苍为首,他身后站着十几名暗卫,他们此刻都一言不发。

容浔:“既如此,便给他一个‘遗孤’。”

秦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但又很快压下诧异:“大人的意思是……?”

容浔:“去诏狱提一个身形相仿的死囚,对外宣称已捉拿逆党,就地正法。所有知情人,你亲自处理干净。”

秦苍闻言,身体紧绷,指甲陷进肉,蓦地重重跪地,面色一改先前的沉肃。

“属下不解。”他的额头青筋暴起。

容浔却不慌,只是静静等候着。

秦苍压抑着怨怼道:“都督,请恕属下僭越。您将沈府之女留在府中已属冒险,如今更赐‘容’姓,尊为小姐,此举……属下不解。”

“哦?”容浔挑眉。

他咬牙道:“此举无异于告知天下,您的软肋何在!谢瑾初正愁找不到您的把柄,您却亲手将一个偌大的把柄,奉于他的案前!”

“都督,兄弟们追随您,是因为您执法如山,铁面无私。如今为了一个罪臣之女……您让兄弟们如何心服口服?让外界如何看您?”

这席话掷地有声,必是积压甚久,说罢已是仰起脸面上有绷气的酡色。

“主子,秦苍之忠,乃府中一笔厚资。今若生隙,便是折了本钱。眼下施恩安抚,所费极小而所得极大,实为善策。”旁边站着的萧逸低头,声音是一如既往地身为暗桩的无温度,仿佛在陈述与己无关的事实。

在场下属大多选择沉默,但眼神中都流露出困惑与担忧。

容浔他的目光从卷宗上抬起,落在秦苍身上,冰冷如刃。

“镇府司的第一铁律,是什么?”

秦苍偏头极不情愿地道:“……绝对服从。”

容浔面无表情地擦拭着镇纸,“沈清月是沈裕洲之女,身份特殊。留着她,既是陛下天恩的体现,也是一步活棋。沈清月与前朝牵连甚深,有她在手,或可引出大鱼。”

秦苍追问:“那为何要赐她‘容’姓,养在府中?这岂不是告诉所有人她是您的软肋?”

容浔指尖摩挲着镇纸上“沈”字的刻痕,声音依旧平稳:“正因放在眼前,才最安全。谢瑾初那种人,永远猜不到,我敢把最关键的棋子,放在棋盘最显眼的位置上。。”

秦苍保持垂首而立的正姿,终是不再多言。不知他,在场所有暗卫都默契地保持沉默。

“都退下吧。”

那两名心腹前脚刚走,容浔立即翻出柜子里的瓷瓶,失控地往嘴里连倒好几颗药丸,身体像从水中捞出来。

他赫然望向窗外那轮圆圆的月亮,心头反而安定几分。只是牵机痼毒发作了,跟那女子并无干系。

校场中,秦苍那股烦躁之气郁结于心,他连踹好几下木桩,毫不吝惜一拳头砸下去,血肉模糊也完全感觉不到痛。

——他的主子,向来近乎苛刻的遵循规矩办事,不论贫富贵贱都一视同仁。

尽管外人因他手段狠辣、过于不近人情而颇有非议,可镇府司纵观同僚,哪个不是对他心服口服?

可他现在竟为了一个与他八杆子打不着的罪臣之女不惜赌上自己的性命!就算他能容忍、打马虎眼,谢瑾初那厮最善抓“小辫子”又怎会放过他?要是被有心之人挑唆“欺君”罪名,就算一百个脑袋也不够他砍!!!

何况,如今乃关键对峙期。皇宫朝廷不比其他,似悬崖攀岩,稍不留神便坠入深渊。

容浔与谢瑾初僵持不下多年,高处不胜寒的道理他比别人更懂。再者,他从不结党营私,本就被众人调侃称作“行走淬寒刀锋的孤臣”。

要是连他、萧逸这两个心腹都率先抗议,主子的处境将更危险。

秦苍胸膛起伏,抬头,只见天边明月硕大似银盘,瞬间血液都凉了。

“牵机”每逢月圆之夜发作,有噬心摧骨之痛,唯续命药可缓一二。

糟了。这下真要命了。

他浑身一震,哪里还顾得上较劲,火气给深深的担忧遮盖,大步折回暗室翻出偷藏的药瓶,来到容浔门口。

“谁?”容浔在恍惚中听到一阵脚步声,警惕道。

“属下秦苍。”那人隔着房门道,声音闷闷的。

“进来。”

容浔迅速收敛起所有情绪,冷冷道:“何事?可知无奏自来是大忌,按律当杖责。”

“是。”秦苍正色拱手道,“主子,方才属下……”

容浔神色不明,“方才我什么也没听到。”

秦苍几乎在瞬间了然,极有分寸地道:“属下,是来给您送药的。”

不待容浔回答,他急匆匆地把新的瓷瓶放在桌案上,仿佛那地板烫脚般,快步告退。

容浔保持着那个端方坐姿,藏在书桌下的隐于袖袍中的指尖把膝盖掐出血痕。

“咔擦——”一声清脆的转瞬即逝的响声冲破黑暗。

秦苍守在屋檐,闻声焦急关切:“主子,发生何事?可要……”

“不必。风刮的。”容浔迅速打断他的话。

秦苍应声,几乎咬牙切齿地说出那个“是”字。

茶盏从主子手中划落碎地,带着血迹。可反观男子却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容浔睫毛轻颤,一绺发丝凌乱湿垂,骨节分明的手指紧扣住桌沿,取出两指宽的玄色发带死死系在额间,任其绕过后脑勺垂落肩颈。书房静谧无声。

他心底头一回希望秦苍能快些离去,但话匣却硬生生吞下。说了反而显得刻意。

似是应他所想,秦苍向皇宫的方向施展轻功而去。

容浔闭上眼,后背冷汗全湿,呼吸慢慢平复。

自诩天潢贵胄……呵。

他早已非当初初出茅庐的羔羊,王法鞭长莫及之处,他便是秩序,他镇府司的存在本就是一把令人无法忽视的锋利的刀。

他不信,蛰伏十多年一步步向上爬才成为权势滔天的臣子,莫非还会受制于人,连在自己的地盘上留谁杀谁,都做不了主么???他铁了心要对抗谢瑾初的爪牙!

什么贵族,谢家在他眼里,屁也不是!!!

意识朦胧间,他做了个黑甜的梦。他梦到母亲苏晚晚悲悯地凝望着他,他们之间隔着道无可修补的天堑悬崖。

母亲站在对面,无声地流泪,“浔儿啊……我就不该遇到你爹,也不该生下你。若非娘,你又怎会身不由己进了镇府司继承罪业……是娘的错。”

他从梦靥惊醒,脑海中渐渐浮现出容珩的面容,惨白、恐惧、偏偏坚韧似蒲苇,与娘有瞬间的重叠。

为何,他会对她破例???

三尺洁癖的生理性憎恶是他几乎刻进骨髓的习惯,这多年来无一例外。

额头渗着细密汗珠。他一夜未眠。醒后把这个巨大的谜团在心底抛来抛去苦思冥想也没得出结论。这是他破案素来百战百殆都未曾遇到的难题。

———————————————

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京城的雪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隐约可闻鹤鸣皋野的清啸声。

我身子疲乏困倦,却卧榻难眠,一探额头原是发烧了,温度高得骇人。故而穿衣起身,想吹吹凉风。

出于医者本能,我点了“安神静心”的熏香。

拢披风时,才发现肩上披着的是容浔先前在马车上隔着衣袖给我的玄色暗纹大氅,厚重野性的裘毛充斥着男性气息,但此刻却透露出安心。

他把他的衣物落在我这儿了,之后得找个机会还回去。

推开半扇窗,熏香扩散开来,霜雪裹挟着纷纷扬扬撒入桌案,似点点盐粒。

容府府邸整体地势依山而建,背后不远处修筑皇家园林,环境分外迷人,空气质量也很是清新,颇有净化心灵之功效。

我驻足凝视,院中栽种的一树青梅花正开得繁盛无暇,再往上,隔了两道院门,则是容浔府邸。

那宅子位于最高处,而我所在羁月苑正好面对着他的廊道,能看见一隅朱红栏杆。

一阵乌云穿过飓雪,被遮蔽的月亮露出它的形态,格外的圆似银盘。

我瞧得入了神,突然窥见一个玄色身影闯入视线——他倚栏而望,寂寥冷清,好似孤松。

他双手扶住栏杆,与那雪景形成极大的反衬。透露出让人难以琢磨的很违和的脆弱之意。

我扒窗探头,在战战兢兢中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这个发现倒让高烧褪去几分,成功地转移了注意力。

他这是怎么了?总不可能是为了赏雪?

就在这时,他似是有所警觉,转头侧身,似是在搜寻着什么,刻意朝我这个方向俯瞰。

我一颗心脏砰砰要跳出胸腔,立即装作无事发生缩回床榻上面向墙壁蜷缩闭眼,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听力却甚是警觉。

黑暗中所有声音都被放大了数倍,我隐约听到容浔低低的咳嗽声,由远及近,更觉害怕,生怕他找上门来。

在一阵恐惧中,我保持睡姿不动。

不一会儿,那咳嗽声愈发剧烈,像是要凿穿人的胸腹、剖开血脉般撕心裂肺。

声音穿透风雪直刺我耳膜。能在这种环境下睡着才是见了鬼了!

我翻来覆去,心头愈发烦躁,终究跳下床榻,用他的大氅把自己包裹起来,穿过风雪走向容府的宅邸。

无人阻拦,无人监管,一切都出奇地顺利。

风雪卷着碎冰,我在楼底站定,双手交叠握住披风颈,仰望二楼那个倚栏不动的男子。

他好似块奇石,独成一景,唯有咳嗽声的焦躁透露出深深的不安。

对于科学求知溯源的信念基石此刻相比对男子的恐惧略胜一筹,把他从刽子手贬成一个无能为力的患者。

不过是个卑微患者罢了。我反复强调。

我把下唇咬得沁血、提着裙摆大跨步迎向他,最终在楼梯口站定,距离他约莫一丈远。

跨越过这条路,好似变得轻松了几分。

灯笼映照下,我清晰地看到容浔骨节分明的手指死死抠攥栏杆。他脸色乌青,发现我前来后避开视线,呼吸浅而急促。

凭借医师素养一眼便可以判定,他的综合症状有极大几率是毒发引起,五脏六腑均有长期受损。但不知何毒。

这个距离,灯光幽暗,难以判断。

在看他本人,似困兽般与世隔绝,这煽动了我极大的勇气。

我手指紧紧捏着大氅,朝他一步步走去。在离他三尺之际,我驻足,从肩膀一边解下大氅。

也就在我刚刚伸手递给他大氅的这个瞬间,变故陡升!

还未看清男子症状,一只青筋暴起的手紧紧攥住我的手腕,用力之大似要捏碎骨头!

我根本挣不开,柔韧的细嫩手腕被都磨得发红,厚重披风掉落在地。

该死!本天才医女就不该心生好奇冒生命危险研究你这条会反咬人一口的毒蛇!!

拉锯战僵持不下,我左手的针从指缝滑出,只要轻轻一划,就能刺破他映出苍白血管的咽喉。

冷风吹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安神香,以及我先前在背脊涂下的药膏清香味。

突然,容浔眼神涣散,微微前倾,似乎透过我在看别人,嘶哑地吐出几个字:“娘……药……苦……”

这三个字无异于深海地雷敲在心头!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他力竭昏厥,松开了手,倒在阑干边靠着。

我心神剧震,像是被钉在原地,下一刻立即清醒过来,喊道,“来人!!都督晕过去了!!快来人!!”

立时有侍卫从黑夜中闪现身形,他似乎刚从很远的地方回来,身上还有浊尘。

他见此情景绞紧眉头,二话不说扛起容浔。

“这毒是……”我冷静道。

他的眼神在我头顶粉色珠钗上迅速闪逝,“小姐,此乃机密。非主子所愿。”

“其他的交给我就好。你先回去休息吧。”

我神色郑重,“有异样情况请随时通传我,我自小随父行医救人,定能尽绵薄之力。”

他亦回我以坚决的眼神,而就在那一刻,我登时反应过来,他就是先前在牢狱里对我处处留情的衙役!

我回到羁月苑,思绪如麻绳般拧在一处,高高举起那盆竹柏还是无法狠心砸下。

心悸后知后觉地发作,容浔突然握住我手腕的劲道袭上心头,而指尖沾染的冰冷却将连绵思绪扯回现实。

看来大雪一时停不了了。

我揉揉酸胀的腰坐在椅子上,只觉额头刚烫了。容浔这个病人,比我想象的要危险,也要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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