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晚风习习,祁国公府的宴散了。
宋婉坐在阔大的马车里,裙下两腿并拢,两只手交叠攥着帕子,放在膝头。偌大地方她只占了小小一块,谨慎规矩,可怜可爱。
马车行得格外平稳,宋婉直到这时都依然充满不真实感,恍惚好似置身一团梦中。她悄悄用余光往旁边看去,隐约感觉到另一边坐着的郡主正抬手撩开车帘往外头看。余光延展不开,不能看真切郡主那边。宋婉收回使劲儿往一边的目光,悄悄打量自己置身其中的马车。
诗词里总是用“香车”,宋婉这一刻觉得真是贴切。
好大!
好香!
好漂亮!
马车上不仅放置了桌案,桌案光泽温润,上嵌置大肚花瓶,瓶内插着应季鲜花,散出清香阵阵。
感觉到郡主撩帘的手一松,宋婉立即收束目光,落在自己放在膝头攥着帕子的手上。
月下也悄悄往宋婉那边瞥了一眼。
比起窗外她对宋婉兴趣更大。京城里最繁华的街道早都是走熟的,哪有什么好看的。反而是宋大人的妹妹,对她吸引力更大。
可月下是第一次跟除了翠珏他们几个以外的人同坐一辆马车,还是一个看起来很是柔弱娇怯的姑娘.....她只怕自己大声一点就吓坏了人家娇娇弱弱的姑娘。
在她看来,宋婉又纤弱,胆子又小。就不是宋大人的妹妹,这样的姑娘也足以让月下小心翼翼,更别说上辈子,宋婉的命——很不好。
月下并没有跟文弱女孩单独相处的经验,很不确定这种情况下人到底该说什么才不算唐突。
她忍不住悄咪咪又看了宋婉一眼。
只见宋婉又长又翘的睫毛颤了颤,好像被惊动的蝴蝶。
月下自以为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视线,清了清嗓子,没话找话道:“高山雪很配你。”
宋婉本来跟郡主同乘一车就怪紧张的,这时候又听到郡主居然还跟她说话哎!
她抬了手,小心翼翼托了托鬓角那朵娇贵的兰花,微微红着脸低声道:“今日,婉婉多谢郡主。”
这一抬手就想到自己发上还簪着郡主的花翠呢!不管是晶莹的粉宝,还是其中那颗又大又圆的珍珠,都是珍贵且罕见的。
宋婉忙抬手要取,同时道:“也谢谢郡主的花翠,方才就该还与郡主的。”
想到自己戴了这么久,唯恐郡主把她看成贪图这些的姑娘,宋婉又急又慌,一着急反而更不容易取下来。也不知是几根头发缠在了花翠还是怎的,随着宋婉动作,扯得她头皮一疼。
就在宋婉咬牙要赶紧拔下来的时候,眼尖的月下已经看清了宋婉动作。
“别!”
说着人已经探身伸手按住了宋婉。
月下见宋婉不顾一切要拔下花翠的样子,暗道:宋大人妹子这么柔弱的样子,下手可真狠呀!
那可是自个儿的头发!
平日偶尔遇到紧张又手笨的丫头,那扯住头发的滋味月下深有体会。小时在别府做客,摊上这样的丫头,她嚷了疼,回头就听说那丫头被罚了月钱挨了打。外祖母听说,念了佛皱了眉,说作孽。再之后又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月下硬是含着泪笑着等那个小丫头扯掉了她两根头发。当时七岁的月下,真就什么都没说,只暗暗决定再也不上他家了。
此时华翠上可不止缠了两根,月下按住了宋婉的手,“缠了发,回头让丫头帮你解开才好取的,急什么呢。”
宋婉窘迫。“婉婉是想早些还给郡主。”
“还?这花翠你不喜欢?”
宋婉忙道:“喜欢的。”
“喜欢.....为什么要还呀。”
宋婉咬了唇,这才偷偷抬起眼睛看了月下。
月下说完好不容易找到的话题,马车里又安静了下来。她突然发现,即使多活了这些年,她好像也不怎么会跟人攀谈呢。
宋大人的四年,就能又是中探花,又是下两湖,收赋税,分土地,打贪官,从正七品的编修做到正三品的右侍郎,简直不知做到了多少事!
她这多活的得有五年了,却好像除了吃喝睡能拿出来说的事儿竟没有几件。非要总结的话,就是到处跟人吵架,跟祁贵妃吵完,跟祁家那帮子吵,跟陛下吵.....到最后,也没能吵赢。
瞧,两句话,总结完了她前世从17岁到22岁的人生。
月下沉默了。
宋婉更是压根不敢吭声。
马车辘辘向前,外面太阳已落了一半。
马车一个转弯,沉默的月下回神,抬头看到了眼前紧张低头的少女。
这样好的年纪,花骨朵一样。
月下想,这样好看的宋婉还水灵灵活着,她也活着,这已是很好很好的事了。
这样一想,还有什么可不痛快的。再接再厉,月下继续攀谈。
“她们欺负你,你怎不反抗?你是怕吗?”
宋婉摇了摇头,低声道:“一是为了哥哥。再者,祁国公府毕竟出了抗倭英雄,是为抗倭流过血的。”
闻言,月下哼了一声,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瞧着宋婉,掏心掏肺道:
“什么抗倭英雄,你可别被他们那一套唬住!天天把祁家为大周流过血挂在嘴边,其实呢,不就是倭寇来了,祁家这位九爷跑得慢,被倭寇砍死了,不就这么点事!他从未抗过,怎么就抗倭英雄了!那么多抗击倭贼死了的东南军士,都没人拎出来赞一句英雄,祁国公府倒是有脸接着!”
宋婉拿帕子捂着惊讶的小嘴,漂亮的睡凤眼望着月下:竟是如此吗?
月下一见对方感兴趣,打脸祁国公府的谈兴上来了。
于是,接下来一路月下都在给宋婉仔细讲述这个确实挺厉害在官场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九爷祁煜——
和那个据说倾城瘦马你追我逃的故事。
“真不知道那位叫苗青的姑娘得多好看,才能把万花丛中过从来片叶不沾身高冷正经的祁部堂迷成那个熊样.....可惜,可惜!”
月下惋惜得厉害。
宋婉低声道:“祁部堂大才婉婉也是听说过的,确实可惜。”
“谁可惜他了!谁让他跑得慢,死就死了,这么多人都白白死了,他有什么不能死的!”
宋婉又悄悄看了一眼月下。
月下惋惜道:“可惜那位姑娘,没有家人,万一死了都没人收尸......你说祁部堂多不要脸呀,还京城高岭之花呢,我呸,怎么就有脸追着人家一个才十七八岁的姑娘跑!人家既然跑就是不愿意,不愿意他都不懂,他能是个多好的人,我可真不信.....这下子好了,他追她逃,结果他给倭刀砍掉.....就是可惜那位苗青姑娘了,不知跑没跑出去。”
一直到马车停了,讲得兴致勃勃的月下意犹未尽,看着一脸懵懂单纯的宋婉,突然意识到一个重要问题!顿时,犹如一盆冷水浇下,她那颗谈兴正浓的心一颤。
此时的宋婉还没出嫁呢,好像不应该听这些故事.....
等等,她刚刚是不是说了“瘦马”?!
慢,她是不是还说了——“鱼水之欢”“缠绵悱恻”.....
慕月下深深吸了口气!
想到这可是宋大人最是知书达理羞涩内秀的妹子!月下嘴唇颤了颤,笑不出来了。立即在心里对自己说:别慌,事儿不大.....宋婉肯定没听懂,肯定没记住.....!
月下瞥向宋婉。
宋婉眨了眨她那双朦胧的睡凤眼,似懂非懂地看着月下。
月下镇定了自己,做出了判断:她不懂!她会忘记的!
慕月下恢复了明珠郡主的范儿,一脸庄重,一本正经对宋婉道:
“这些本郡主也是听别人说的,好些浑话我都不懂.....而且——”
月下咽了口唾沫,盯着宋婉嘱咐道:“婉婉,这都是内部消息,万万不能外传,你可千万别跟宋大人说呀!”
宋婉脸一红,心里都是:她叫我婉婉!她叫我婉婉哎!
月下紧张:“婉婉,记住了吗?”
宋婉点头:她叫我婉婉!
月下提着的心放了放,试探道:“你刚才听到的那些,记住了什么?”
宋婉对着月下那双黑白分明的剔透眼睛,轻轻咬了唇。
月下可真怕她记住了不该记住的话,越发盯着她。
宋婉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郡主说的那本《诗义》,能否借婉婉一观?”
听到自己胡扯这么多,宋婉只惦记一本书,还是一本颇为正经的书。月下如释重负,露出笑容:不愧是宋大人的妹妹,闻淤泥而不染,都是正经人!
宋婉看着郡主笑容,不由暗道怪不得两代帝王都把她做掌上明珠一样爱宠。这样一位郡主,她要是皇帝,她也要宠。
*
马车停了。宋婉扶着丫头,依依不舍下了马车。
月下探头,正想再叮嘱:那些内部消息千万千万不能跟宋大人说。她还没来得及叮嘱出声,陡然就见一个颀长身影大步而来。
几乎还没看清人,月下就觉血涌上头。瞬间往后一缩,唰一下扔下了撩起的车帘,抬手死死捂住!
来人显然在马车前停住了。
月下一颗心砰砰直跳,能听到血液上涌的声音。
她拼命捂着车帘,拼命镇定自己。
一片安静中,月下听到:
“臣——宋晋,见过郡主。”
熟悉的声音带着他一贯的温和,以及温和之下那让人不易觉察的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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