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禁足坤宁宫,国朝首辅带文臣跪谏正德门。
乾清宫低气压凝聚。
整个皇宫上上下下都等着这场持续了两年的大礼之争最后的落幕。
“还不知又要死多少人呐.....”有人呢喃。
宫中一处偏殿厢房,是后宫女眷的家人等待觐见的地方。内中有人并不稀奇。可这个时候,内中人递了牌子请见坤宁宫皇后,委实稀奇。
“稀奇什么!哪次觐见日子,这位夫人不递牌子请见?结果,哪次皇后娘娘也没见过!”
“京城内外谁不知道,皇后娘娘不待见这位异母姐姐!偏偏这位一直以来怎么就能厚着脸皮往上贴的.....”
“一个庶出,没点心机本事能当理国公府大奶奶?这位,我可听说了,不是个瓤茬.....本事手段尽有的,两面三刀,可不是个好惹的.....”
“再不好惹如今只怕日子也不好过了!不过话说回来,看着就是个精明人,她怎么没看出来坤宁宫这时候沾不得?这时候还敢挨坤宁宫,不是上赶着给皇贵妃娘娘添堵.....”
屋内门一响,旁边交头接耳的宫人立即闭嘴。
出来的丫头绷着一张脸,提着空水壶对前头两位若无其事的宫人道:“怎的这时候还没热水?”
一个宫人皮笑肉不笑回:“咱们几个只管看屋子,上茶上水的事儿不归咱们管。姐姐想喝茶,得找那管茶的人。”
出来的丫头脸顿时绷得更紧,想说什么,就听身后主子唤她。她狠狠瞪了这帮拜高踩低的宫人一眼,转身进了屋子,狠狠关了门。
眼里的泪都快掉下来了,这天底下果然哪里都一样,到处都是些拜高踩低的势力小人!府里是,宫里也没两样。
把眼泪憋回去,这才转身,摸着自家夫人手里的手炉都不热了,可这次愣是连个火盆都不给。哪里穷,都轮不到皇宫穷。皇宫里从来不缺火盆,只是竟然也有轮不到她们的一天。
以前就是皇后娘娘不待见她们,宫里也无人敢轻慢皇后的娘家姐姐,哪次不是香茶热水的上着。
如今看来,皇后是真的失势了。
看着自家夫人发白的脸,这丫头又想哭了。
她家夫人一向强健的身子被两次小月子折腾得越来越坏了,可府中那些人就没有消停的时候。最近夫人下红就没真正停过,可偏偏连躺都不能好好躺下,府里上下都盯着等着,她们夫人越虚弱,对外却要越发刚强。
不能示弱,一旦示弱,不说二房虎视眈眈的二奶奶,就是他们大房那位受宠的齐姨娘也能把她们正房踩下去。
丫头忍着泪看向抱着冷掉手炉的大奶奶。
始终安静坐着的女子正是皇后慕月下的异母姐姐,她已坐了不知多久,唇上唇脂淡了,露出了苍白的唇色。
一向注重体面的人,此时愣愣的,竟然都忘了补涂唇脂。
丫头不明白自家奶奶为何这次一直等,从日中等到了日落。她们大奶奶与皇后之间——,可没有什么情分可言。皇后娘娘,从来都是不见的。
日头彻底落了,有人来撵人,宫门要下钥了。
慕熹微唇角动了动,看了大丫头一眼。大丫头恨恨地把早已准备好的银子塞到了宫人手里,咬着牙道了扰,搀着自家夫人离开。
她们身后,已有小太监开始上灯。
亮起的灯光都在她们身后。
两边宫墙夹着一条似乎没有尽头的宫道,主仆两人相互扶持,慢慢走着。
慕熹微看着前方长长的宫道,高高的围墙。她一步步走着,好像她一生都在这样的高墙中走着。跟理国公府那些人争了半辈子,斗了半辈子,如今她已山穷水尽,就连入宫的打点都差点拿不出。
天真冷啊。
人活得真累啊。
大丫头终于忍不住道:“明知.....夫人何必一次次上门吃这个挂落!再说,眼下皇后娘娘自己还不知怎样呢!”
“她不喜欢我。”慕熹微苍白的唇带出一丝惨淡的笑意,抿住了那丝惨淡,淡声道:“我也不喜欢她。”
“可再不喜欢,我与她,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慕熹微又笑了一声,露出了几分凄凉。“可惜她傻,什么都看不明白。”
慕熹微走不动了。停了步子,扶着丫头喘息着。回头看走过的宫道,那么长,幽幽暗暗。
“我怕是熬不到下次进宫的日子了.....这样也好,相看两相厌的人,一面不见也好。”
大丫头紧紧搀着自家主子,泪簌簌而落。天冷,泪渍得脸疼。
她的主子一辈子刚强,却说出这样丧气的话。
丫头搀着的胳膊早已瘦脱了相,可一旦回到理国公府那个大院,还是要打起精神,维持体面。人人都等着,等着看她们主子露出一个庶出女该有的穷酸相。不能低头,一旦露出弱相,数不清的人等着把她们踩到泥里去。
突然,安静的宫道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大丫头正要扶着慕熹微往宫墙根儿避,来人却向着她们过来了。
是个小太监。
夜幕中看不清来人的脸,这人迅速低语一句:“这宫里,以后都别来了。”
说完把一个木匣子往大丫头怀里一塞。丫头木愣愣接住,被木匣子坠得手一沉,慌忙抱紧。
等她回神,来人已走得没影了。
主仆两人打开了木匣子。
丫头被内中东西一闪,眼睛眨了眨才睁大看清。
全都是金玉珠宝,满满一匣子,炫目璀璨,照亮了这一角幽暗。
丫头的心狂跳,惊喜:“夫人!”
有这些,她们就不会那么难了!看那些贵女姨娘谁还能拿头面首饰说事,谁还能拿银子打她们的脸,看她们笑话!
慕熹微却拈起其中一个珠钗,瘦骨嶙峋的手跟苍白的唇一样,抖得厉害:
“出事了!娘娘要出事了!”
说完她回身踉跄就往内宫门方向奔,要不是丫头及时扶住,整个人都差点摔在地上。
此时夜色已彻底笼罩天地,内宫门已下了钥。
慕熹微拍着宫门喊,“公公,我是皇后娘娘姐姐,有急事要面见娘娘!”
宫门内传出公事公办的冷漠声音:“凭您是谁,这时都不得进宫。”
“公公开恩通报,我是皇后娘娘姐姐,亲姐姐!”
任凭慕熹微再怎么拍门喊人,都再无动静。
丫头完全弄不清到底怎么了,但看主子着急,她也跟着拍门,跟着喊人。
就在这时,冲天的火光从这座庞大的宫城东南方升起,瞬间照亮了整个京师的夜空!
慕熹微扶着门,颤抖问道:“青蒿,你、你看那......那是哪个宫的方向?”
没等丫头回话,里头就响起一片混乱喊声:
“走水了!”
“坤宁宫走水了!”
“快呀!快!找大木,来人!找大木,撞开坤宁宫大门!都去,快!”
慕熹微拼命砸门:
“开门!快开门呀!”
“那是我、我.....”唯一的亲人了。
冲天的火光越烧越旺,在这个干冷异常的冬天,在这个无风的夜晚,亮得让人恐惧!
慕熹微整个人都跌在了冰冷的宫门前,还在麻木地拍着门,一片混乱中她撕心裂肺地喊出声:
“慕月下,你糊涂!你糊涂啊!”
当了她这么久的姐姐,这是慕熹微第一次喊出妹妹的名字。
她的妹妹,乃尊贵的华阳公主所出,甫一出生就封号明珠,以示帝宠。当时的皇帝是她的亲外祖,继任的皇帝是她的亲舅舅。哪一个都视明珠郡主如珠似宝。
谁敢直呼她的名讳呢!更不要说她这个一向被明珠郡主不喜的姐姐了。
“糊涂.....糊涂,你糊涂.....”
慕熹好像疯了一样砸着门,一下又一下。
*
火光腾起前,锦衣卫刚得了陛下旨意,正走在往正德门拿人的路上。
正德门前,夜幕降临,一行人依然跪着。他们都很明白,能对抗陛下圣意的只有牺牲和血,需要很多很多人的血。
只怕只有最有分量人的血与牺牲才能结束这场残酷的大礼之争。
他们看向跪在最前方的首辅大人,依然脊背挺直,跪得端正而恭谨,一动不动,安静得让人疑心他好似冻在了一方天地间。
夜幕中,那始终挺直的背影,透着说不出的萧瑟和孤冷。
又一位上了年纪的臣子禁不住歪倒在一边。他被扶着正要爬将起来,就看到冲天的大火从他们面前这座无可撼动的巍峨宫城东南方向腾起,火光瞬间照亮了整个晦暗的天幕。
“那、那是、是——坤宁宫方向?”有人不确定地喊出。
就见前方好似冻住了的首辅大人豁然抬头,他似乎想起身探明方位,却一下子没有站起来,亲随忙爬向前去扶。
宋晋才站起来,就听身后有人哭喊着奔向宫城。
“是娘娘,是我们娘娘!”
冲天火光中,宋晋转身,认出了这个从不离皇后身边一步的贴身大宫女。
喊声撕心裂肺,是翠珏。
翠珏这才明白娘娘为何突然派她往宫外送信,看着坤宁宫上空冲天火光,她绝望哭喊。
夜幕被火光映得通红,好似整个天都在燃烧。
首辅大人异常苍白、俊美逼人的脸被火光照亮,他缓缓回头,看着冲天的火光:
噗——
一口鲜血喷出。
大周这位永远从容儒雅的首辅,一句话没来得及说。
呕血扑地,不能起。
*
坤宁宫的大火烧了许久。
除了皇后娘娘只一人死亡。整个坤宁宫的人都被皇后以各种理由派出,偌大坤宁宫在火起时空空荡荡,唯有皇后一人。
那位从宫门返回的蓝袍太监,冲进了冲天火海中,成了唯一死亡的宫人。
据说娘娘火中高呼:
“乱嗣统者,皇天不佑!”
民间传说,娘娘呼唤先祖:
“保我大周肱骨之臣,佑我子民岁岁康平!”
据说陛下终于挣脱宫人,找了许久,都找不到皇后娘娘遗骸。
尸骨无存。
别说对于尊贵的皇后娘娘,就是对于普通人,也是最令人痛心的结局。
这一夜久旱的大周朝降了第一场雪,解了干旱,大周半片土地处处有人涕泣跪谢苍天终于肯降大雪。
大雪很快覆盖了半个大周,京师巍峨的宫城一夜间雪白一片。
巍巍皇城,好似一夜挂孝。
后来说书人把这场雪与皇后娘娘的死联系在了一起。
“且说那日坤宁宫大火......咱们皇后娘娘秉绝世姿容,乃九天神女托生.....为何娘娘尸骨,遍寻不得?正因娘娘本就非这凡间骨,来此一场,不过为度一场情劫。最后娘娘却不忍见嗣统不正,生灵涂炭.....身陨魂消,渡我大周一场风波安稳而过.....”
“据说早在娘娘出生之时,就有白鹤从九天而来,绕宫不息.....有大德预言,此姝人间留不住,终须九重天上寻.....”
据说.....
关于这位蹈火而亡的皇后,传说很多。
史载:定元四年冬,坤宁宫大火,大礼之争以定远帝一支彻底失败告终。
定远帝四年,冬月二十,孝贞懿皇后,薨。享年二十二岁。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