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
李公公守着寝宫门口。寝宫内一桌一椅都厚重典雅,青铜博山炉泛着久远岁月的痕迹,静静燃着檀香。此时宫人都已退去,偌大内殿一堂富贵中,只有两位白头老人静静相对。
太后从铺设着锦褥的榻上起身,许是太晚了,一向康健的老人微微一晃。
周嬷嬷忙上前扶住。
太后扶着周嬷嬷的手臂站稳了,轻叹了一声:“到底还是老了,想想曾经比这揪心的时候也不知经了多少,也没说这样的。”
周嬷嬷柔声劝道:“娘娘康健,哪里就说老了.....再说,咱们小郡主还靠着娘娘呢。”
太后拍了拍周嬷嬷的手臂,“你说的是。不敢老啊,不能老。”
有了年头的紫檀木家具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映衬出太后的华贵,却让周嬷嬷心头微微发酸。
两人说话间转入了里间,来到了里头郡主睡着的床边。
太后坐下,抬手摸了摸月下额头脖颈,果然微微有了汗意。丫头又换了干净帕子来,太后直接接过,轻轻给月下擦着。
雕着龙凤的大床宽敞,床上安静的小人靠在一边,抓着毯子蜷缩成小小一团,看得太后心疼。
周嬷嬷劝慰:“张太医最是好脉息,又最是谨慎的性子,既说无事那就是一点事儿都没有。太后宽心。”
才说着,床上人眉头就蹙了蹙,喊“外祖母”。人也睡不安稳,眼看就要哭出来,好像找不到母亲的孩子一样。
太后忙向前伸出手,床上人一抱住了太后伸出的苍老柔软的手,眉头立即就松开了。
莹白的小脸往太后手边蹭了蹭,终于安心了一样,整张脸舒展开来,整个人也慢慢重新睡安稳了。
好似鸟儿归了巢,好似孩儿找到了依靠。
人睡熟了,手还紧紧拽着太后赭黄色寝衣袖口。
太后看着外孙女,向周嬷嬷道:“翠茹,你看看她这个样子,让我怎么能放心。”
“郡主是离不开娘娘。”
太后娘娘掖了掖毯子,叹息了一声,凝视着月下安静睡着的小脸。
鸦羽一样长长的睫毛,小巧的鼻头,嘟嘟的红唇。像极了她的娘亲。
太后觉得心里酸软成了一片。
抚着她眉头的手不由得变成了轻点:睡着了就乖得让人心疼,可等赶明儿睁开眼,还不知又要怎么闹呢。
想到外孙女自打跟宋晋成亲以来,顾头不顾尾闹的一出又一出,太后是又恨又疼。忍不住捏了捏月下软乎乎的手背,恨恨道:“哀家一把老骨头了,还得操心你这个小冤家.....”
周嬷嬷见太后说这个话,就知道太后这是放心了,不由笑了,“看着郡主,主子这日子也有过头不是!”
这皇宫里倒是不缺人,可都是人家一大家子的人。说的是母慈子孝,可母不是母,子不是子。人家的亲娘可还赌着一口气好好活着,不知盼着什么呢。
天子之家,又是这样情形,哪里来的什么母慈子孝,还不是全靠着太后百般周全。
周嬷嬷想到这里,看着自己跟了一辈子的主子:从还是没出嫁的小姐,她就跟着。一路走来,这深宫日子都已快过了五十年了。她当年最是爱俏爱美的小小姐,如今已快七十,银发满头了。
富贵尊荣,无过于太后娘娘。
可说不清为何,周嬷嬷看着守着小郡主的太后娘娘,心里却觉酸楚难言。
太后却已恢复了平时模样,温和地看着自己这个小孙女,吩咐道:“翠茹,夜深雨凉,给朏朏换上那条桃花锦薄被吧。”
周嬷嬷哎了一声,取了薄锦被来,帮着太后娘娘重新给郡主盖好,又去查看了窗子有没有关紧。窗子一动,就能听到外头风雨潇潇,雨不但没小,又紧了些。
雨打深宫,长夜漫漫。
“太后娘娘,这里有老奴,您先去歇着吧。”
“你去厢房榻上歇一歇,今儿哀家是睡不着了,让我陪着她吧。”说到这里苍老慈爱的声音轻轻笑了,“像她和她娘小时候那样。”
*
第二日,大雨夜皇宫急召太医的消息就传了出来。
得到消息人的第一反应都是:是陛下,还是太后?
太后年高,陛下这两年身子骨就没见好利索过.....
等到听说是明珠郡主,不少人家都松了一口气。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也只有这位明珠郡主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了。
京城郡主府旁连通的一个五进院落,有女孩带着两个丫头,提裙穿过一道道门,来到了外院书房。
一进书房就喊道:
“哥哥可听说了,郡主病了!”
来人叫宋婉,正是宋晋的妹妹。
提裙而入的少女才过及笄,已出落的花容月貌,纤细轻袅。
她一进书房,见自家大哥这时候还在没完没了写着那些永远写不完翻不尽的公文卷书,急得轻轻一跺脚:
“哥哥,郡主都病了,你还写什么呢!”
说到这里嗓子里一声咳没压住,忙握着帕子嗽了两声。
书案前正提笔的青年不动声色拿过旁边一册书,覆在了自己正写的东西上。
他没接宋婉的话,长眉轻轻一蹙,“自己的病还没好利索,又跑出来做什么。”
声音淡淡,如春日檐下吹过的风,说不出的悦耳好听。
随着他抬头看过来,见过的人瞬间明白外头那些传言不是虚言。传言说,郡马宋子礼有状元之才,偏偏容颜太盛,有他在,这探花郎就没法点。
才二十四岁的年纪,就已穿上了绯袍,升迁户部右侍郎,实打实的正三品京官。
二十四岁的正三品,让人瞠目结舌。
多少人熬了一辈子都跨不过正五品的坎儿,眼前这人入京不过四年,先点探花,再入翰林院。正赶上东南不平,国库空虚,东南赋税的差使明摆着是两头得罪,谁也不愿接那烫手的山药。宋晋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人轻飘飘一句话从清贵的翰林院给挖了出来,派到了地方,还是正值多事之秋的东南。哪知道他却转祸为福,再回京就是做郡马,扶摇直上。
而与他同科的翰林院进士,光在正七品的庶吉士这个位置上,少的也足足蹲了三年,才能妄想往别的地方动一动。那等不机灵的,好像嵌在了七品的位子上,不见动弹。
而宋晋如此升迁速度,让这个出身低微的探花郎,平日再是温和儒雅,只要一出现,就是他人或关注,或提防的对象。
有多少人欣赏他,就有多少人打压他。有多少人崇拜他,就有多少人诋毁他。他是多少人心中的指望,就是多少人的肉中刺,眼中钉。
此时,二十四岁的户部右侍郎静静抬头,依然是平时模样,面色温和,神情淡淡。
宋婉见大哥还是这副不急不忙的样子,更着急了,可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对哥哥与郡主当前情形,也实在没法多说。
她低了头,绞着手帕,忍不住嘟囔了一声:“郡主病了哥哥都没表示.....怪不得郡主不喜欢哥哥.....”
声音小的蚊子一样。
外头那些人话都说的多难听了,她不信哥哥一点听不到!人人都知道郡主看不上哥哥,都道是她哥哥处心积虑攀附权贵.....
想到这里,宋婉忍不住又咳了两声,忙用帕子捂着,脸都憋红了。泛红的面容着急得很。“哥哥,这样是不行的!关于郡主,我听说好多,远远也见过一次,依我看来,郡主不像外头说的,郡主她.....”
郡主如何,宋婉也说不出个大概,她一急道:“从前哥哥不是也常进出尚书府,还几次在尚书府小住,难道就不曾见过郡主吗!郡主什么样子,哥哥该多少有数,做什么就这样两边僵着,哥哥你不是遇事最有办法!”
宋婉这里说的尚书府是礼部尚书慕元直的府邸,慕元直正是郡主的父亲,也是宋晋会试的考官。当年一眼看中宋晋,可以算宋晋的又一位恩师。
宋婉巴巴望着大哥,指望着哥哥快快拿出主意。再拖,再拖下去,可就给人休了!
“哥哥,咱们总要找找门路,至少想办法找机会跟郡主坐下来好好说说.....”
“我觉得郡主真不是那等不容人分辨的.....”
宋婉握着帕子,秀气纤弱的小姑娘叭叭一顿劝说。
宋晋垂眸听着,这时才道:“说完了?”
宋婉:“.....还、还有点。”
她打量宋晋面色并没有不耐烦,低声继续帮着拿主意:“哥哥,要不咱们送郡主些礼?都知道郡主最爱好看的,每遇到,必会一再注目.....”
可转念一想,郡主什么好看的好东西没见过呢?!
想到这里宋婉没辙道:“要不哥哥把我送给郡主算了!”
宋婉觉得自己怎么也算个好看的,还是郡主没见过的.....
她悄悄瞅了瞅哥哥,心道没想到哥哥这副长相竟然也有不吃香的时候。再好看没长到郡主心坎上也白搭,要不然郡主能大婚之日把盖头一扯,一眼都没看大哥,直接就让人砌墙.....
好在自己跟哥哥虽像,但也不是十分像,多少还有些机会.....
“哥哥觉得呢?”宋婉巴巴问,凭直觉她认为形势已到了最危急的时候,不能坐以待休。
“我觉得,你该吃药了。”
宋晋看向宋婉两个丫头,淡声问道:“姑娘上午的药是不是还没喝?”
两个丫头立即眼观鼻、鼻观口,怯怯道:“回大公子,还没。”
不等宋晋再吩咐,两丫头云霏和雨落立即一左一右扶住宋婉:“姑娘,咱们回去吧。”大公子虽从不发火,可不管雨落还是云霏,在大公子面前一点都不敢造次。她们觉得,今日姑娘,造次了。
宋婉离开前还不甘心回头道:“哥哥,你倒是想想法子。”
人都离开了,宋婉的话好似还在书房里回荡。
书房里再次只剩下宋晋一人。
宋晋默默站了一会儿,移开了书册,露出了方才正在写的文书。
笔墨已干,素白纸上赫然是三个字——
放妻书。
他静静垂眸,执了笔,蘸了墨。
一向提笔行文如泉涌的人,此时执笔,却似乎无处可落,笔头清墨凝聚——
啪嗒一声。
宋晋长睫一颤。
就见浓墨落下,污了字纸,毁了文书。
他好似这才回神,骨节分明的手指拈起这张毁掉的文书,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慢揉成一团。
宋晋抬眸,看向了窗外,目光安静,让人看不出情绪。
窗外是一片浓绿,再不见枝头那些热闹的淡粉。
几株桃树,一夜风雨过后,满树桃花都已落尽。
浓绿桃树之上,是经暴雨洗涤的天空,湛蓝湛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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