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便到了皇后寿宴。
皇宫内,巍峨的楼阁错落有致,远处的清宁宫中,皇室世家,或乘着轿撵,或行于青石宫道间,肃穆的皇宫此时好不热闹。
清宁宫金碧辉煌,宫殿地面由白玉铺成,正中有一座雕刻着凤凰的宝座,就连浮窗都是琉璃所做。
众人纷纷落座,献上祝词贺礼。
当今皇后喜画,卫明姝呈上一副牡丹图,“臣女祝皇后娘娘福寿常乐,安康绵延。”
皇后让她平身,眸子中未有异色,仍是温柔。
她一直以来是喜爱这卫明姝的,她们李家早年平乱,父兄皆因平乱而死,自己便是李家嫡枝唯一的血脉,她自然知道,一个姑娘独自撑起家族兴衰是怎样的不易。
只是这姑娘和太子不合适,太子不似当今圣上,杀伐果断,是个温吞性子,如今王家渐盛,若再无牢靠的依仗,将来难以立足朝堂。
卫明姝献了画便转身,未曾多看太子一眼,同魏姝娩同坐一席。
宴席间觥筹交错,两人聊了几句,便见一妇人走到面前,那人身着暗紫色金纹凤尾绣袍,满头钗环金饰尽显雍容华贵,凤眼中透露着精明,眼尾虽已有些斑纹,却不显老态,依稀可见年轻时的明艳风华。
能以这样妆容出现在皇后宴上的,又是这般年纪,如今京城数来数去也只有一个人。
卫明姝起身见礼,“王妃娘娘。”
这康王妃本名为唐清芷,本是襄平郡主,过去战乱四起之时,若非有康王夫妇守住潼关,先帝也不可能安稳继承皇位。
早些年康王夫妇同在西境,手握安西都护府军权,如今虽是被召回,却仍掌淮南一方势力。
只是可惜,这王妃本也是女中豪杰,却是在几个妾室进府后,深陷于宅院内斗,凭白失了眼界,如今空剩一身棱角。
康王妃仍在打量,直白的目光仿佛将她里外看遍,“居然能猜的出,倒是个聪明的。”
卫明姝微微拧眉,不知她何意。
“姑娘不必太紧张。”康王妃举起酒杯,“闻姑娘颇有卫尚书当年风采,百闻不如一见,想敬姑娘一杯。”
卫明姝同她对视良久,踟蹰地举起杯盏。
手中的杯盏忽然被夺过,却是魏姝娩站起来,“王妃不知,明姝不擅饮酒,这酒不若我替她喝。”
康王妃瞥了一眼,面露不悦,“我好似没同姑娘说话吧?”
魏姝娩手下杯子捏得紧了些。
她阿耶素来与康王府不和,可康王妃既不认得她,这副高傲模样,又是做给谁看?
卫明姝不想将场面闹僵,压下魏姝娩的手。
康王虽久不在京城,但毕竟是祸乱之后大黎仅剩的一位亲王,得圣上敬重,她阿耶又曾经在康王手下做事,她若公然拒酒,颇为失礼。
况且康王和魏丞相素来政见相左,若真让魏姝娩替她挡酒,怕是很不妥。
她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卫姑娘倒是爽快。”
“王妃过奖。”
卫明姝坐下,心口有些发闷,脸颊泛着一层红晕。
魏姝娩轻叹:“你这又是何必?”
卫明姝只是感觉有点晕乎,摇了摇头,转而想起刚才康王妃之举。
究竟是来叙旧,还是来警告她?
*
沈轩刚从军营回来,来的迟了些。
他从未去过清宁宫,是以有宫人带路。
宫人在前走着,及至御花园内,沈轩看了看带路的大致方向,蓦地停了脚步,“停下。”
他一扫低头的宫人,冷声道:“这是何意?”
宫人皆沉默,许久之后才有人小声开口,“将军见谅...”
沈轩直视那宫人,本就略凹的眼眸更加锋利,让人不寒而栗。
剑拔弩张间,背后传来脚步声,沈轩本就警惕,闻声立刻转过身去,却见两个姑娘站在身后。
其中一个他认得,那日在御花园中遇到过,当是皇后所出的嘉乐公主。
而另一个默不作声的姑娘,他从未见过。
沈轩未收起脸色得冷色,两个姑娘见了,皆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他直截了当问道:“公主找末将,所谓何事?”
嘉乐公主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将李秋韵往前一摆,呵呵一笑,“本公主还有事,你们说...”
面前只剩了一个不认识得人,沈轩见她不说话,抬步便要离开。
“沈将军。”李秋韵往前挡挪了一步,挡住去路,而后从袖中掏出一方娟帕。
那绢帕上的绣法不似普通的绣法,因是下过一番功夫。
沈轩再怎样,也知道这递帕为何意。
在宴会上大费周章将他引到此处,只为了再宫人面前递他一条帕子?
沈轩未再多看那绢帕,只退开一大步,不留余地,“姑娘见谅,在下意有所属,还请收回去。”
李秋韵愣了愣,手停在原位。
沈轩见她并未听到,也不想在此滞留,索性转身穿过一群宫人,自己往前走。
宫人皆面面相觑,也顾不得李秋韵如何,连忙跟上。
*
席中的管弦漫舞已逐渐褪去,众人皆回坐于席间。
因着康亲王此番回了京城,成惠帝索性寒暄起家常,“听闻皇叔前阵子身体抱恙,如今恢复得如何?”
“陛下放心,臣无恙。”
卫明姝向那位置望去,便看到了那位亲王,此人身穿沉紫绣纹锦袍,虽已年近半百,面容却依旧俊朗分明,眉眼间说不出的和善。
也只有这位,能坐着答帝王的话了。
成惠帝笑道:“人既在这长安,就是回了自家,若缺什么只管吩咐他们。”
“谢陛下。”答话的却是康王妃。
康王妃站起身,端庄地行了个礼,朗声道:“陛下既然开了口,臣妇还真有一事相求。”
卫明姝闻言不禁抬起头,眉头紧皱。
还未来得及细想,便听到康王妃又说,“犬子前不久与一家姑娘一见钟情,今日不若请陛下成全一桩好事。”
成惠帝故作惊诧,脸上依旧摆着笑容,“哪家姑娘竟得世子如此爱慕?
“此女正坐在这席中,乃是安平侯之女。”康王妃看向卫明姝,“陛下也知晓,卫侯过去与我家王爷同守西境,儿女两情相悦,也算是天赐良缘。”
此话一出,一时间鸦雀无声,在场之人神色各异,或是冷漠,或是幸灾乐祸。
更有甚者,悄悄瞄了几眼太子。
那一向温文尔雅的太子早已收了笑,眼神凌厉。
卫明姝如今算是彻底想明白,那康王妃刚才的举动所为何意,头痛欲裂。
她们家过去虽在康王府手下做事,可她阿耶毕竟只是曾将军的副官,康王坐镇安西都护府时,未有亲自征战,他阿耶也只是同曾将军交好罢了。
后来康王被召回淮南,北庭都护府分立,他阿耶奉命镇守于此,两家就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了。
这王妃惯来眼光高,怎么会因为这个看得上她?
莫非真是纵子到了不知分寸的地步?
她未有应答,想着如何应付才能不伤其颜面婉拒。
可想了许久,还是想不到什么两全其美得法子。
这康王妃敢在大殿求圣上赐婚,想必就是想向她施压。
可她绝不能同康王府扯上关系。
魏姝娩在案下拽了拽她的衣袖,做了个口型,“要我帮你吗?”
卫明姝轻覆上她的手,轻轻一笑让她放心,“县主切记莫要插手,我没事的。”
而后便起身,走到大殿中央。
她跪地叩首,清泠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盖过席间窃窃私语,“陛下,皇后恕罪,明姝不愿嫁。”
此言一出,议论声戛然而止。
谌良愣在了原地,手足无措,康王妃紧皱眉头,面色难看至极。
只有康王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康王妃觉得很是丢面子。
她打听过这家姑娘,左右不过是想攀个权贵,她家虽比不上太子,可也算是难得的高门显贵,况且那卫直在西境时,也算是在王爷手下做过事。
她这个儿子贯来喜欢这种我见犹怜的长相,她本想着这姑娘也算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小姐,总比外面那些好些,若能娶进门,既能让自家儿子欢心,也不算丢人。
难不成真如此不知好歹,一意孤行要嫁给太子?
不过这卫明姝当是不知,皇后向来笑里藏刀,一年前绝了她当太子妃的路,一年后也断没有让她进了东宫的道理。
卫明姝仍没有起身,额头紧紧贴在冷玉铺设的地面上。
殿内越发寂静。
突然,席间传来一声动人的娇笑声,如夜莺吟唱。
那贵妃正掩面轻笑,一条金丝薄烟翠绿披帛挽于臂间,额上精致的花钿衬得人愈发明媚。
见众人投来目光,王贵妃收了几分笑,只意味不明地看了眼凤座,道:“王妃可能不知,这卫姑娘早已心有所属,怕是过一阵便要有好事传出呢。”
一经提醒,康王妃心领神会,见圣上似也没有要插手的打算,更是眉毛扬起,笑道:“贵妃这么说,我倒是也想起来了,听闻太子殿下与卫姑娘自幼相识,倒是我王府唐突。”
她挺直身子,目光直视凤座上的皇后,“皇后娘娘今日过寿,何不趁此机会成全二人?”
淑妃深觉不妙,低头思忖片刻,便站起身莞尔一笑,“王妃可莫要这般想,这姑娘是本宫看着长大的,同太子并无男女之情...”
皇后仍是一副温婉的笑容,见淑妃开口,低眼瞧向那一直跪地不起的姑娘,“是呀,本宫竟也不知,明姝何时与太子情投意合了?”
卫明姝这才缓缓起身,眼神平静如湖水,又是深深一拜,“回陛下,皇后娘娘,臣女对太子殿下绝无儿女之情,许是经常来往宫中,让贵妃娘娘误会了。”
康王妃却怒火更盛。
她拉下脸在皇后寿辰求娶,此女现在既然在大庭广众下道明她不喜太子,却还要拒绝她家世子,又是置康王府的脸面于何地?
王贵妃瞥了眼康王妃神色,也不依不饶,“那倒是巧,卫姑娘每次进宫来,本宫总能看见太子殿下。”
她向卫明姝笑了笑,“卫姑娘若是有什么顾虑,大可直说,没必要犯下欺君之罪不是?”
卫明姝又是重重叩首,“臣女并未欺君,问心无愧。”
康王妃已是没了耐心,哼了一声,摆袖负手道:“我看卫姑娘也不一定是因着太子。”
她低眼,语气中满是轻蔑,“早闻卫姑娘十三岁便以骑射闻名京城,本朝自长缨将军后倒也没出过什么女将,卫尚书早些年骁勇善战,我等都看在眼里,如今不能继续施展抱负,着实可惜。如今西境正乱,曾将军一个人甚是劳苦,卫姑娘既未嫁人,与其在这京城空负盛名,何不替父戍边,继承安平侯衣钵?”
这番话下来,众人不仅都倒吸一口凉气。
谁都知这康王妃是个不好得罪的,这卫明姝拂了康王府的面子,这王妃的意思是要将这京城长大的姑娘送往西境?
卫明姝紧紧抿着唇瓣,牙关紧闭,未置可否。
二皇子实在看不下去,看着身旁一直未出手相帮的皇兄,“表姐她...”
太子捏紧拳,似是下定决心,正要站起身,却听见皇后轻咳一声,微微摇头,眼中尽是警告。
魏姝娩却再也忍不住,一拍案站起身,“你们欺人太甚!”
冷凝的气氛被骤然打断,众人看去,皆是暗自揣度。
谁都知道这康王府和魏家政见不合,早些年将康王从西境调往淮南,还是魏相的主意......
卫明姝向后望去,知道拦不住,却还是向魏姝娩摇了摇头。
魏临作为太子太傅,也受到皇后宴请,见难以收场,只好从男席中起身过去,挡在自家女儿面前,向帝后赔罪,“小女不知礼数,还请陛下,皇后娘娘恕罪。”
说罢起身,拉着她往外走。
直到两人拉扯着消失在宴席上,皇后才开口,却是帮卫明姝说话,“王妃不知,明姝自小养在京城,从未战于沙场,戍边怕是不妥。”
卫明姝有些诧异,瞧见皇后冲她笑了笑,便接过话,徐徐道:“王妃三思,战事非儿戏,与长缨将军比,臣女不过班门弄斧,怎能因着虚荣好面子,于国之大事玩笑?”
康王妃听出这话意有所指,已是面色铁青。
卫明姝随即叩首,阻断了所有的话,“陛下,娘娘恕罪,臣女确有心仪之人,只是前几日才确认此人心意,还未曾告知淑妃娘娘,如今也不敢欺瞒王妃。”
“卫姑娘竟是心有所属了?”王贵妃感叹,“姑娘心思倒藏得好,京城那么多人,竟然无人知晓。”
卫明姝不敢欺君,只坦言答,“此人多年不在京城,如今才刚准备来京城常住,卫家与其本就是旧识,众人无所察觉,算是理所应当。”
“臣女是一见钟情,本来也是想等到这事定下再说。”
成惠帝本只想冷眼旁观,听她这么说,却是眉毛紧紧拧起。
王贵妃下不来台,便饶有兴致追问,“本宫倒不知是哪家儿郎,竟连这王府的世子都比了下去,不妨说出来,让大家也认识认识,本宫也想求陛下一个恩典,好成人之美。”
此话一出,席间世家勋爵皆是面露难色。
虽说王贵妃与皇后不对付,但当众追问人家姑娘的私事,怕是没那么妥当...
就连成惠帝都多打量了一眼王贵妃。
卫明姝不语,手指抓紧白玉地板。
她本想借说自己心有所属,便可以助皇后和她摆脱局面,可王贵妃竟不顾体面也要追问个所以然,她若不说怕是很难收手...
刚准备开口,却见康王妃玩味地笑着,仿若俯视地上蝼蚁,“是呀,这还无媒无聘的,便能让姑娘誓死追随,连王府世子都毫不犹豫拒了去,本王妃也很好奇。”
卫明姝眼睛倏然睁大,忽然被点醒到了什么。
这阮家不过商贾起家,康王妃如今这般,怕是记上了她,她若说出来,岂不是要将这家也搭进去?
不仅如此,她以后无论嫁给哪家,恐怕都摆脱不了麻烦。
想到此处,卫明姝袖下五指不断收紧,眼底不禁酸涩,视线模糊,最后竟是笑了起来。
她们想毁了她,起因仅仅是,她拒绝了一门并非你情我愿的婚事。
整个大殿仿佛都暗了下来,似是有一道阴影笼罩,四处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卫明姝叹了口气,俯首要请罪。
背后却响起一道醇厚而凌厉的声音,响彻回荡,“卫姑娘想嫁什么人,就嫁什么人,还轮不到两位插手。”
所有人都向那声音的方向看去。
太子看到沈轩站在她身后,把刚打算出口的话咽回,而后忽然想到什么,死死盯住站在大殿中央的两人。
卫明姝向后望去,对上那双深沉的眼眸,心中满眼不可置信。
沈轩抿唇,看她一眼,向帝后行礼,随而沉声道:“先起来。”
王贵妃眯了眯眼,“沈将军?”
忽然间想到什么,她再看向卫明姝,眸中带了几丝慌乱。
她本只是想摆皇后一道,并没有细想,在她的印象中,卫明姝从小到大走得最近的男子便是太子......
康王妃也渐渐明白过来,来回打量两人,倒也没说什么。
这杨英早些年和她也有些交情,若卫明姝看上的是这家,看不上他们家那个游手好闲的倒也说得过去。
卫明姝仍心乱如麻,然而面前那人却递出一只手,她抬头望去,那高大身影正迎着殿外的烈阳,目光让人无处躲避。
她可能并没有猜错......
“你起来。”
卫明姝回过神,听了他的话,却避开那只手,自己踉跄站起身。
沈轩垂下手,一瞬然的失落后,目光变得锐利如鹰隼,继而上前一步将她挡在身后,“卫姑娘有什么话,就同她们直说。”
卫明姝心中一震,见那人仍挡在她前面,稳若泰山,没由来的心安。
她上前一步,与他并肩而立,先是向王贵妃福身,“臣女之事能自己打算,不劳贵妃娘娘费心。”
王贵妃未再为难,“本宫也是好心,既然卫姑娘这样肯定,那本宫祝卫姑娘得偿所愿。”
卫明姝便没再同她多言,深吸一口气,缓缓转向康王妃,“王妃有所不知,明姝家中不能饮酒,刚才那杯酒我本不想喝。”
说罢,她又看向谌良,“我曾拒绝过世子多次,今日便再拒绝一次,还请世子往后自重。”
谌良早已呆住,似是没想到她会在大庭广众这般不顾情面。
卫明姝见无人再发难,便向上首行礼。
不待转身,整只小臂却是被牢牢握住,卫明姝侧过头,凝在那张俊朗的脸上,想从那深邃的眼眸中瞧出些什么。
下一刻,那人却朝上首帝座一拜,“末将与卫姑娘两情相悦,请陛下赐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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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强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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