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走着,温暖的日光映上了我的脸庞,我下意识抬头,望见天上悠荡的云朵,脑子里想起云聚云散、日升日落、叶发叶枯、花开花败,心下渐渐平静坦然,一阵阵带着草木清香的微风吹拂而来,一遍遍轻柔地抚上了我的发梢衣摆,最终拂去了我心头余留的最后一丝怅然。
回过神后看着不远处似是因我的话而依旧呆立在阴暗处的白浅,冲她露出一个释然的笑,歪歪头示意她同行。白浅的脸上仍有少许的不甘,她颦眉向我走来,正想开口说话,却目光一错,身形顿僵,连站姿都跟着规矩了许多。
我顺着她的目光转身,但见身后三步外的日光里立着一个轩昂挺拔的白衫身影,我眯了眯眼睛,刚想上前,身边白浅已经上前很是郑重的行了弟子礼。
“十七拜见师父!”
“免了。”来人笑得亲切,似是不自觉的想要去扶,只是那手伸到半路,又在瞧见我之后收了回去。
我冷眼旁观,微微皱了皱眉。
“师父想必同...有话要说,十七便不打扰了。若师父有何吩咐,尽管派人来弟子苑寻我。”
白浅说完又是一礼,退了两步转身离去。我那师父盯了她的背影好一会儿,之后才像想起我一般回过头来。
“十七,你……”
“这是唱得哪出戏啊?四!哥!”我开门见山,直截了当的打断了他的话,于是我师父那一向处变不惊的脸上破天荒的出现了一丝惊诧,相当之有趣。
白真佯怒,伸出手指来点我,可惜他口中“你”了半天也不见我有所触动,只好放弃挣扎退去法力,露出他原本的那张玉面美人脸,迫不急待的问道:“快说,我哪里露了破绽?”
“你该问你哪里没有破绽才对。”我故作嫌弃的摇摇头。
白真似乎一下子来了兴致,涎皮赖脸的凑到我跟前,笑嘻嘻道:“本就没想骗你。老凤凰让我找你,我便从墨渊上神那里要了通行令,谁知一到这里就听到你俩的争执,不自觉的便听进去了,待到要被发现已然来不及躲避,情急之下用了复刻术,只想着先骗过我家小五再说。”
“为何不能让她发现是你?”我好奇问道。
白真先是给了我一个看傻子般的眼神,笃定道:“她被你气了个半死,若是发现还有我这个四哥正在偷听,定会迁怒于我,十有**是要好几日不愿理我的。”
话说到这里,他又重重叹了口气,“她迁怒我到无妨,可我怕她跟自己赌气,明明心里难受又不愿来找我倾诉……你方才有些话,当真诛心啊!”
我从他瞪我的眸子里看见了淡淡的责备,明知道他是心疼白浅,可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道:“诛心有何惧,无心可诛才可悲。”
这下白真彻底不说话了,气氛瞬间陷入了无言的尴尬。我默然听着身旁微风吹过的声响,再一次切身体会到了自己于此间的不恰。
梦里该知身是客,我自嘲的笑了笑。转身要走,却被白真一把扯住了手臂。
“你跑什么?又没怪你!”
我停下了脚步瞪着他,不置可否。
白真叹气,伸出玉指在我的脑袋上不轻不重的点了一下,笑骂道:“真当我瞧不出来你那稚子脾气?可是觉得我方才话里偏帮了小五,故而心里委屈?”
“怎么会?”我平静道,“说到底我才是那个外人,于情于理你皆应站她那边。”
白真闻言敛了笑颜,很是严肃的瞧着我,“或许对太子殿下和墨渊上神来说,你们两个差别颇大,不可相提并论,然于我而言,你们两个都是妹妹,并无内外之分。”
“我自然信四哥的真心,只是……”我静默了半响,再三斟酌后笑道:“我跟她到底不是同一个元神,想来都无法将对方当做自身,因此只要事关我和她,四哥手里的这碗水便永远都端不平。因为水不在四哥手上,而在我和她的心里。”
“好一个不在我手在你心。”白真点头微笑,又道:“你既如此聪明,不如想想方才我家小五的心思?”
“四哥是说......”
“你会因我小小的偏帮而委屈,那么同理,昨日大殿上,你言辞犀利占了上风,且得到了大家的认同,小五又会不会委屈?我知你用心良苦,然怕是用错了法子,适得其反。”
我愣了愣,失笑道:“不愧是七窍玲珑心,最懂小五的,果然还非四哥莫属。可惜我此前太想当然,此番怕是弄巧成拙,便宜夜华那厮了。”
“那倒未必。”白真笑得意味深长,“你虽法子不对,话却句句在理,我家小五嘴上不认,却不能当没听过,说不定心中早有思量了。”
“那便不是我要操心的了。”我甩了甩衣袖,又抬眼去瞪白真:“不过四哥,你...你到底偷听了多久啊?”
白真抹着鼻子讪笑,“这个不重要,不重要。对了,你还没说是怎么认出我的。”
他话题转的生硬,我也懒得拆穿。大方为他解惑道:“拜这些日子所赐,我一眼便能看出来我夫君与我师父的区别,你虽说看着像是师父墨渊,可你偏偏又穿着我夫君的白衫,要知以墨渊的神格,他此时只会避嫌,断不会刻意模仿我夫君的穿着,那既然不是我夫君,亦非我师父,你这个的墨渊必是旁人幻化。而有这个能耐又可自由出入昆仑虚的,不是你便是折颜,你们两个就更好区分啦!”
白真大笑:“果然瞒不住你。”
我得意洋洋的斜睨了他一眼,神气道:“还有,你有一个最大的破绽,你想冒充我夫君,居然不带玉指环,这不是——”
玉指环!对!玉指环!
灵光乍现,那被我忽略的东西,不正是师父手上的玉指环麽?!我从昨夜起一直感觉怪异的事情,是没在师父手上瞧见玉指环!
这个认知令我瞬间崩出一身冷汗,又听那厢白真疑惑道:“不该呀,我最后见得人是你夫君,因此复刻术复刻出的便是他的模样,照理说他有的我都该有......小五?你怎地脸色这般差?”
我一把抓住白真的衣袖,努力镇定道:“你在哪里见过我夫君?”
“莲花池那边的山崖,他同......唉你去哪儿?老凤凰找你呢!”
我踉踉跄跄的踩上招来的祥云向莲花池奔驰,呼吸急促,心跳如雷。一方面侥幸的希望是那指环有法术限制,无法被复制,可心里更多的理智告诉我,师父手上当真没了玉指环。他的玉指环呢?没了指环,归程之中师父可有危险?
在到达莲花池的短短几瞬里,无数的疑惑和担忧在我脑海中炸开,间或还伴着深深的自责——我居然没在第一时间发现师父手上不见了玉指环,我到底是怎么为人徒为人妻的,当真是被宠坏了么?!这些繁杂的思绪在我体内不断叫嚣,直至师父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才稍微安定。
我口唤“师父”的同时跳下祥云,箭一般的冲了过去,刚好被闻声回身的师父接在怀里。我站稳身子,后退一步去抓他的手,果然见那骨节分明的修长十指上空空如也。
“玉指环呢?”我颤声问道,“你...你可有事情瞒我?今夜当真无碍?十七要的是同师父一道回去,倘若——”
“十七,静心。”师父一把将我揽进怀里,宽厚的手掌一遍遍的轻抚着我的后背,柔声道:“并无倘若。玉指环是我们回家的路引,故而过来之前我便将它留给白真上神了。”
我仍不安心,悒悒低喃:“可你指环未佩,总归不是万全之策,十七害怕...”
他又在我的发顶落下一个安抚的轻吻,“忘了麽?我昨夜已安然至此,你可曾见我出了差池?”
许是他手掌温热轻柔,又许是他声音不急不慢,我一颗焦躁的狐狸心渐渐落回了原处,只在他怀里抬头,露出半个脑袋,略有委屈的问:“真的没事?”
师父目光灼灼,勾唇浅笑,随后低下头来在我耳边轻声道:“恐你担忧,昨夜趁你入睡,我已将自身元神分出一缕与你元神一并定入指环,故而从此往后,十七在哪里,为夫便可在哪里。”
“当真?!”我又喜又惊,“可分裂元神,于师父无碍麽?”
“你我骨血相融,只要指环随你,我便丝毫无碍。”
闻此言我终于宽心不少,想了一下,最后不甘心道:“那十七回去之后也要分出元神,定入师父指环。”
“可!”
师父没有拒绝,说明此事果真无害,如此我彻底安下心来,又在他怀里蹭了几下,才心满意足的抬头抽身。
随即我便瞧见了一旁立着的正笑意盈盈望着我的墨渊,一时间五雷轰顶,双颊滚烫!娘嗳,刚刚冲过来的时候隐约间似乎是看见旁边还有个身影,但一时情急便忘了个干净,现下这情景,我尴尬到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
“师...师父...”我动作僵硬的要上前去行礼,却左脚踩上右脚,眼瞅着要将自己绊倒,被身旁的师父一把捞进怀里,我又像被烫到了一样瞬间跳了出来。
昨夜同师父久别重逢,场面混杂间亲密些倒也还好,可当下只得我们三个,让我当着墨渊的面与师父......于情于理我都别扭的紧。
“慢些。”含笑的声音来自前侧。
“毛躁!”略带责备的这个来自耳旁。
嗯?我立即向师父投去控诉的眼神,可他居然装没瞧见,还把头别开了。我强忍住想要伸手掐他的冲动,然后低头转向一旁的墨渊,讪讪道:“让师父见笑了。”
“无妨。”
我硬着头皮去看墨渊,不想这一眼却让自己愣住了,眼前的墨渊神采飞扬,嘴角带笑,明亮的眼神中蕴涵着藏不住的雀跃,自我来此,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愉悦,可奇怪的是,他的脸色又似乎有些憔悴灰白,我一时忘了害羞,下意识问道:“师父是遇到了什么喜事?只是面色瞧着不太好,是昨夜没歇息好吗?”
我说完又回头瞧我师父,这才发现他面色似乎也有些苍白,平日里红润的双唇此刻失了少许血色。我伸手去探他脉搏,却无甚异常。
“你们两个……”我的目光在他二人之间游移,然后猛地瞪向师父,叉腰佯怒,“早前查看昆仑镜是不是出状况了?你可是忘了答应过我什么?”
师父失笑,伸手捏了捏我的耳朵,摇头道:“莫要胡乱思量,只是事出突然,故而来不及说与你知,放心,我同他一切安好,待回去定与你细说。”
我很是怀疑的将他盯了半响,好在他目光清澈毫无躲闪,我又转头去瞧墨渊,墨渊那厢也微笑点头。
“好吧。”尽管我仍心存疑虑,但也明白此时不便再多加纠缠。“那便不打扰二位师父了,将将四哥说老凤凰找我,我去瞧瞧。”
“好。”我师父应声道,“我同你师父也要去山洞闭关几个时辰,天黑前你便自己先打发时间罢。”
“闭关?!”我那半落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手也不自禁的攥紧了师父的衣袖。
师父再度将我顺进怀里,并在我耳边笃定道;“莫慌,闭关只是为了稳妥。为夫还要带你回家,怎会不顾自身安危犯险,你且安心等我,可好?”
尽管我依旧满脸的委屈,但心到底是安定了不少,为了表达自己的不满,我毫不留情的在他腰上掐了一把,转身就跑。
只听师父在身后笑道:“不可贪杯。”
“哼!”我不满的回头瞪了他一眼,之后直接唤来祥云,头也不回的飞走了。
前头跟白真分开的太过匆忙,也没问那老凤凰此时在何处,于是我索性坐在祥云上,在昆仑墟里慢悠悠的闲飘,花草的清香一阵阵的扑面而来,经历了方才的大起大落,此时我的心境有了难得的平和。
祥云毫无目的的飘荡,不知不觉飘到了大殿前庭,打眼一瞟,居然瞧见了二师兄长衫,他对花而立,似在发呆。
我悄悄飘到了他的身后,然后猛地跳到他面前:
“二师兄——”
我本想闹一闹他,没曾想居然瞧见了他一双潸然的眼,倒是扎扎实实把我自己吓了一跳。二师兄在我心里向来最是稳重知礼,好端端怎会哭红了眼睛?!
那厢长衫转身拭泪,我也略有尴尬的后退半步,稍待半响后才小声询问:
“二师兄可是遇到了烦心事?”
“误会误会。”长衫又用衣袖在脸上蹭了两下,这才转身看我,笑道:“师兄高兴,此番乃是喜极而泣。”
“喜从何来?”
“你瞧,花开了!都开了...”长衫比划了眼前的花丛,又指了指远处另几座花丛,说着说着竟又是一阵哽咽。
我闻言将此地玉英仔细打量了一遍,大簇大簇的琼林流光里间或着几株阆苑青,花繁叶茂,毫无手工打理的痕迹,只在骄阳下肆意的彰显着她们蓬勃的生机。
与往常没什么分别。
我很是不解,仙界的花期不似人间只一得季,而是周而复始的重复着花开花败再花开的过程,此等平常的事情,怎会令长衫师兄这般失态?正打算开口询问,却又听他对花叹道:
“两百年不见,尔等花姿绰约如昔,长衫甚以欣慰,甚以欣慰啊!”
我一愣,脱口道:“两百年不见?难道她们两百年都不曾开花?怎么会呢?!”
昆仑虚里的花草一向都是二师兄打理,若当真两百年不见花开,那此番他激动异常倒是可以理解了。只是这原因,实在让我不解的紧。
长衫睨了我一眼,“见你如此惊诧...你是师娘十七,对吧?”
虽说我一向脸皮不薄,可面对眼前长衫这似是无心的问题,反倒生出了些不自在,故讪讪回道:“师兄这么叫,怕是有些不太适合。”
长衫闻言一怔,继而哈哈大笑,打趣道:“倒是难得见你窘迫,不过所言有理,此番确是师兄失言,十七莫怪。”
我摆摆手,示意无妨,继续追问此前花卉不开的问题,长衫方敛了笑意,问道:“师父离开的七万年里,不知十七可有回昆仑虚过?”
“自然!”我挑眉。
“那你必然知晓,彼时的昆仑虚,成了荒芜的废墟,终日阴云蔽日,风雨凄凄,山间草木零落,众芳芜秽,四方林寒洞肃,灵气枯竭。你可知原因?”
提到这个,我自然也正经起来,稍微思索后回道:“昆仑虚乃是父神赠与师父的居所,相传师父出生之际,父神取了师父的胎发和七滴鲜血,在昆仑山上挥就出一座仙峰,取名昆仑虚,故而昆仑虚与师父神魂与共,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石一砾皆同师父息息相关,当年师父元神殒灭,与他一脉相连的昆仑虚自然也化作了荒城。”
长衫点头,望着我道:“你既清楚个中因果,又何须我再多言?”
“师兄是说……”
见我仍有迟疑,他先是深深看我一眼,才突然笑道:“你那里的昆仑虚,想来必是群芳斗艳,郁郁芊芊吧?”
我下意识的点头,隐约间似乎快要抓住长衫的弦外之音了。果然又听他轻声道:
“昨夜瞧见来寻你的那位师父,只叹他丰姿潇洒,气度比七万年前更甚。师兄已许久未见如此怡悦的师父了,我们昆仑虚,亦许久未曾这般明媚了。”
长衫的话如尖针般刺进我的心间,酸涩的痛楚迅速扩散至我的胸腔,蔓延至我的四肢,甚至汹涌地想要溢出我的眼眶,我抬头假装去看天上的云朵,可心头万千滋味缠绕,还有一股想要宣泄的怒火在胸口冲撞。我几度张口,却道不出一言,怄了一肚子的气,却不知该恨谁才好。
尽管我一再的克制情绪,可一开口声音仍显嘶哑干涩,我问长衫:“两百年?莫不是打师父醒来便……?”
言未尽,但长衫已然明了,他摇了摇头。
“并非如此。彼时虽说师父身子尚虚,昆仑虚里花草不旺,可总归运转有常。后折颜上神送药,师父闭关,入定调养,本是要紧之际,岂料若水河变,东皇钟鸣响七日不休,硬生生破了师父修行,见他匆忙出关,我担心他老人家身子,有心阻止,可见他面露仓惶,我一时怔愣,失了良机,回神师父便已不知去向。待他归来便闭关不出,昆仑虚一夜之间化作隆冬,自此三年严寒,花草不发,鸟兽不走,满目冰雪苍茫。后来我才知晓,彼时太子殿下身殒,小十七肝肠寸断。”长衫长叹,“如今道来不过寥寥几句,可往事当真不堪回首哇。亏了那太子殿下身负神力,于三年后苏醒。否则……万幸,万幸啊。”
“三年寒冬...”我喃喃低语。
长衫苦笑摇头,“可不是么,每日里雪虐风饕,透骨奇寒。若不是太子殿下醒转,我真怀疑自己早晚冻死在昆仑虚里。唉,万年之内我都不想再瞧见落雪了。”
“想来那三年,师父和昆仑虚多亏了有师兄照料。”我抬眼认真看着长衫,俯身深深施了一礼。
长衫伸手扶我,佯装不悦道:“这是作甚?照看昆仑虚同师父本就是身为弟子的本分。十七这般多礼,莫不是将我当做外人了?”
我一愣,急忙摆手认错,长衫大笑,又来打趣我的当家主母身份,引得我出手打他,如此玩闹一番,心头残存的憋闷终于消散一二,我师兄妹二人寻了块有树荫的绿地,稍事休息。
我躺在暖烘烘的草叶上,眯眼打量着栖于玉树碧叶上的那轮白日,终于后知后觉的明白了自我到此便对昆仑虚产生的那股生疏感的由来,怪我粗心,早前竟未曾深思,难怪今日一出山洞便觉得天清气朗,通体舒畅,原以为是我师父到来令我心情愉悦的缘故,如今看来,乃是因墨渊解开了心结,昆仑虚得以恢复如旧,运转正常。
思及此,我又蓦地起了担心,这些改变该不会是因为我师父罢,毕竟他与墨渊同体同魂,万一昆仑虚认错了主人……但想起将将见到的墨渊抑制不住的喜色,我又觉得是自己多虑了。唉,也不知我师父究竟跟他说了什么,才能让他彻底放下了长久的心结。虽说我一直以为这异世之旅莫名其妙,可如今看来,着实是件好事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6章 第十二回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