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的山水绵延之中,一方灵气汇盛的山巅之上,墨渊半跪在地上,单手撑地,又呕了血,此番并非因反噬,而是气血攻心。
此境他虽未能完全参透,亦已探查出了大概,他入那金芒之际便已觉出此处蕴含着纯净至极的灵力,竟是与西方梵境有几分相似,此处包罗万象,且可以一念去至任何想去之处,乃至久远的过去,想来将来之时地亦是可以的,不过他不敢贸然尝试。
他方才去过若水,本欲在十七封印擒苍后护下她,结果却是徒劳,之后他又随她去了俊疾山,本想要将她送回青丘,亦是徒劳。
他并非想要阻止她与夜华相见,亦知晓那是她的情劫,可若非是他将封印术法传授于她,她便不会有那一劫,他的小十七,不该受那般苦楚,至于她与夜华,若是有缘,总会再相聚,他们也不会再有那些苦痛的过往。
他知晓想要改变过往必然会遭受反噬,是以不敢回到七万年前阻止她剜心取血,改变的越多,反噬便会越严重,他若是重伤只怕无法带她离开此境,倘若只是他一人在此便也罢了,即便无法离开也无甚打紧,可却未想即便受了反噬亦无法改变那些过往。
此处隐有耗损元神之象,且他此番辗转下来足有小半日,眼下回到此处竟是只不过一刻,如此看来,他在此处这不过两刻,十七那边许是已过了数日,或许更久……
他沉肃的凝着眉,抹了嘴角起身,抬眼看向上空已然渐缩的金色缺口,眉心敛得更紧,那是他进入那金芒时强行留下的出路,需尽快带她离开此处。
他反手幻出把匕首猛然刺向心口,嘴角溢出殷红,霎时红了眼眶,原来他的小十七为他剜心取血,要受的是这般的痛楚……
他紧蹙着眉收敛心神,抬手间指尖印伽已变了数变,入了此境之时他便已寻不到她,本可以她身上的护心龙鳞寻到她,可她受那一击时已将护心龙鳞耗尽,他如今想要寻到她便只能以心头血为引,他受了她七万年的心头血……
……
白浅心口一阵剧痛,猛然惊醒,随之便是无形的力道将她包裹,她只堪堪唤了一声师父,便已是坠入一片空茫,继而是刺眼的天光朗朗,耀眼日光之下,身着玄晶甲的师父疾步朝她走来,她怔了一瞬,泪水决堤,一下子扑进师父怀里,抖着嗓子哭出了声,“师父,十七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墨渊凝重的敛着眉,只紧了紧手臂便匆忙扶她退开怀中,视线自她身上扫过,再看回泪水涟涟的小脸,也顾不得为她拭泪,急声道,“先离开此处。”
她蓦地一僵,一时竟是有些迟疑,这几日,还有方才,当真只是一场幻梦么?师父欲拉着她走,她抓上师父的手臂,呐呐的问,“师父,此处是……”
他眉心敛得更深,伸手环上她的腰,“先离开再说。”
师父抱着她飞身而起,耀眼的金芒散去,她好像看到远处有跪了一地的将士,还未及看清,已是被骇人又熟悉的剧痛吞没,一口热血喷涌而出,似是将满腔的血都呕了出来,她也彻彻底底的神思归了位,原来,当真都是一场梦……
如今梦醒了,这些伤痛便都回来了……
她好像听到师父在唤她,好像听到很多声音在唤她,有唤十七的,有白浅上神的,那些声音越来越远……
……
水沼泽,柔缓的琴音骤然变成一声清越琴鸣,墨渊一手按在心口,蹙眉间已浸了汗,似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在身体里抽离,转瞬即逝,已再抓不到半丝痕迹,只心口里莫名的隐隐作痛,痛得眼眶泛酸……
……
昆仑虚,墨渊本便睡得极轻,心口里猛然一阵剧痛,恍惚听到一声急唤,睁开眼时只觉心底隐隐作痛,似是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他怔了一瞬,牵动了下嘴角,自然是失去了……
从前小十七常说,酒是这世间最好的东西,如今看来,这酒,当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撑起身子,蓦地敛了眉,入眼是一床洁白胜雪的锦被,他隐约记得,这床被褥该是在库房才对,为何会在此处?
他偏头望向窗外,外头已是天色微明,他傍晚过来时,此处并没有这床被褥。
他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指尖抚上洁净的锦缎,心底里竟是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隐隐欢喜,隐隐作痛,酸涩,且,甜蜜……
他疑惑的蹙着眉,抬眼间扫到一抹耀眼的殷红,心头狠狠一窒,随即便是更浓重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他沉沉的蹙了下眉,起身下榻,回身间拂手将榻上被褥幻成一方帕子拈在手中,出神的望着帕子上的殷红,静默良久,而后将帕子揣进胸襟里,下意识的贴在了心口的位置。
他负手转身,低着头,缓步行出酒窖,昨夜,可是有人来过……
……
七宝池内,一株千叶宝莲之上,以八功德水布了一张无线无界的棋盘。
棋盘一边端坐的尊者生得和眉笑目,指尖虚空一拈,池中便有一朵足足丈余大小、赤色赤光的香妙莲花轻飘飘的飞了起来,落入宽厚的指尖当中时,已然化做了寻常棋子一般大小,赤色棋子置于棋盘之上,尊者未语先笑,“听闻你昨日作了幅山水图,拿出来赏赏。”
端坐于对面的尊者生得宝相庄严,眉目间似有笑意又淡若虚无,拈来一朵皎白莲花落子,微微侧首,语声慈蔼宽厚,“去将书案上的画取来。”
侍立在一侧的光头小童子合掌低头,“是,世尊。”
小童子去得快回得也快,小小的人儿跑得气喘吁吁还没忘了出家人该有的威仪,回话回得稳稳当当,“世尊,书案上的画卷不见了。”
宝相庄严的尊者似是有些惊讶,转而微微一笑,拈花落子,“唔,许是被风吹走了。”
小童子挠着光头往天上看,几只白鹤唱着佛音悠哉悠哉的飞了过去,上空的五彩流云轻轻拂动,风?梵境何时起过能吹走画的大风?
和眉笑目的尊者抬手指着对面点一点,出口的话语虽是嫌弃,笑音却很是畅怀,“你啊!又多管闲事。”
宝相庄严的尊者抬手自花雨里拈下一朵曼陀罗华,话语里也似带了笑意,“你这可冤枉我了,那是他们的因果,与我何干。”
和眉笑目的尊者随手招来片硕大的荷叶,荷叶着手时已化成一方蒲扇,一边往棋盘上指点着,一边笑哈哈道,“对对对,你有理,落子落子。”
……
神魔交界,众师兄三叩首方抬起头,便见前方上空金芒乍现,随之是师父携着十七现出身形!
师兄们心下一喜,实在是不敢相信师父竟是如此快便将十七救了出来,他们还以为,还以为,凶多吉少!
师兄们喜极而泣,急忙踉跄着起身去迎师父同十七,谁知还未及迈出一步便见十七狠狠的呕了口血,他们心中一凛,急声喊着,“十七!”慌忙跑上前。
……
悬浮于半空中的精妙画卷晕开一圈浅淡金茫,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而自误入者离开画卷的那一瞬……
水沼泽的墨渊再不会记得那日午后,裹挟着幽淡桃花香的风,那个明媚如朝阳,灿然若娇花的小狐狸,眨着一双澄净明澈的眼,狡黠的同他道,“我名唤白浅!小字拾期!拾起的拾,期望的期,拾期!”
昆仑虚的墨渊亦不会再记得那个情动且迷乱的夜,他的小十七哭成了泪人,说心中有他,他的小十七含羞带怯,委委屈屈的说疼,他的小十七一声又一声的唤着他,将所有不为人知的美好尽数给了他。
……
跪了一地的天族将士亦心急得起了身,皆眼见着那诡异画卷不翼而飞也顾不上理会,只紧紧瞧着白浅上神呕了第一口血接着又是第二口,第三口,似要将血都呕尽了一般,直看得一众铮铮男儿皆红了眼眶!
他们当中有大半是七万年前随着司音上仙赴过若水一战的,当年便已是被司音上仙的果敢勇武所折服,自墨渊上神归来,又得知当年的司音上仙便是如今的白浅上神,且六百年前白浅上神又以一己之力再次封印了东皇钟,还为墨渊上神剜心取血足足七万年,他们对白浅上神更是由衷的钦佩与敬重,今日,今日又是白浅上神舍命护下了他们!眼看着白浅上神又呕了一口血,众将士急得堪堪迈出两步,随即默然跪了一地。
白浅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好像被风一吹便会飘走一般,此时倒是不觉得疼了,只是越来越冷,冷得像是坠进了寒潭,有一片温热一直贴在她脸上,她知道,那是师父的手。
耳边已听不到那些嘈杂的呼喊,只有一声又一声低沉的,好听的,“十七”,好像离得很远很远,又好像近得就贴在她耳边,她努力的睁开眼,看到师父缓缓的朝她走来,穿着一袭黄袍,对她淡淡笑着,鼻息间都是淡淡松香,清泠水露,特别好闻……
而后眼前的大殿变成了夭夭灼灼的粉霞,师父站在花海里,对她淡淡笑着,一身蓝袍,似夜空一样沉静,眼睛的温暖,比漫天星汉还要温柔……
而后桃花也散了,师父紧紧的拧着一双修长好看的眉,眼里红红的,蒙着水光,她看清了眼前的师父……
她费力的眨一下眼,应是不小心掉了眼泪,她觉出温热的指腹为她抹了一下眼尾。
她努力的牵起嘴角,想对师父笑一笑,定是又惹得师父担心了,真是不肖。
她用尽全部力气抬起手,想要摸摸师父的脸,想要顺一顺皱在一处的眉心,别皱眉啊,她不想看到他皱眉,皱眉不好看,师父还是笑着才好看。
她的手抬到半路便没了力气,还好师父握住了她的手,握着她的手贴在了他脸上。
她抿了抿唇,应是抿出了轻软的弧度,师父总是能猜到她在想什么,从前她做坏事,总能被师父一抓一个准……
她试着努力的动了动手,想要为师父顺一顺眉心,却真的半点力气都没有了,眼前的师父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是要身归混沌了么?身归混沌后,还会再做那样的梦么?想来定是不会了,哪会总有那样的好事呢……
身归混沌后,会变成什么呢?尘埃?还是风?还是什么都没有了……
她试着动了动唇,才唤出一个“师……”,便被涌上的腥甜堵住了后话,一边咳着一边呕着血,想来现下的模样定是狼狈极了,若是,若是能走得好看一些便好了,不要让师父记着她这幅浑身是血的模样。
耳边的低唤打了颤,她心底里也疼得打了颤,喉头又涌上腥甜,她偷偷的咽下,而后静静的笑了,她看不大清师父的眼睛,但她知道师父一直在看着她,她努力的让自己将话说得有力气一些,“师父……带……十七……回……昆仑虚……”
若是要身归混沌,也要在昆仑虚身归混沌,说不定身归混沌后能化成一粒尘埃,到时候她便落在大殿前的石阶上,每日都能看着师父,陪着师父,守着师父。
若是能化成一滴水,她便要落在苍灵池里,师父在池边走过时,说不定她还能摸到师父的衣角呢。
若是只能化做一缕风,她便藏进师父的袖子里,莫要被吹散了才好。
若是……若是能化做一株桃树,该有多好,她可以生在师父的院子里,待她开花时,说不定师父还会摘了她的花瓣酿酒呢……
若是……若是早知会有今日,从前有人来拜师时,她便不闹着不让师父收徒了,若是昆仑虚再有个小十八,小十九,或许师父就不会太难过了……
若是……若是她当初,没有来昆仑虚拜师,便好了……
若是一开始便没有她,师父便不会为了她吃了许多苦,也不会难过了……
墨渊眼底是骇人的红,从未有过的慌乱和无措,她满身都是血,他只敢轻轻的抱着她,轻得他险些都抱不起她,不稳的声线涩哑得仿若裹了无尽的痛楚,“好,我们回昆仑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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