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红烛双影一双人(4)

一壶桃花茶凉透时,折颜又看了一眼自打落座便阴沉着面色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的白止,并对面同样冷着脸在沉思着的墨渊。

怎么瞧这二人怎么像是——说不准哪一刻就会动起手来。

虽说他未能想明白他们因何会动手,又或许只是单纯地需要用活动一番筋骨来宣泄这半日来的一波三折。

然不论如何,倘若真动起手来毕竟要受难的都得是他这片林子,况且他这般夹在他们中间干坐着,当真是觉着自己也要跟这壶茶水一样,凉透了~

折颜执起茶盏想要凑合啜一口凉茶润一润嗓子再开口,可手上提到半路又委实提不起兴致喝这一口,是以又搁回去,复看向一侧的老兄弟,“白止——”

他这后话还没想好该说些什么,隔壁那不动如松的老兄弟却豁然起身一巴掌砸在案上,若非他这是一方石案,现下定是要被他拍出个窟窿。

他禁不住抽了抽嘴角,看来老兄弟着实是气得厉害,正欲伸手拽上一把让他坐回来再有话好说,这人却突然转身便走,不过几个瞬息的功夫人都要走得瞧不见影儿了……

他不禁又抽了抽嘴角,扬声冲着那道风风火火地背影道,“你做什么去啊?”

白止背着手确是走得匆忙,从听折颜说出小五有了身孕,直至此时,他才自不可置信的喜悦中回了神,说是大悲大喜亦不为过。以至于他一时都忘了要如何笑,而后便是怎样也合不拢的嘴丫子。

前头枝繁花茂的林子里传回来一声响亮的回话,单是听那声如洪钟的劲头儿便能晓得说话之人当下的激动心情,“去给我的两个外孙准备见面礼!”

是了,两个外孙,两个。

折颜禁不住又抽了抽嘴角,有心想回一句这八字连半撇还算不上呢,再者说没准儿还是两个外孙女呢,但老兄弟已然走得太远,他也懒得跟他费那个力道去喊。

他自林子里收回视线捞起茶盏,手顿在半路停了须臾,又将杯盏搁回了案上,人也跟着蹙眉而笑,复摇头叹了一叹,“此事说来也怪我,是我考虑不周。”

话如此说不免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不禁抬眸看向对面再叹上一句,“可谁又能想到会有如今这种状况!”

墨渊仍旧垂着眼不理人,他长叹了一息复看向掩着门的屋子,回想起小五当时的模样只觉这丫头也真是多灾多难了些,“她当时那身子虚弱得我是真怕……”真怕小五救不回来,墨渊也跟着没了……

他拈起茶盏抿上一口才将后话说得出口,“谁又能想到那般境况下,她竟也能有孕。”

屋内的气息平缓如常,他同墨渊又是丹药又是修为好一番才总算将她的亏损补回了些许,他望着当年小丫头宿着的屋子,喟叹之余又禁不住笑叹了一句,“还是个双胎!”

他长长的叹了一回,再转回来总算能捞起茶盏好好地喝上一口,沁凉茶水入喉倒也有一番畅快,“小五是个有福气的。”

纵然磕磕绊绊吃了不少苦,好在一回又一回的皆是化险为夷,如今更是要当娘了。他对面那位,蹉跎了二十余万的光阴,如今竟也要当爹了。

晃过树梢的日头或许有些刺眼,他眼眶里忽地便有些热了,“便是寻常双修也鲜少有能受孕的,更何况上古神族本就子嗣难得。”

他又将半盏冷茶拈起来,今日这茶也着实是有些滋味,复抬眼看向墨渊,饶有兴致地调侃道,“也不枉你没了那半身修为~”

……

“也不枉你没了那半身修为。”

白浅颤着睫毛撑开眼,入眼的是有些寒酸的破旧屋顶,耳边有悠婉鸟鸣自云端一点一点飘近,桃花香有被日头晒过的暖融味道,不用出门也晓得外头是个艳阳天。

她有片刻的恍惚,恍惚觉得自己还是小时候,只是心中莫名的不安,而后听见老凤凰那聒噪的声音飘进耳朵里,熟悉得让她一下子便心安的气息也就在屋外。

她很轻的眨了下眼,不觉间已是抿起笑,下一瞬笑颜又僵在唇边,人也慢慢清明过来。

她好像做了一场冗长的梦,此时醒来只觉累得全身都瘫软着,提不起一点力气。

半身修为……

折颜说,她先前重伤,是师父给她渡了半身修为,当时情况紧急她也顾不得多想。如今静下来想一想,当真是不肖,七万年前便累得师父替她挨了三道天雷,如又累得师父失了半身修为。

还有她没了记忆的这段日子……

屋外又传来折颜的声音,应该是同师父在说话,“你如今有何打算?”

她没由来的一滞,下意识屏了呼吸去听,却又是老凤凰自言自语似的语声传进来,“临去时我只跟她说了你给她渡修为。”

外头又静下来,她隐约听着折颜的语气像是有话还未说完,又好像有什么难以出口似的,过了少顷才又听见折颜说——

“她还不知道双修的事。”

她有一息的怔神,恍惚发觉好像有哪里不对,又好像突然便明白了什么。

视线里的棚顶渐渐模糊,明明有个念头已然呼之欲出,又越发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是谁还不知道双修的事?折颜说的是她么?双修……什么双修?

……

一片花瓣落入水面,盏中茶汤晕开一圈涟漪,恰好将原本微不可觉的波光化开。

墨渊松了松拈杯的指节,许是久未开口,又始终一滴茶水未进,此时出口的嗓音便若有似无的带了些涩意,“不论如何……”

他喉头动了一下,缓缓侧首看向一旁太过简陋的屋子,不觉又蹙起眉,语气却轻柔得极致,“我都会留住她跟孩子。”

……

白浅猛然低头看向自己小腹,蓄满水光的眼里红得骇人,耳边听到的声音明明轻浅得同落花没什么两样,此时却在她耳畔赫然炸开一道天雷,随之狠狠撞进心口里。

她费尽全身力气才抬起手,而后颤着手一点一点覆上小腹,她跟师父的……孩子?

周遭里好像突然静得似身处虚无,她也突然便明白过来,为何她失了记忆的这段日子,他会由着她那样胡闹,为何他会答应跟她成亲,又为何他会跟她说出那样的话,说想要娶她……

她做了他两万年的小十七,又等了他整整七万年,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的师父是什么样的性子。

他跟她双修过,他自然是要娶她的。

如今她又……有了他的孩子……

……

折颜这里到底不如昆仑虚,若非她此时不宜挪动,他也不会留她睡在此处,他搁下手中茶盏起身,正欲再进去守着她,忽听一声玉石碰撞的脆响。

他猝然心头一窒,不足转瞬已现身在屋内,却只见一地药汁碎片,榻上空着一床薄被,那抹桃花香亦仅限于这间屋子……

折颜匆忙进屋时墨渊已然出了屋子,一声又绷得险些打了颤的低唤入耳,他不禁摇了摇头,转身也跟去外头望向风浪不止的桃林。

现下已探不出那丫头的气息,便是他这整整十里的桃林也丝毫探不到,如若不是她走得够快,便是敛了气息并自身仙泽躲了起来。

墨渊又唤了一声人,周遭里除了一阵风落便再无动静,只怕那丫头是真走了。

他怅然叹了叹,复转头看向墨渊,特意将语气换得轻松如常,“方才许是听见咱们说话,这会害羞得躲起来了,不如你回昆仑虚去看看,没准那丫头先跑回去了,我也去狐狸洞看看。”

话虽如此说也着实是没什么把握,墨渊那厢已闪身离去,他禁不住再叹一叹,也赶紧往狐狸洞去瞧瞧,结果才一进门就见那一家三口要匆忙出门的架势,此时撞见他倒是两厢皆愣了一愣。

他无奈笑了一下,此时虽已显而易见,还是不死心的再问一声,“小五可有回来过?”

话音方落墨渊已自后头进门,他转回身便瞧见一张顶着雷霆万钧的脸,不用问也知是未寻见人。

碧海苍灵一事白止同白真是从十里桃林走的,是以狐后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等觉出不对时白真已然翩翩归来,就着一壶酒将前前后后皆讲得分明。

狐后听完便要去寻女儿,谁知正要出门就见白止打外头进来,而后白止就被自家夫人好生数落了一顿,此时两口子正要赶去十里桃林守着女儿,却见本该守着人的一个两个都跑了过来……

狐后立时便心头一跳,忙迎上去急声道,“小五呢?什么小五回来过!你们不是在守着她么?”

折颜被问得卡了一下壳,两个大活人,还皆是数一数二的修为,竟然没能看住个受了重创的小丫头,委实是有些说不过去。

他张了下嘴,余光里却见墨渊抬起了手。他暗觉不妙,忙回手去拦,然不足弹指间身边已是起了阵。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掐指扫过胸膛,而后指尖拈起的血珠在纯粹仙力中化成一只掌心大小周身皆是青翠羽毛的——青鸟。

阵是熟悉的阵,青鸟是熟悉的青鸟,只是已有三十余万年未曾再见到过。

思绪一瞬间被拉回,早在神魔大战期间,一开始用来传信的,便是青鸟。

不过战乱无情,烧断了太多人同亲人的联系。有些战事一起便是数年乃至数十百年,有些人一走或许就永远都回不了自己思念的那个地方。还有些人是有幸回去了,但那个所谓的家乡早已不知何时被战火洗劫过。

后来用于应战时传送军务信件的青鸟就慢慢变成了传送家书,慰藉思念。

只可惜杳杳烽火无期,那青鸟一族也早已凋零。

世人皆知上古时期有诸多族类应天道化生,却无人知晓这世间的第一只青鸟,乃是母神以一滴指尖血化成,而那幻化的阵法便是最初用来传信所用的。

以自身为阵眼结个小阵,再将想要传信之人的随身之物做为引子,届时那个引子便会幻化成各种能飞能跑的小物,可能是只灵蝶,也可能是只小兽,又或许只是一片羽毛,一方帕子,皆由起阵者心念所定,再带着此端的思念去往彼端。

他至今还清楚的记得,当年母神将这术法传授于他们时,他化出来的是一只五彩小雀。墨渊化出来的,是一张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符纸。

后来将这术广传开来时,墨渊便将这术法改成了只做符纸传信,也就是如今神族之中传信术法的起始。

而如今这世间也早已无人知晓,原本那最晓灵性的青鸟除了传信之用,更是割舍不下的惦念,亦或者说是执念。

从一初便是如此,青鸟谓相思。

此时那只羽稍隐着红的青鸟似是感知到了主人所在,一声清越鸣啼后掉头便往外飞,那道挺拔身形也随之没了踪影。

他禁不住又笑叹了一回,何至于,小五的屋子就在眼前,随便寻上个什么物件便可,何至于他要取心头血。

狐后本就担心女儿着急着,现下再见墨渊竟是取了心头血为引,当即便慌了神,“到底出什么事了?小五人呢!”

若非小五身处险境,墨渊又怎会连几十万年无人用过的法术都动用上了,更是要取心头血为引,它受了小五七万年的心头血,那也是小五的心头血啊!

折颜看着老友急红的眼眶并白止那副随时要出去砍人的神情,不禁又叹了一叹,忙解释道,“她是自己走的。”

也难怪他们两口子着急,看方才墨渊那架势,不晓得的还以为小五是被人掳走的……

他们两口子也是,也不想一想这四海八荒又哪里有人能在他跟墨渊眼皮子底下将人掳走。

他禁不住再叹一回墨渊也是忒小题大做,复无奈叹道,“我猜她可能听见我跟墨渊说的话了。”

芙云是真要以为女儿是被人劫走,听折颜说完才稍安,此时方放下些许的心便又是一提,“你们都说什么了?”

说什么了?好像也没说什么,更不知那丫头是何时醒过来的,又是听去了几句。

折颜绕过两口子兀自去里头落座,现下有墨渊去寻人倒也不用他们动弹,他伸手捞几只茶盏摆好,复温上一壶茶,“眼下墨渊已经去寻了,不出半个时辰便能将人寻到。”

说半个时辰都是多的,依他估量不等一盏茶的功夫便能有音信了,他暗自摇头一叹,将茶水给他们一一斟好,复抬眼看向对面的两口子,“小五或许是记起从前的事了……”

……

十亿凡界中的某一处小院,屋内燃着一盏烛火,做着针线的美人妍影投映在窗纸上。

白浅低头咬下个线头,又笑吟吟地将鹅黄缎子上的半枝桃花细细摩挲了一遍才起身,听说有孕了不能累着的。

她在此处住了已有五日,也不知是她运气好还是她肚子这个小团子运气好。

那日她才到此处凡界,便正好撞见个老妇人要将自己的院子租出去。听说她的儿子前些日子中了举,衣锦还乡,要接母亲去京都里享福,奈何老人家一辈子守着这片土,临老便更是舍不得离开。老人家说,这人老了就像倦鸟想归巢,像落叶想归根,更何况她那死鬼老头子在这儿,她总得守着他才好。

那儿子也是个孝顺的,就在城东给老人家买了个大院子,是以她现下住的这小院儿便闲了下来。

那老人家是个热心肠,听说她有孕在身更是拉着她好一顿嘱咐,什么不能着凉,不能受累,更不能心事重重忧思多想,什么前两三个月最是要紧,若是一不小心就会将胎儿掉了,当真是听得她心惊胆战,就差连走路都不敢迈步了。

昨个儿老人家才又来过,还特意给她拿了一篮子鸡蛋,说是有了身子定是要好生养着补着,可惜她自打过来便不大有胃口呢,也不知是不是这身子出了什么状况。

那日她有瞧见小几上温着一碗药汤,本是打算喝完再走,可当时整个人恍惚着,碗还没端起来就先打翻了。

这几日她每日都要调息上一个时辰,只盼能早日调理好身子,护好肚子里的小团子。

再过些时日若是还这样吃不下也睡不踏实,她可能就得回去一趟找折颜瞧瞧了。

她推开房门,忽地想起什么又折回去捞上几案上的小酒坛子,听说有孕了要多喝些水才好。

屋外不知何时夜色都重了,这般安静下来,跟昆仑虚也是有些像的,以至于她恍惚觉得,好像能感受到师父的气息。

这小院子最让她喜欢的便院子里有一颗桃树,眼下虽还未到花开的时节,但总归是有些气息的。如今有些个枝丫上都已冒了新芽,想来不出一月便能开出一树花来。

她抬手拨上一片嫩芽,不觉莞尔一笑,复缓步踱到门口,轻手推开院门,巷子里果然已瞧不见半个人影,稀疏挂在长巷的灯笼落下薄黄的光,倒是颇显孤凉。

她矮身坐到门前石阶上,一手抚上小腹,一手不经意间拈来扇子搭到鼻尖磕一磕,这扇子虽不如玉清昆仑扇上的气息明显,但师父的气息却要更重一些,想来是早前师父带在身上那几万年留下来的。

来此处落脚那日,她便将玉清昆仑扇封印了,这扇子还是头两日她想生个火,随手找扇子来扇火才想起来的。

她不觉又抿嘴一笑,低下头看向肚子里的小团子,这几日她每日都坐到桃树底下做些针线活儿,不过可惜她现下只会绣桃花,也就只好先凑合给她的小团子绣个桃花肚兜了~

待赶明那大娘再过来时,她再同她讨教一下如何绣个威风凛凛的小兽。

唔,最好是能绣上一只小白龙。唔,先前那花灯上的小青龙也好看得紧呢~

她不觉又弯了唇,手上一下又一下的慢慢拍抚着,忽听一声好听的鸟鸣,接着便是鸟儿振翅的轻微响动,急匆匆地朝她这边冲过来。

这凡间的鸟儿都怕人得紧,鲜少有鸟雀飞得这样低,她好奇地转过头便见一只煞是好看的小东西朝她怀里冲过来,瞧着那劲头儿她都怕它将自个儿撞晕了~

她被逗得扑哧一下笑出来,忙伸手将小毛球接进手里,许是这小东西浑身暖呼呼的,她便恍然觉着心口里也跟着暖融融的。

小东西在手心里打了个滚便欢实得拿小脑袋蹭她,瞧着倒不像受伤的模样,她将它捧在手里仔细检查一番也未瞧见它有伤处,那这小东西因何会撞进她怀里来呢?

她摊开掌心让它自己站稳,它竟也不晓得飞走,一身青翠色的羽毛在灯火光亮里映得闪闪发光,明明从头到尾皆是一身翠色,这羽毛的尾尖偏还带着点隐隐的红,还有这小胸膛上突兀的一撮小红毛,她还从未见过生成它这幅样子的小雀~

她忍不住拿指头戳上那撮鲜红的小绒毛,“你是打哪飞来的?”

它这一身纯粹灵气可不像是凡间所出,倒像是……像是昆仑虚的龙气。

她指尖颤了一下,又慢慢顺上光滑的青羽,昆仑虚距此处不知有多少个万里之遥,又哪里是这小东西能飞过来的。

小家伙许是真累得惨了,软茸茸的小身子直往她指头上靠,她有趣地拿指头再戳一戳它,瞧它这幅不认生的模样,若能留下跟她做个伴倒是不错~

她想得弯起眼,指尖挠上毛茸茸地小脖颈讨好它一下,软着嗓子诱惑道,“你若是喜欢我这儿,不如留下来跟我们母子两做个伴~”

话这般说着倒是当真舍不得这小东西飞走了,她爱惜地拿指尖再摸一摸小脑袋,“加上你,我们也算是一家三口了……”

她不经意地轻吸了一口气,又柔柔弯起嘴角,等她的小团子见到这么个漂亮的小家伙,定然也会喜欢的。

唔,这小家伙不晓得飞了多远的路,也不晓得是否飞得口渴了,唔,正好她也要喝水呢~

她这两日总觉口中又淡又苦,便格外地馋酒,又听人说有了身孕是连茶水都不喝的,是以便想出了个拿酒坛子装水喝的法子,虽说水还是原本的苦,但好歹看着是顺眼的。

往后再有这小东西陪她一道喝这难喝的白水,想来定能更好入口一些~

她想得有些欢喜,回手将小毛球搁到身边石阶上,爽快地够上顺眼的小酒坛子,却猛然被一缕再熟悉不过的仙泽自手中掠过,接着是一声瓦片坠地的震耳脆响,震得她险些浑身一颤。

墨渊气息有些不稳,适才情急之下拽开酒坛的手握于身侧隐颤。

他一赶来便见她拿起酒坛,本以为她竟是在如此作贱自己的身子,此时酒坛碎了一地,才恍然发觉那坛中装的并非是酒,半点不闻酒气。

她怔怔看着碎地的酒坛,明显憔悴的小脸此时尽是苍白,不知是否被他惊到。还有那坛中洒了的水。她是在拿酒坛盛水喝?

他眉心敛得更紧,眼底亦被那一地狼藉刺得发红,一时且恨且怒,怒自己不该留下她一人在屋内,恨自己不该冲动失了理智,竟连酒跟水都分辨不出。

眼前的酒坛碎片越发看不真切,她僵木着身子几乎是下意识地慢慢转头看过去,而后在水雾里看见那道她不知在日夜里见过多少回的身影,此时贪恋的气息近在咫尺,再不是从前她一眨眼便会消失。

她颤了下眼睫,想要起身给师父行个礼,才勉强撑起身子却突然又软下去,下一瞬一双有力的手掌稳稳扶住了她,握在手臂上的温热涌进心口,刹那间掀起惊涛骇浪的疼,连呼吸都难以出口。

她绷着身子缓了须臾,又执拗的跪下去,本想好好跟师父说话,可嗓子却哑的险些发不出声音,“师父……”

他手上紧了一下,又怕握疼了她忙松了力道,此处凡界是何时节他并未留意,只觉无风亦是周身寒意,况且她穿得这样单薄。

他随着她半跪在地上,不觉间开口便沉了语气,“起来。”

她未抬头也就没能看见他眼里的疼惜同入耳的语气一样沉重,她不自主颤栗了一下,想缩回被扶握着的胳膊,可那双手掌实在扶得太过稳固,便像无论如何都不会松开手,便像临走前她听见的那句,不论如何,他都会留住她跟孩子……

不论如何……若非逼不得已,又何谈不论如何……

她将头低得更甚,所有的痛楚似都堵到了嗓子眼,咽了一下才艰难吐出口,“求师父放过十七……”

扶着她的手臂猛然一滞,清晰得她心口里也跟着狠狠一剜,她紧抿着唇免得气息里透出不争气,再固执的往后缩一缩身子,勉力稳着声线,“求师父让十七离开。”

她清楚如今发生这样的事,师父断然不会不管她,可师父都已给了她半身修为,师父为了救她都已经……

她不能让师父为了这份莫须有的责任再来担下她跟这个孩子。

若非有……有双修那回事,师父又何曾说过喜欢她。

她这样一个……又如何值得师父动心。

她低着头,眼泪便止不住的往下掉,明知这样做会伤了师父的心,明知师父最是疼爱她这个小徒弟,却还是狠下心艰难的开口,“十七保证以后不会再回仙界。”

只要她不回去,就不会有人知晓这回事,师父便还是那个霁月风清的掌乐司战之神。没有因救徒弟而不得不行的双修之法,没有因双修而不得已有的孩子……

自发现她离开的那一瞬,他脑中便闪过无数个念头,而此时眼前的,正是他一直以为最为渺茫的,亦是最不愿相信的。

得知她有孕的那一刻,他是真的决定不论如何也要将她留在身边,哪怕她当真心中还有夜华。

可此时她为了不跟他回去,竟是情愿连仙界都不回了。

他眼里有些红,牙关咬得额角青筋隐动,一时竟是分不清是自己的醋意作祟,还是怒其不争,又或是心疼太甚,“青丘也不回了?”

师父的语气明明算不得重,她却听得出师父生气了,她被吓得颤了一下,接着又是一怔,而后将头低得更甚,语气却决然,“是。”

阿爹阿娘那里……往后便只能由四个哥哥替她尽孝道了。

她费尽力气挣脱开扣着她的大手,努力让自己跪得像样一些,又想好好给师父磕个头,可才稍一低身子却被托住了肩。她不小心抽噎出声,泛白的唇都打了颤,“求师父成全十七。”

她忍不住又抽噎了一声,好像一出了声便再忍不住了,说话都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哽咽,“师父就当没有寻到过十七……”

贪恋的气息就在眼前,近得她都能感觉到头顶是温热的,她想抬起头看看师父,却终究强忍着死死垂下头,口中好像都泛了腥甜味,才将大逆不道的话艰难的吐出口,“师父就当没有收过十七这个徒弟……”

他眼里的红和水光化成实质,眉心折痕是从未有过的深重。

他的小十七果然是在恨他,怨他,怨他毁了她的清白,怨他让她有了他的孩儿,怨他让她无法再面对夜华。如今更是让她连家也不能回了。

他额角青筋紧紧绷着,下一息又松下来,随着近乎轻颤的叹息,掌下的小身子瑟瑟发抖,他强行握着小胳膊将人扶起,语气也软得似无可奈何的轻哄,“先起来,地上凉。”

她避无可避的抓上师父的手臂,明明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告诫过自己,不要抬头,不要看,看了便舍不得了,可此时却好像怎样也忍不住了。

她不自主地抬起头,终于又在一片朦胧里看见了那副镌刻在元神深处的面容,看见了那双温暖眸光里再熟悉不过的疼惜跟宠爱,好像一瞬间深埋的不舍和不争气皆席卷而来,动了动唇已是泣不成声,“师父……”

他喉头滚了一下,几乎是半扶半抱着将哭得似要淹了自己的人儿扶起来,一手握着小胳膊扶稳她,一手抚上满是泪泽的小脸,“折颜那里有一种药……”

他深吸了一口气,拭泪的动作慢得似在抑制微不可见的轻颤,默了一息才又能开口,只是嗓音似被沉重得难以言说的痛楚压得又涩又哑,“不会伤了身子。”

她细细弱弱的抽噎声戛然而止,怔怔望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明白师父说的是何意……

她慌得猛然想逃,可脚下却像被楔在地里,连躲一下脸颊上的温热都做不到,只将手贴上小腹,模模糊糊的哽咽着呢喃,“十七会带着这个孩子走得远远的,不会有人知道这是师父的孩子……”

她眨了下眼,泪水便又滚落下来,她好像从未想过师父会不要这个孩子,可师父此时却说折颜那里有那种药……

她脑袋里乱成一片空白,也就没能发觉面前的人倏忽愣住,握在她手臂上的温热手掌也蓦然一紧。

她好像模糊中有个念头,换作谁都不会愿意要个莫名而来的孩子,亦清晰晓得她不配生师父的孩子,可手却不由自主地攥上师父的衣袖,要出口的话也由不得自己一般,“求师父……”

眼前的水雾积得太多,她颤了下眼,而后在朦胧水帘里看见师父动了唇,似飘在云雾里的轻柔嗓音,分不清是真是幻——

“你想要这个孩子?”

他抚在小脸拭泪的手僵停无觉,耳中仅余那句,她想要带着他的孩子走得远远的……

他蹙着眉,有些辨不清是否是自己听错了,又似有什么是他一开始便想错了。

胸膛痛意太甚,叠叠相加涌上喉头眼眶,他吞咽了一下,总算能再抹上湿凉的小脸,只是动作轻得似怕稍一错神便听不真切,也总算能疼惜得轻轻挑起眉,不经意出口的话轻得极尽小心翼翼,“我的小十七想要这个孩子?”

落入耳中的问话恍若遥之天外,却又分明带了万钧重量狠狠砸进心底,她恍然想起什么偷偷松开攥着师父衣袖的手,又将指尖狠狠嵌进掌心,紧咬着牙才能点下头,一字一句的艰涩道,“十七想要这个孩子。”

她突然厌恶极了自己,想要低下头,眼前光影却骤然一暗,湿润的苦咸混着炽热气息漫进口中,脑后也随之拢上一片踏实的温热。

她心口里狠狠一颤,连带得眼睫也抖一下了,而后看见近在眼前的,阖着眼的放大面容,看见垂顺的睫羽里滑下泪来。她眼前好像一瞬间掠过许多画面,下一瞬又被拉回到唇边……

灵台里迷迷蒙蒙的化成晦暗夜色,她恍然便想起师父在酒窖里喝醉的那夜,整个人好像也被拉回到那时,似被人施了定身法,火气的气息也似混了炽烈酒香,唇舌间的掠夺凶猛得厉害,心口里也跟着疼厉害。

她有些站不住脚,不自知地攥上跟前的衣襟,又在不知何时软下来的厮磨里受不住的攀上师父的脖颈,心口里丝丝缕缕的疼着,灵台里却好像飘起迷雾,一会儿是晦暗的夜,一会儿是桃花迷眼……

他环在细弱腰肢上的手不自禁的收紧,蓦然想到什么又忙松了力道,而后在眷恋的痴缠里逸出一声低笑,百转千回。

唇边的小嘴依赖得几乎黏人,他蹙着眉有些失笑,眼里热意却更甚,不禁深深的吸了口气,万般难舍的退开一些抵上小额头,嗓音低得近似打颤,亦哑得辨不出原本声线。

“我们回家……”

……

小剧场

狐宝:“哥,我们终于不用再跟着娘亲吃糠咽菜了!”

龙宝:“……”

狐宝:“哥,你不要总不说话嘛!你这样我一个人多闷~”

狐宝:“你不和我说话我就要找娘亲玩去了!”

龙宝:“你敢。”

狐宝:“………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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