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市，热得让人烦闷，喘不过气的夏天。

奶茶店里的老旧空调嗡嗡地转着，冷气若有似无，噪音倒是过分清晰。

五月，六月，七月，保研的学生最辛苦的三个月，前期的准备工作繁琐细碎，反反复复地修改材料，整日跑着签字盖章，拿到了入营资格又开始针对各校逐一准备笔试面试，奔波于各个城市各大院校。

叶桐事事追求完美万无一失，各项工作都细致地反复打磨，一遍遍地在文书上推销自己，一遍遍地练习把自己都觉得了无意义的科研讲得吸引目光。

是很想要追求那个目标没错，但过程毫无乐趣几近折磨。叶桐努力维持着良好的状态，心里的压力却已经大到一戳即破。

刚刚参加了T大的夏令营回来，叶桐本来对T大很有信心，算是Q大的保底项，谁知面试时竟然被关于自己科研项目的问题问住了，卡了一次，后面越答越乱。

几乎都没有时间调整状态，大后天就是去Q大的日子，叶桐疲惫地坐在奶茶店里，一边等着许时清来，一边继续准备着。Q大是机械工程竞争最激烈的学校，笔试极难，面试又刁钻，虽然同系的学长教授都对她很有信心，叶桐自己心里还是没底。

“姐姐！” 许时清在奶茶店门口探了个脑袋，开心地朝她走进来。

刚打了篮球，黑色T恤上满是汗渍，汗滴顺着潮湿的头发，沿着通红的脸庞流下，笑容却神采飞扬，不见丝毫狼狈。

真是青春无敌无忧无虑啊。叶桐疲惫地朝他招招手，感觉对比起来，自己才年长两岁，却像一只打了霜的茄子，被生活折磨的蔫了吧唧。

许时清在对面坐下，拿了纸巾擦擦汗，喘着气猛吸了几口叶桐给他点好的冰奶茶，才觉得凉快一些。

叶桐赶紧出声阻止他，“哎，你刚运动完别喝那么凉的。”

许时清又喝了几口，才放下杯子笑得满不在乎，“没事，年轻哈哈哈~”

叶桐叹气。管不了，真是管不了。

又问她：“T大那个怎么样？”

哪壶不开提哪壶。叶桐有气无力地回道：“不怎么样……”

许时清一脸“学霸又出来骗人了”的表情，“怎么会呢，姐姐肯定行的。”

叶桐本来还想和他解释几句，其他人都很优秀，这次遇到了不会的问题之类的话，但看他并不是很想听，也听不进去的样子，叹口气放弃了解释。

许时清的注意力确实不在这件事上，他眼睛饶有兴致地眨眨，转而提起了别的，“明天水上乐园有大型活动哎，一起去嘛。”

“不去。” 叶桐的目光又回到了手中的资料上，轻描淡写地拒绝。

许时清感觉被浇了一大盆冷水，但还是不放弃地游说：“十周年活动哎，还有我喜欢的乐队表演，走嘛~”

叶桐无奈地看他一眼，“我大后天要去Q大了哎，大哥。”

“正好放松一下？” 许时清歪头看她，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势。

刚刚捋顺资料上的思路，又被他打乱了，叶桐挠挠头发开始烦躁，“真不行……要不你自己去吧。”

许时清也委屈，暑假没回家，也没四处去旅游玩耍，还住在空调差劲，舍友臭袜子乱飞，还没独立卫生间的宿舍，不就是想和她多点时间待在一起吗？结果……

许时清起身，拿过她手里的资料，胡乱地翻了几页，俱是枯燥的学术文字，嘟囔道：“好无聊啊，为什么要看这个……”

叶桐失笑，“为了考研究生啊，是很无聊。”

“上了研究生还要看这种东西吗？” 许时清认真地问。

这是什么问题？叶桐接过资料，拿起笔在不懂的地方画了重点，回答得漫不经心：“当然啊。”

许时清的语调里充满了质疑，“那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呢？努力忍受做无聊的不喜欢的事情，就是为了以后继续做同样无聊的不喜欢的事情？”

叶桐愣住，抬起头看看他，半晌才平静地说，“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人在做着无聊的不喜欢的事情。”

“因为别人做了，所以你也要这样做吗？” 许时清皱起了眉头。

叶桐放下笔，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所以你认为做了这样决定的人都是错的了？人不为他们虚无缥缈的所谓理想而活，只是因为愚蠢吗？”

“是不太聪明。” 许时清轻易地下了结论，又问：“那我呢，我想当个纯粹的艺术家，这就是姐姐口中虚无缥缈的理想吗？”

叶桐勾起唇角，又好气又好笑，心里对他的看法无法苟同。家境优渥无拘无束长大的许时清怕是对寻常人的无奈毫无概念。她语气渐渐不悦，“你有权拥有这样的理想，不管它是不是虚无缥缈，但不是每个人都可以。”

果然还是认为他的理想虚无缥缈啊。许时清心里的火气蹭蹭蹭往上冒，反问道：“为什么不可以？”

这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富家小少爷？叶桐感觉和他简直无法沟通，她努力深呼吸说道：“人总要生活吧？总要能独立体面地生存，能抵御可能的风险，能面对别人的目光吧？做稳妥的选择，走有保障的路，而不是飞蛾扑火有的没的的东西，有什么不对吗？”

许时清紧紧皱眉，唇抿成一条线，不明白已经是同龄人当中佼佼者的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相信姐姐不管做什么都可以好好生活的。”

两人俱是可怕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他又换上熟悉的吊儿郎当的表情，嬉笑道：“再不济，我养你啊。”

这是什么脑子不清醒的话？许时清轻轻巧巧的玩笑话像是一根针戳破了被压力撑大到极点的气球，像是嘲笑她的追求毫无必要，努力更是了无意义一般。他凭什么这样看轻她的选择和付出？她毫不留情地讽刺他：“你自己还靠家里养吧，小朋友。”

许时清的胸口控制不住地剧烈起伏着，脸色因为羞愤涨得通红，不可思议地重复道，“小朋友？”

争吵一触即发。

声量渐渐增大。

奶茶店的老板娘不时担忧地望过来。

墙上的钟一圈一圈地走，最终在整点清脆地敲了几下。

一屋子的回声，终止了争吵。

叶桐低着头，呼吸因情绪的剧烈波动而混乱，她用手指用力按了按太阳穴，半天才盯着桌面轻轻地说：“我有时候在想，我们两个如此不同的人，为什么会在一起。”

许时清的声音开始颤抖，“姐姐觉得是种折磨吗？”

叶桐没有承认或否认，泪水噙满眼眶，“我觉得我在折磨你。”

她闭上眼，泪滴滚落在桌面上，一滴一滴发出细微的声响。

“我们分开吧。” 她说。

冬天清冷的风吹在脸上，叶桐从回忆中回过神来。

“为什么分开吗？” 她重复着这个问题，接着回答道：“你有没有觉得，非常不同的两个人，总会互相吸引，在一起了却又互相折磨。”

程澄翻了身，手肘撑在岸边，偏过头看她，声音轻柔地问：“那你有没有听说过，喜欢一个人，某种程度上是在他身上看到了想要成为的那个自己？”

想要成为的那个自己吗？

“所以争吵不是无法和对方和解，而是无法和自己和解。”

叶桐怔住。

“如果你们已经和自己和解了，或许也该给对方一个机会。”

叶桐看向她的眼睛，对方突然笑起来，狡黠地眨眨眼，反问：“是吧？”

远处的天空升起一轮弯弯浅浅的新月，浓厚的白色云雾正在散去。叶桐的视线有意无意地追逐着云随风行走的轨迹，心中的思绪也跟着飘浮不定。

“你们在聊什么呢？” 庞旭从室内出来，沿着灯光指引的小路一边往这儿走一边大声和她们说话，后面还跟着一样穿着浴袍的许时清。

叶桐赶紧起身在池子里规规矩矩地坐好。

程澄趴在岸边撑着下巴看向他的方向，开玩笑回道：“聊你输了比赛回家抱着我哭啊。”

“哪有这种事！” 庞旭尴尬得差点绊倒，三步两边跑过来推她下水，水花四溅，两个人闹作一团。

叶桐颇有乐趣地围观虐狗现场，心里也感激程澄没有透露刚才的对话内容。

许时清也到了池边，刚好站在叶桐的对面，低头看他们俩玩闹，戏谑地说：“你俩想做什么能不能回房间再做？”

“我不管。” 庞旭健壮的手臂一伸，把程澄搂进怀里，故意做出一副无赖的表情看向许时清，“我本来就是来享受二人世界的，是你这个电灯泡非要出现在这里的。”

好吧，确实是他自愿要来的，还为此支付了一笔升级房间的费用。

生活不易，清清叹气。

叶桐正悠闲自在地看他们的日常斗嘴，谁知道许时清一言不合就脱掉了浴袍。昏黄灯光下的身体有着如玉一般温润的光泽，宽肩窄腰，肌肉线条流畅而匀称，并不过分壮硕，却挺拔修长，结实而暗含力量，像被造物主偏爱的艺术品一般。

叶桐瞄了一眼，被热气蒸腾而红润的脸一瞬间爆红，赶紧低下头盯着水面波纹假装没看到。

干嘛穿这么紧的泳裤啊……

好在乳白色的温泉水并不清透，许时清坐下来，只露出**的肩膀而已。

庞旭手随意地轻拍着水面，和他闲聊，“这阵子在忙什么呢？消失了一样。”

叶桐也有些好奇这个，自从那天他从厂房匆匆忙忙走掉后就没了动静。

许时清揉揉太阳穴，神色有些疲惫道：“之前不是有个男明星被爆出轨还家暴吗？”

叶桐想起前阵子这个新闻确实占据了各大头条。正当红的流量小生形象正面粉丝无数，却一夜之间被爆了负面丑闻，还被一锤再锤，人设碎成了渣。

“有两个和我们合作的品牌都请了他做代言人，还投放了大量的广告，这几天都得撤换，拍摄新的广告。”

原来如此。知道了他是因为工作忙碌才没来，叶桐前阵子一直有些不安的心突然落了下来，又觉得自己好笑，情绪还是轻易地被他牵着走。

“那你还有时间排队买点心啊？” 庞旭故意逗他。

前几天中午去接程澄下班，公司旁有个老字号的点心铺子排着长队。庞旭刚想看一眼这是又出了什么限定款点心，结果在队伍里看见了许时清。

“咳，” 许时清有点儿被损友戳破秘密的窘迫，解释道：“顺路。”

叶桐猛地抬头与他的眼睛对视，愣了两秒，又迅速地低下头。

那天程澄拿来的点心难道是他买的？她当时还好奇，为什么程澄可以这么精准地买到她最喜欢的店里最喜欢的几样点心，还有她一听名字就超想尝试的限定新品。

就算是顺路，那家店也总要排很久的队。他已经那么辛苦，为什么还……

一片枯叶落下，叶桐的心如这水面一般荡起了圈圈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