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诞生于黄金笼中,漫长的时光里只有一名脚带镣铐的罪人与他相伴。他视罪人如父母,如兄弟,如爱人,在可怖的黑暗里相依为命。可罪人被关在笼中太久太久了,好似片刻就要彻底死去,于是他挤出黄金笼的缝隙,为罪人衔来了禁忌的枝芽。他们逃出了黄金笼,陨落在时空的夹缝间,为了躲避和反抗奔走。他们一路上结识了很多伙伴,诗人、勇士、圣徒。他们在最终舞台上向囚禁罪人的恶魔宣战,最后诗人逃窜,勇士背叛,圣徒下落不明,他与罪人奄奄一息,迎来失败。
这个故事只有夜川知道。为了不将它遗忘,夜川在漂流的一千一百二十五年间不断将其剥离储存在每一个目的地,以防受到时间的侵蚀。在他的认知中,他的躯体可以损坏,灵魂可以磨灭,唯独这个故事不能消失。
在《信仰囚笼》的列车上重读这个故事之后,夜川时常会做一个梦。
天幕浑浊,大地焦黑。祂倒在地上,身体断为两截,银色的血涂满大地,像一条蜿蜒的河流。他无措地抱着祂的上半截,脸埋进逐渐失温的脖颈,痛哭着,听祂最后的呢喃和脉搏归于虚无。
杀死祂的五道身影无情地将他包围,用锁链勾起祂的残躯,用利爪撕开祂的咽喉。祂七零八落,如一抔沙从指尖溜走。他悲痛欲绝,又极度偏执,于是用最后的力气冲开尸体的束缚,让碎成一百片的灵魂向千万个世界逸散。
夜川无数次从梦中惊醒,无数次踏上寻找“克里埃特”的旅途。
“克里埃特”并非就叫克里埃特。正如真理所说,这只是系统予祂的代号,“克里埃特”只是谐音,准确来说应该称为“Creator”。祂其实并没有名字,为了方便将其沿用,变成了即便失忆也刻在夜川灵魂中的那几个音节。
刚从悲伤中缓过神的第一年,夜川就幸运地找到了第一枚碎片。
这个世界的“黎明”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却天生聋哑。尽管父母给予他无穷的爱,他还是要面对同龄人的疏远和嘲笑,长大后屈于命运留在家中当一名无所事事的贵公子。他温柔善良,为山区贫困的人们捐款,为不公的规则沉默地向权贵宣战。一切美好的品德、出众的样貌都在他身上得到体现,让夜川恍惚以为回到了一切悲剧从未发生的时候,甚至觉得原来的“克里埃特”也未必能像他一样完美。相处短暂的一段时间后,夜川还是决定与之攀谈,却出乎意料地轻易说服“黎明”跟他离去,填上了拼图上的第一块。
漂流的第三年,夜川找到了第二枚碎片。
与上一个截然不同,这是一个并不富裕的世界,天灾和战争层出不穷,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黎明”生于一个底层的劳动家庭,有一个很土的名字,一双嗜赌如命的父母,还有一身甩不掉的债。他有一群狐朋狗友,染上很多陋习,抽烟、喝酒、脏话。他像所有底层混混一样生活,以命搏命,没有未来。
刚找到这个黎明的时候,夜川其实是失望的,因为这副模样和他所爱的“克里埃特”大相径庭。再高洁的灵魂也敌不过俗世的浸染,因此夜川尽管失望,却也没怨过。但在观察黎明的后几天中,他发现这个可悲的小混混会对他展露天真到愚蠢的笑容,会在闲暇时帮隔壁老奶奶买菜,喂屋檐下被父母抛弃的小鸟,甚至舍身救下被当地恐怖分子劫持的小女孩。
于是在这个“黎明”死后,夜川心情复杂地将这枚依旧明亮的碎片从淤泥中捞了出来。
漂流的第十年,夜川才堪堪找到第三枚碎片。
夜川当时不可置信地看着脚底下那只被遗弃在雨中的幼猫。它脸上杂色斑点遍布,浑身毛秃噜噜,是只实打实的小丑猫。他没想过碎片会作为一只猫降临人世,因此过了浪费了七年时间。
他在雨中捧起这个刚诞生不久的虚弱生命,治好了它,在城里买了一套房子将它养在家中,看它长大,再看它老去。幼猫体弱,成猫瘦小,小猫的寿命堪堪过了六年就寿终正寝。夜川至今还记得,它离去的那一天家中空无一物,只有床头放着几支新鲜的雏菊。曾经的克里埃特也同样喜欢一声不吭地离开然后死去,小猫生而不为人,什么都做不了,在这点却与曾经的它该死的相似。
夜川花了点时间找到小猫的尸体,让它在土里安眠,温柔地取走了碎片。
第四枚、第五枚……他穿梭在不同世界线,在时间坐标中来回翻找,以自身的尺度衡量已度过一千一百二十五年,寻找过成千上万个世界线,找回了九十九枚碎片。时间太过漫长,旅途太过遥远,他的记忆在频繁穿梭世界线时不断磨损,于是他将旅途中关键的那些记忆割离保存,拜托那被排挤的存在、他最好的帮手运送到下一个世界线并提醒他找回,这样他就能永远地记住这些珍贵的故事。
在漫长的旅途中,夜川其实不止一次疑惑过。最初的那几十年,每找回一枚碎片,见证一段短暂或漫长的人生,他就会对未来发出“忒修斯之船”的疑惑:若一艘船的所有构成部件在漫长岁月中被逐一替换, 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吗?若一个人的灵魂碎成百片,每一枚碎片都在各自的时间线里生根发芽,样貌、经历、名字截然不同,拼回来的人还是原来的人吗?他所爱的克里埃特,到最后还能是克里埃特吗?
于是他坚定却又迷茫地向第一千一百二十五年启程。
九十九枚碎片聚合在一起,挂在“房间”的穹顶上。油画中的克里埃特安静祥和,唯独一只眼睛还残留着空虚的棱角。九十九道光芒向那空缺汇聚,凝聚出了最后一滴泪珠——那是能统御它们的核心。泪珠飘向了最初的世界线,也就是“克里埃特”死后的第200年。
因此,在帮手的指引下,夜川作为“新手玩家”再次回到这个世界线,再次进入熟悉又陌生的系统管辖范围,以半失忆的状态极其巧合又理所当然地遇见了黎明。
最初遇见黎明的时候,夜川对这个小瘸子怀揣着好奇和难免的一丝恻隐之心。小瘸子弱小又坚强,一昧为了他人,轻易不顾自己,让他感到熟悉的烦躁。可良好的道德素养还是让他在废墟中救下黎明,见证他成为了理解怪物们的“孤岛诗人”。夜川那时没有找回记忆,只当黎明是有些缘分的路人,没有多想,就继续踏上“寻找克里埃特”的旅途。
事实证明“有些缘分”的感觉并不是空穴来风。他和黎明再度在系统奖励的埃尔隆别墅相遇。命运如此巧合,他意识到黎明对他而言或许真的特殊,于是驻足观察,却在当夜会见帮手的使从后丢人地陷入悲伤的漩涡。一千一百二十五年的旅途,漂浮在宇宙中的尘埃无人相伴,疲惫而无处倾诉痛苦。可那时,黎明明明事不关己,却还是选择安慰他这个萍水相逢的旅人。
夜川很奇怪。明明这人手无寸铁,弱小到随时都有可能死去,却选择给予温柔。黎明的声音轻柔又低沉,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宁静了。夜色很深,灯光摇曳,他仿佛回到了久远之前的深夜,那时他和克里埃特相伴,也是这样静谧温柔。
为什么黎明让他频频感到熟悉?为什么他会动心?
其实这对于夜川而言是有悖道德和信仰的。他每多看一眼,心里柔软的地方会更加沦陷,深入观察了解黎明之后,这种难以遏制的动摇就日益加剧。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是个背叛挚爱的无耻小人了。因此他退缩,犹豫,止步不前,与黎明闹了短暂的不愉快。但很快这种不愉快就在夜川这里单方面地瓦解了。因为他找回了记忆,看清了被遗忘的指引,知道了黎明就是克里埃特的核心。
他所爱的克里埃特,到最后还能是克里埃特吗?他执着的人,必须相貌、身份千年不变吗?
其实夜川早就有了答案,只是自己未曾发觉。尽管样貌、身份各不相同,但每一个“克里埃特”、每一个“黎明”在不同的世界中都表现出了惊人的同一性。特别是这个身为核心的黎明,无论是性格、处事行为还是那惹人厌的奉献精神,很多很多,都与“克里埃特”别无二致,简直就是失去记忆的克里埃特本人。他们本质相同,黎明是回归这个世界的“克里埃特”,九十九枚碎片指引向最后的他,是夜川旅途唯一的终点。
因此,在找回记忆之前,夜川仍会不可避免地再次爱上黎明。而这一事实也让他更加确信黎明的身份,毕竟夜川从不未其他人动心过。
也自从找回这一轮的记忆开始,夜川不再执着于“寻找克里埃特”了。
可夜川终究是来自这个世界线200年前的灵魂,来自第十次终末之外超脱常理和规则,因此一直被系统所限,许多曾经的技能都被封印。也正因如此,夜川无法对任何人说出真相。
其实也并非全是坏处。旅途就要结束,他高兴释然,又有一些忧虑。他担忧黎明会对真相感到不适应——但事实上,黎明似乎已经对他的示爱产生了逃避心理。
为什么要逃避我,黎明?
强大如他,笨拙也如他,夜川一心追逐黎明,但那些温言温语和无微不至的保护总换不来小鹌鹑的一次抬头。他不知其然,只将这归因于自己不够努力。在长时的拉扯下,他终于收到了黎明的妥协,还未来得及受宠若惊,就被屠夫的一记“死灭”彻底浇灭了刚刚燃起的火苗。往事似乎重演。他愤怒地向屠夫举起剑,不顾一切地违背系统限制解封,要将屠夫千刀万剐。
夜川其实是一个很疯的人。良好的品德掩盖了他不择手段的本质,他可以为爱人在宇宙漂流一千一百二十五年,也可以不顾一切和第三晋升者拼命。可这时“死去”的黎明忽然爆发出不被记载于这个世界的力量——那是作为“克里埃特”时的力量。像久远时光中的那样,他的罪人第无数次救下了没用的他。
果然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变。夜川抱着黎明,看向自己逐渐消失的双手这样想。
但他不再是那只无助到只能被庇护在黎明羽翼下的夜莺。他必须保护好爱人,将九十九枚碎片归还黎明。那时,黎明可能会想起一切,也可能不会,但他会从此变得完整,取回足以和任何伤害他的存在抗衡的力量,而夜川的遗憾也终于能被弥补,夙愿能被实现。
被传送去“斗兽场”之前,夜川再次在黎明嘴角印下一吻。
无论如何,在那之后,他会带着黎明远走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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