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得晚,虽鸟雀已经飞出巢穴用啼鸣告知一天之始,可树木尖冠围成的那一小圈天际却仍反着暗紫淡粉的夜色。
泠白榆此时坐在一大石块上,周遭围绕飞舞着数不尽如萤火般绚烂的光点——他外泄的妖力。
偶有几只光点不听主人使唤,不忙着回到□□,而是贪恋地缠在主人身前一位姑娘黑红色的衣角。
方才强行调动妖力让泠白榆筋疲力竭,甚至已然出现难以维持人形的窘迫。玉玲珑却乐得其闲,站在泠白榆身前,双手一手一只虎耳,揉得自在。揉得兴起了,还顺带着撸一把泠白榆身后暴露他愉悦情绪的尾巴。受尽蹂躏的泠白榆从脖子红到位,满脸写着憋屈,可却无法控制身后尾巴夸张地起伏摇摆,着实让他觉得自尊心受阻。
“够了!”他愤然开口。这已经是他这夜说得第三句“够了”,可玉玲珑每次都哼着他听不懂的小曲装作听不见,这次本也是这样,可兴许是少年的那股子羞劲着实忍不住了,他用力摆了摆头,终于脱离玉玲珑魔爪。
已经微微泛起红的耳朵从玉玲珑手中跳出,在空中像果冻般弹了两下,让嗜毛绒绒成性的玉玲珑心颤一下,“啊……”,她意犹未尽发出难舍难分的惋惜哀叹。
“啊什么啊什么!够了够了,你还上瘾了!”泠白榆揉了揉自己的耳朵,随后晃了晃脑袋,头上背后的耳朵尾巴消失得爽快。玉玲珑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来以表自己的不舍。
而后她甚至还伸出手在泠白榆空落落的脑袋上虚摸了一下,像是失去一生所爱般长叹一口气,“真是的,我看你也挺开心的嘛,”她摊了摊手无奈道,“反正左右也可以让我给你疗伤,多让我摸几下怎么了?”她说得是义气凌然,无耻到让泠白榆瞪大了双眼,满脸写满“从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人”紧接愤愤然别过脸,从嘴里挤出一句:“谁说我喜欢了?”说完还要逞强加上一嘴,“我是看你可怜才给你摸的!”
他话音一落,林子里静了一分,他脸上不显却竖直耳朵听玉玲珑怎么没了动静。随后不可预料的他干巴巴背过去的脸就突然被一只微微发凉的手强行扭了回去,随后他冷不防对上玉玲珑亮过星星的眼睛,这几番把泠白榆搞得又气又急。
他从前哪有被人这么对待!之前没法化成人形被当成家猫对待就算了!怎么到了如今还是这般?
他眉毛压得低低,眼神上移怒视用手指钳住自己、脸上写着不敢置信的玉玲珑,心里带上些悔意,反问自己为何当时非要跟了这个怪人一同上路。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但是到如今,还能怎么办!也只得为了计划暂且忍耐……
泠白榆在心里叹了口气,气呼呼咽下卡在嗓子眼里的气,耐下性子听玉玲珑又有何高见。
“我是真心问的啊,你到底几岁啊。”
谁知玉玲珑满脸真诚,却发出个古怪疑问。
可泠白榆不明白,玉玲珑她心里真是万分吃惊!她怎么也想不到面前这只浑身嘴最硬,发着小男孩脾气的泠白榆是只修炼成形的大妖。
她摆正耍着性子的泠白榆,涂着殷红的大拇指摁在泠白榆唇角,两红相称,其余指节轻放在他的颌下,充满胶原蛋白的脸被玉玲珑的指头按出一个小窝,泠白榆未消下去的稚嫩脸颊肉被她微微推着嘟起,加上泠白榆那脸上退不下去的红晕,怎么瞧都像只熟透了的水蜜桃。
“谁没事会记这个!”泠白榆猝不及防撞进玉玲珑那发亮的眼瞳,一下瞳孔微张。
一时之下他闻到了近在咫尺的那股桂花香,忙在迷糊前推开玉玲珑的手,用宽大的衣袖遮掩自己的无措,“我又不是你们凡人,最多也就百年岁数,每年还乐得选个日子来庆祝自己年岁上涨!”
“你这话怎么咋听咋在看不起我们凡人呢?”玉玲珑叉了叉腰,故意前倾身子,逗得泠白榆无处遁形,“你们这些妖不是修行来修行去就图一个化为人形吗?”
“随你怎么说!”泠白榆此时没心情拌嘴,玉玲珑此刻身上发出的那带着俏皮,像是刚做好还发着热气的桂花糕的气息已经将他迷得晕头转向,最后他被这股甜腻逼得无处遁形只好泄气先行投降,“我是认真的!哪有妖怪数着日子算自己过了几岁!”他双目赤红,眼眶里溢出难压**的泪花,好不容易才适应下这股刺激,也不管这个想一出是一出的玉玲珑为何这么询问,努力维持理智说道,“以往我去山里修行吸日月精华,一睡就是百年,早不知如今我是过了多少个百年千年。”
他眼神带上些求情意味,挣扎下不合体的布衣挣开了个口子,加上他零零乱乱披散下来的头发,不知道的还以为玉玲珑是什么山中山贼,要强抢了他这个黄花大闺女了。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玉玲珑没想到泠白榆反应如此之大,神情有一时的停滞,随后她不知回想起什么轻咳一声别过头去,略显僵硬地抬头望了望天色,随后说:“该回去了,在这之前还得去给你买套新衣裳。”说罢,她伸出手举在虚躺在石上的泠白榆眼前。泠白榆哼了一声,并不领情,自己坐起来后整理衣冠先一步起身往林外走去。
玉玲珑心里好笑这人真是傲娇到没边,摩挲了下空落落的手心收回揣进兜里,心想着以后可得收着点打趣他,可别把人家气跑了。
要不然自己路上可得少多少乐子,随后摇了摇头小跑跟上。她衣兜里装着的兽牙有些重量,玉玲珑一动,它就着重量微微扯着裳群下坠,让人难以忘记它的存在。
不知为何地,它的重量让玉玲珑心里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忧伤。她确认般隔着衣裙滑过兽牙的轮廓后,似乎借着它又回想起那难忘的幻境,可不过一瞬,她便又甩着马尾辫子跟上前,还乐着问道:“泠白榆我问你啊,你的幻境里出现了什么?”
可这一句话又不知咋戳到了泠白榆的痛脚,他冷哼一声加快步伐,怕是没半个时辰不会再和玉玲珑说话了。
*
玉玲珑借泠白榆的光,少走了几公里路,凭着他的妖力来到了京锦相邻的一个小城里,二人寻了个服饰店后面隐蔽处落脚,毕竟玉玲珑可得先把这个偷了别人儿子衣服还大摇大摆在人家家里闲逛的泠白榆换身装扮。
这是玉玲珑第一次感受瞬移,觉得新奇极了,先是感受一股暖意裹身,而后便像是落入夏日午后阳光照射的小溪,微凉解暑的清凉流水触感从周遭滑过,随后眼睛一晃,面前景象便换了个模样。
“哇!你好厉害啊!”她从不吝啬自己的夸奖,而泠白榆对此也很受用,鼻子翘得老高。
玉玲珑看透他的心思,咯咯笑了两声,随后赶在入店前问出自己憋了很久的问题。
“对了,你怎么不用你的妖力变出一些衣服?还有,你会瞬移怎么不直接自己瞬移去那个妖族领地?”玉玲珑歪了歪脑袋,之前上路泠白榆给的同路理由是他到妖族有要事要做,具体是什么也不透露。现在仔细想来真是哪哪不对劲,可她也没心思去询问泠白榆要去妖族领土的意图,左右他也不会说实话,反正自己也瞒着他好多,也算两清。
“要是放到之前,我的妖力来回个上千上万次都不太喘息的。”泠白榆瞥了眼玉玲珑说道,而其中潜台词就是:自己受伤了,妖力不足。可他偏不直说,非要用所谓真实实力欲盖弥彰现在实力的不可明说。
玉玲珑点了点头看破不说破,但嘴角笑意难压,心想这人果真和自尊高到不行的青春期小孩一个模样。
“至于为什么不变衣服……”泠白榆又说道,“这个很难说清,反正你就知道这世上因果结合,我要是变出一套衣服,那这个世间肯定有个角落处会少一套衣服或是相关的其他东西,我变出的衣物是因,而造成什么果无从知晓。”他说着,边领着玉玲珑往外走。玉玲珑听着有些吃惊,没想到这只妖这样有原则,不免问道:“每个妖都是像你这样吗?”
“本来是的,可是……”泠白榆的话戛然而止,没了后续,而二人也从后面绕到了门前,不好在谈及这些,玉玲珑只得放下好奇和泠白榆相伴走进。
这店店面不算大,分为两层,上边是女子服饰,下边是男子的。玉玲珑对时尚、穿搭没有什么高见,反正泠白榆一张帅脸摆着怎么穿都应是好看的,便让他自己去选,自己蹲在一旁发呆。
可说是好看的人穿什么都好看,但看到泠白榆穿了一身黑衣还是让玉玲珑有些梗塞。
原本泠白榆就老摆着一股苦大仇深的表情,要不就是笑得像个地皮小子,穿得明亮点还能说好听点说他是狂妄不羁,如今这一身除了“混的、泠”还能怎么评价?
“别别别,干嘛穿这身!你这样穿别说人要躲着你了,小动物看见你都要跑!”玉玲珑站到一脸不服气的泠白榆面前,朝一旁挂着衣服的墙上看了看,最后选了件鹅黄黑间色的让他去换。泠白榆虽没有发表意见,但脸上却是明摆着一百个不情愿。
“你不喜欢……吗?”最后还是玉玲珑看不下去主动问了。
见她开口,憋屈了一路的泠白榆才重新找回原本说话的节奏,他点了点头,眼神扫过玉玲珑的穿搭,“你一身黑,我穿这么亮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雇的保镖呢,让人瞧了怎么想我?”
“你嘴巴怎么那么毒啊!”玉玲珑戳了戳泠白榆的脸颊,“这话什么意思,你说给我明白了!”
可泠白榆哼了哼从鼻子里出了口气,又不说话了,二人眼神交锋,擦出火花。最后还是一旁老板看不下去出来打了圆场。
“哎呀小娘子小娘子,你别急啊,你家小郎君的意思是想和你穿得相配不是么?”
老板是个三十多的妇女,矮矮胖胖很是亲切,妇人发髻盘得干净利落,插着个大金簪子和右手手指上一大金戒指呼应,显得雍柔华贵,而她脸上堆着讨人喜的憨笑,让人一瞧就心生好感。
见又被误会关系,玉玲珑赶忙说二人不过只是同行,可老板一脸“我懂,我都懂。”不给玉玲珑任何解释机会,拉过一旁泠白榆,在二脸茫然中,强行将二人的手贴在一起后,和蔼地拍了拍,“哎呀,两人相处难免磕磕绊绊,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小伙子你也是的,这一句话非要绕着弯子说,让姑娘误会!”
她佯装生气,拍了下泠白榆的胸脯,后者目瞪口呆,就这么硬生生挨了一下。玉玲珑噗嗤一笑心道活该。
“哎呀,要不这样吧,小伙子,你给姑娘赔个不是,这件事就翻篇好吗?”
玉玲珑点了点头,看热闹不嫌事大,挑着眉看向泠白榆,唉,没办法,她就是爱看泠白榆吃瘪。
可这热闹看着看着,火就引到自己身上了。只见老板被肉挤到眯成缝的眼里,诡异得能看出闪过一到精光,“要不,你给小娘子也买一套亮色的衣裙!今天买一套可以给你打八折!多买一只发饰送一个耳坠!”
……
“哎,穿得那么艳还是挡不住你这满脸黑线~开心点嘛,别去王府后把人家王大夫人吓到了。”玉玲珑手里拿着裹着糖浆的糖葫芦,在阳光正好的街道上一蹦一跳走得心情大好。
她逆着光回头,笑得开怀,随风扬起的鬓发俏皮灵怪,而泠白榆只是一言不发环着臂膀走在后面,看着姑娘随风扬起的粉色轻纱衣袖,听着阵阵铃铛响。
玉玲珑此时沾光买了身粉色齐胸襦裙,外边披着个薄纱衫,在如今天气下不冷不热,活动也轻松,轻柔的纱随风而起还显得调皮。原本利索的高马尾转辫了俩垂挂髻,柔软的发环挂着长长的双马尾下挂着俩银环,系了两银色铃铛,叮叮当当清脆响着。
而那一声声铃铛响,拍在泠白榆心间,让他无法思考其他事情,眼睛除了随着移动也在看不进任何东西。
古怪的情绪,从未有过的情绪。
像是羽毛扫过脸庞,什么都没带走却留下一阵使人战栗的瘙痒,像是猫咪微微翘起的尾巴尖,似若无意扫过你的下巴垫着脚尖从你的眼前走过,轻轻柔柔,暧暧昧昧。
泠白榆按在自己的心脏上,感受到了无比陌生的悸动。他神情一晃,下意识想要掩饰住这一份情绪。他伸出手,牵住那扰他心神的响动。
轻扯下,玉玲珑回望过去,泠白榆故作镇定,“你这铃铛太吵。”
“我觉得挺好啊……”玉玲珑甩了甩辫子,可铃铛被泠白榆握在手心,没得碰撞也就发不出声音。
“若再碰到昨日那险境,你这铃铛声可不就成了给人家引路了的?”泠白榆反问,玉玲珑觉得确实有理,便问道:“那泠公子有何高见?”
泠白榆轻挑眉,且先将那铃铛取下握在手心,而后口中念诀。随后玉玲珑看见从他的掌心缝隙里冒出微微亮光,随后待泠白榆再一张开手掌,原本还是个略显小气的三两小铃铛系成一串的俩铃铛串,变成了雕着精巧银龙凤凰图的俩个大铃铛,实为好看。
玉玲珑眼睛放光,直勾勾看着眼里欣喜藏不住。
在泠白榆将铃铛挂上姑娘发梢后,玉玲珑晃了晃脑袋却没有声音。她有些疑惑看向泠白榆,然后就听泠白榆解答道:“这铃铛只要你一遇危险就会响起,铃声对一般妖物都有威慑力,且只要我还活着,便一定能听见。别再像昨日那样,害我在诸多幻境里找你找得辛苦。”他抖了抖肩,这话一出,玉玲珑才恍然自己昨天没了泠白榆可能早已死了千百次,可她好像还没正式说声谢谢。
玉玲珑意识到这个,看着泠白榆不知作何回答。兴许是二人相遇太过离奇,导致玉玲珑从开始便将泠白榆与往日相伴的动物朋友化为一类,这般想来还真是十分惭愧。她挠了挠脸,突然觉得她这般对他,泠白榆还对她多有照顾难免有些受宠若惊。
“也就是说……”她继续听泠白榆道。
“只要你有危险,我定会去救你。”他字字字正腔圆,说得轻快脸上没了以往或是逞强或是轻狂,而是无比的认真。
语句藏入风中,就在这不知几月几日的某年春日,阳光正好,四下熙然,而少年郎的眼里却独有一抹桃花红。
玉玲珑一时恍惚,被春光迷了眼,透过这飘飘少年郎的眼瞳看到了自己痴痴的表情。
“谢谢……”她撇开眼,在沉溺前夺回理智,将那句迟来的道谢说出。
“你说什么?大声点,我听不到——!”泠白榆先是一惊,随后贱兮兮将手扩成喇叭状放在耳边,侧过耳朵皱起眉头故意说着。
异世之下无人所依,可二人相伴斗嘴也算乐得自在。
玉玲珑仍是每日乐得不知欢乐从何而起,每日消遣不过撸兽,逗泠白榆生气,可当下却觉得在这欢乐下藏着股熟悉而又让人眷恋忧伤的情绪。
那情绪原本只属于她的家乡,来自她的亲人朋友,可她却在泠白榆身上感受到了。
“我说——”玉玲珑见状噗嗤笑着小跑向前,随后才扭过身扯开嗓子,对着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泠白榆叫道:“哼,也不过如此,我才不喜欢。看你可怜我才收下的~”说着便要先一步要入了京锦城门,可却被作弊用了妖力的泠白榆一下赶上。而后泠白榆微微低下头嗅了嗅玉玲珑,扬起笑来:“你可骗不了我,你的气味分明在说你很开心。”
“作弊作弊!哪有你这样的。”玉玲珑捂住自己的嘴巴,说出的声音闷闷的,却是挡不住上扬的语调,而后她左右闻了闻自己,好奇开口:“诶,在你鼻子里闻起来,我到底什么味道?”
“嗯……桂花味,有时像桂花酒,有时像桂花酿,还有的时候像桂花糕……”泠白榆掰着手指数着。玉玲珑吃惊,自己居然闻起来那么好吃,一时有些气恼怎么自己却闻不到。
她兴致央央,追问,“那现在呢,现在是什么味道?”
泠白榆嘴角的笑容微微淡了点,但很快就再度恢复原样,眼睛转了转,说道:“是做好的桂花糕五天没吃放在阴凉处馊了的味道。”说着,还故作夸张皱着眉扇了扇鼻子,恼地玉玲珑反追着他就要打。
泠白榆边跑边笑入了城,微凉的风呼啸而过。
如今时间还早,那便慢慢来吧,他摸着自己的心脏,那里正有力跳动着,传输生的血液,生的眷恋。
那迎面而来的风中,携带上的是时而淡淡的,浅浅的,却又会忽而浓烈的,雨后桂花的香气。
和幻境里,他从那看不透的雾霭里,望向穿得称得上奇特的玉玲珑时,闻到的气息一样。
让人依恋,让人忧伤。
那是她的家吗?她到底对什么如此执着?
泠白榆呼吸着这沁人心脾的味道,对这明媚如朝阳的姑娘再次起了探究的意思,可这次没了一丝敌意和利用。
兴许他得到答案会是很久很久之后,或许那个答案背后藏着什么会令他无措、痛苦的。可,这又如何呢?
当下阳光正好,四下熙然,便先在此刻,在当下,先醉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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