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外面一阵哗然。那些女人们已经听见了牛角号声，虽然她们不懂这里面的军事意义，但都知道这是一种报讯的方式，知道奴隶贩子呼喊了援兵，这让她们惊慌失措起来。

魏无羡和蓝忘机面色肃杀，走出主帐，他们身着北狄人女子的服装，却出人意料地英气勃勃，眼望单于大帐那边燃起的火光，毫无惧色。

也许被他们无所畏惧的神情所感染，慌乱的女人们也没那么害怕了，立即围了他们一圈。怀抱小孩子的那个女人站在最前面，苍白的脸上，带着殷切的希望，对他们说道：“多谢恩公救助！此刻我们该怎么办？”

魏无羡将目光从远处收回，正待想办法安慰她们，忽听得左手边马蹄声急，忙转头看去，当先一人身姿飒爽骑在高头大马上，正是男扮女装的蓝曦臣。

他身后紧跟两匹马，中间那个身披北狄人男式皮袍的女人，远远瞧见火堆旁站着的两个小孩，霎时拼命打马跑过来。近到跟前，翻身下马，连滚带爬地扑向两个孩子，将他们紧紧搂在怀里。母子三人抱头痛哭，母亲不住地吻着他们，恍然如梦。

蓝曦臣与周璨两人骑马赶到，一见这么多女人围着魏无羡和蓝忘机，便瞬间证实了猜测。他们过来的时候已然听见了牛角号声，周璨自然是懂的，就猜测魏无羡和蓝忘机行踪已经暴露。

周璨沙哑着嗓子叹到：“大军赶过来，最多三刻钟的时间。”她脸上黑紫色的伤疤拧成一团，看起来更是风霜满面，十足凄惨。

蓝曦臣抽出朔月，直指地上，一滴鲜血从剑尖滴落，剑刃复又银亮如雪。他凝视着蓝忘机，眼眸里映着大帐方向燃起的火光，声音低沉似雷雨将倾：“你我二人守在这里，能挡一时是一时。魏公子，你与周主簿带女人和孩子闯关，抢了马匹，往中原方向跑，不要回头，不要停歇，最后能剩几个是几个。”

蓝忘机看着蓝曦臣，沉重无比地点头。论修为，他与蓝曦臣跟魏无羡，其实相差不大，但若论臂力和耐力，他们又确实比魏无羡要更高一些。在背后抵挡大军，他们两人自然可以多支撑得久一点，但也仅仅是久一点而已。

时间紧急，由不得几人再推让选择，魏无羡拉住蓝忘机的手，大声说道：“泽芜君，我与蓝湛同生共死，绝不独活！你去护送女人孩子们离开！”

蓝曦臣摇头，从怀里贴身处摸出一块玉牌扔给魏无羡，说道：“魏公子，你的骑术我信得过，你的身手我也信得过，请你务必坚持到姑苏，告诉叔父，在族中另择贤能继位家主。”已然是在交代遗言。没有多余的言语，几人都知道，在千军万马之中，个人独木难支，修为再高也无非就是多杀几个敌人，多支撑一点时间而已。

“不！”魏无羡望着蓝忘机的脸，将他的手捏到骨骼作响，“蓝湛，咱们说好的，一起战斗！”

蓝忘机在夜色里不那么浅淡的双眼，深深的看着他，只微微摇头，没有说话，却又像说尽了千言万语。他反手握住魏无羡的手，用厚重的手掌紧紧握了一阵，决然放开了他，转身上马，与蓝曦臣并肩而立。避尘朔月寒光凝雪，剑指长空，就要浴血千军，折戟沙场。

“蓝湛！”魏无羡眼泪夺眶而出，又将几许悲音压在咽喉，目呲欲裂，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他早就不怕死了，只要握着蓝忘机的手，死亡又有何惧？自从他们明白彼此的心意开始，虽然从未有过承诺，他也相信他们会这样走过一生，至死不离。

他以为自己早已看透了生死，可以笑看风云起落，潇洒人间，却不知道那是因为有蓝忘机在他的身边。原来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别，是阴阳两隔，是没有彼此的世界。

“魏公子，不能再等了。等大军一到，那就一个人也逃不出去了。”周璨嘶哑着嗓音说道，魏无羡来不及去感受她的情绪，她听起来也像是在哭，也许仅仅是因为恐惧。

魏无羡闭上眼睛，颤抖的手紧握那块玉牌，直觉再一用力就会将它捏得粉碎。他睁开眼睛，穿过那些惊恐不安的女人，走向一个北狄人的尸体，从他身旁捡起了一把长刀，又默默地捡起帐篷边上的一筒羽箭，挽上长弓，咬牙再不望向蓝忘机那边。

他几步走回人群，大声道：“我先闯关，你们跟着来，能跑多快跑多快，见了马就抢，一起回中原！”

“等一等！”突然有个女人大声地喊道。“我有话说！”她声色俱厉，所有人都向她望去。原来是那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站起身来，两只手将两个孩子揽在身边，抚摸着他们的头。

魏无羡这才看清楚她的脸，她大约二十五六岁，还很年轻，模样清丽又坚毅，脸上的青紫伤痕也掩盖不住她的美貌。她大声说道：“恩公！姐妹们！请听我一言！”边说边拉着两个孩子走进人堆里。

“咱们这么多人一起跑，是回不了中原的！我先夫是西域都护府的一个小营长，我知道在大军来的时候，万夫莫敌也挡不住！姐妹们，你们有几个会骑马？有几个会搏斗？”她目光在女人们的脸上浏览了一圈，看到的皆是瞪大眼睛的摇头。

“我跟随先夫学过几天骑马，却也只能骑着马小跑，跑太快便会被马颠下来。马也欺生，不会骑马的，连马的方向都控制不住。”她眼睛里闪着泪光，一丝苦笑在她嘴角浮现：“咱们都是被掳掠来的，知道这里离玉门关有多远。咱们都被折磨过，根本没有力气跑出十里。”

啜泣声渐渐在女人们中间蔓延开来，被解救的喜悦又逐渐被现实的绝望压抑。周璨叹了口气说道：“姐姐你不用说了，我们是知道的，总不能坐以待毙，能活一个是一个。”

魏无羡咬紧后槽牙，翻身上马，喊道：“不能再等了，能跑的就跑，还能拿得动兵器的就拿上兵器，给我做个帮手。”

那个女子却几步上来拉住了魏无羡的马缰绳，迫使魏无羡低头看着她。“恩公！关口是硬闯不过去的，那几个道闸上的马刺，足以刺死最烈的马！硬闯就是送死！方才那位姑娘已经告诉了我你们的计划，你们有令牌，又装得这样像北狄人，是可以混出去的。”

她又转头对着那些女人们说道：“姐妹们，咱们被掳掠到这里，受尽了折磨，连求死都不能。今日恩公他们冒着生命危险救了咱们，已然是再生父母，咱们不能再让他们为我们白白牺牲了！与其让他们陪着咱们一起死，不如让他们活着回去，告诉我们的同胞兄弟们，强军建制，终有一天杀到塞外，为我们报仇！”

她说完这句话，放开了魏无羡的马缰绳，猛然退后几步双膝跪地，对着魏无羡等人磕了一个头：“请恩公们赶快出关吧！”说完她并未起身，埋着头大声对着身后的那些女人们喊道：“姐妹们！难道你们忍心看着恩公他们为了我们而死吗？！”

身后悉悉索索衣服声响，所有的女人都跪下了，俯身倒地黑压压的一片。她再次大声喊道：“请恩公们赶快出关！”说到一半的时候，已经有几个女人附和着她，这句话说完的时候，已然是所有的女人同时发着声。

周璨双目含泪，望着魏无羡他们没有说话。远处军队点的火把开始显现出轮廓了，蓝曦臣喊道：“你们赶快起来，难道真的要等死吗？”

那女子坚定地说道：“恩公！你们不走，我们绝不起来！”她身后那些女人们也都不肯起身，跟着她继续跪在地上。

这时，那个抱着最小孩子的女人，抬头说道：“如果可以，请恩公带上我的孩子，带回中原，等他长大了，来为阿娘报仇！”她说完在那个孩子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将他往前面推去。她身前的女子默默的将这个孩子又往前面推，女人们相互接力，最后把这个孩子推到了魏无羡的马前。

为首的那名女子对站在旁边的两个孩子招了招手，柔声说道：“好孩子，到阿娘这里来。”等他们走近，她一把抱住他们，在他们脸上不住亲吻，最后双手一推也将他们推在前面，仰头对魏无羡说道：“带他们回中原！告诉他们，长大了要做他阿爹那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魏无羡与蓝忘机，蓝曦臣相顾无言，他们已知再劝下去无用，也知道这无疑是保全人数最多的选择。但一想到要将这些女人抛下面对凶残的北狄士兵，又怎么也挪不动脚步。

那女子大声说道：“恩公们赶快走吧！等北狄大军到来的时候，见到我们也只会以为是奴隶叛逃，杀了奴隶贩子，不会怀疑到你们换装出关了。请赶快走吧！为了孩子着想！”

周璨颤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拭去面上一串泪水，朗声说道：“此身已污，不配留名字。先夫是西域都护府兰阳旅十六营刘小君，去年战死。若不是为了两个孩子，我也活不到今日。但求今夜一雪前耻，方有面目下去见我先夫！”

另一个孩子的母亲说道：“我们都是凉州西平郡湟水县人，以后告诉我的孩子，祖籍在哪里。”说完又叩一头。

周璨点点头，说道： “我记住了。你们放心，孩子我们一定带回中原。他年雄狮百万，踏破阴山，让敌人的鲜血，来祭你们的英灵！”她打马上前，俯身捞起最小的那个孩子放在鞍上，对蓝曦臣说道：“多说也只是浪费时间，按照原计划带孩子们出关！”

她转身骑马往关口方向走，经过一直在默默无言听着的阿茶身边，说道：“阿茶，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