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已经晚了，顾莲站在那里，向前伸出的手掌里，从无到有凭空出现一把冰雕般的白色长剑，泛着冷冷的寒光，眨眼间白得刺眼，冲破了夜色的黑暗，整个树林上空都被那道强光映得雪亮，众人不得不闭目护着眼睛。

没有人来得及发出痛哼，那道光就熄灭了，四个火把掉落在地上，忽明忽暗地勉强燃烧，还没有熄灭。蓝忘机半蹲着，跟蓝曦臣一人一手扶住蓝启仁，向前方看去，只见看到申方戊、陈然等十几个修士，全都仰面倒在地上，每个人颈部都是一条还在喷射鲜血的伤口，全无遗漏。

两人顿时心惊，朝身后看去，好在蓝家这边没有一个人受伤，蓝荀甚至也没来得及拔出佩剑，单方面的屠杀就结束了。他们身后那些年轻的弟子，虽然一个个面无人色，惊恐无比，却都稳住阵脚，并未失态。

“好厉害！”魏无羡将手从眼睛旁拿开，低声说道。

但是顾莲本人并没有这天地变色、雷霆万钧的胜者气势，她已经倒在地上，离温晟的尸首只有两步距离，她抬起头，看样子是想努力接近温晟，可只是撑起了半边身子，半天也没有挪动一步。曾经出现在她手上那把可谓惊天动地的宝剑，也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没事。”蓝启仁调理了气息，发现只是被大力推开加上惊愕导致的暂时气血阻塞，已经渐渐恢复正常。“去看看。”他对蓝忘机说道，坐直了示意自己没有大碍。

蓝忘机对蓝曦臣点点头，起身向顾莲走去，魏无羡迟疑了一下，也跟了过去。

在几个火把半明半暗的照映下，顾莲半伏在地上，蓝忘机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她已经没有生命力了。她的精气以看得见的速度快速衰败下去，面容泛着灰青色，随时都有可能气绝，因此连往温晟身边挪动哪怕半步都做不到。

她的目光对上了蓝忘机，只一双眼睛还有微弱的神采，但眼里没有祈求，没有痛苦，几乎没有任何情绪，如果一定要说有的话，就是视死如归的坦然。

蓝忘机与魏无羡单膝半跪下去，扶起奄奄一息的顾莲，抬起她的双臂，将她挪到温晟身旁，让她靠在温晟已经开始冷却的尸身上。此刻她只能就他们放下她的姿势，躺在温晟的肩头，连转头的力气都已经丧失，只是眨动了两下眼睫，竭力露出一个微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一声谢谢。

但终究只是发出了喉头的气流声。她抱歉地笑了笑，突然眼光一闪，像是想起什么，目光里露出惊惶的神色，急切地张开嘴，想要说话，却因为发不出声音而更加焦急。

魏无羡皱着眉头看着她，安慰道：“你休息一下，待会再说。”

但顾莲目光中的忧虑越发明显，拼着最后的力气，用唇语重复着两个字。

蓝忘机跟着她的唇形读了两遍，心念一动，低声道：“你是在说……孩子？”他见顾莲停止了唇语，有些许欣慰，但那眼神里还有别的意思。

魏无羡往他们面前那片幽深的山林瞧去，悄声说道：“你是想让我们找到孩子？”他观察着顾莲的反应，承诺道：“你放心，我们会照顾好你孩子的。”

顾莲如释重负地眨了眨眼睛，最后聚起半点笑容，未及展开便凝结在脸上，眸子里的光彩越来越淡，终于熄灭了。

蓝忘机面色沉重地站起身来，与魏无羡在他二人的尸首前默立了一阵，慢慢走回蓝启仁面前。

蓝荀问道：“死了？”一语出口，便知不需要回答了，叹息着自行摇了摇头。

蓝启仁拿手捂住额头，也跟着长叹一声，过了良久，对蓝荀说道：“让人来收拾一下。”又对蓝曦臣说道：“准备好怎么给金麟台说清楚这事吧。几家修士死在姑苏蓝氏的地界，其中还有一个家主，想想如何措辞，不要给人留下话柄。”

蓝曦臣应允了，说道：“叔父，我送你回去休息。”

蓝启仁却摆摆手，站起来道：“我没什么事了。你与忘机先回云深不知处，我与你七叔再视察一番，看有没有什么不妥。”

蓝忘机忙上前道：“叔父，还是我去后山巡视一下。”

蓝启仁低头沉默了一阵，叹道：“也好，你且去吧。我跟曦臣就先回去。你若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商议着办。”

魏无羡道：“我也去。”他今日还没来得及跟蓝启仁打过招呼，蓝启仁只需看蓝忘机的举动，就知道他是谁了，此刻因这场意外正心烦意乱，不欲多事，便点头允许，转身让蓝曦臣扶着走了。

等蓝启仁走远，蓝忘机与魏无羡跟蓝荀打过招呼，便向后山而去。蓝荀也是看着满地尸首，焦头烂额，没怎么思索这跟着蓝忘机的“门生”是谁，两拨人分道扬镳，各自忙碌。

蓝忘机拿着那从地上捡起来的火把，两人渐渐行至密林深处。魏无羡说道：“姥姥不是说圣女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散掉全身的功力，变成一个普通人，眼睛才会变原来的成金色吗？为什么顾莲还有那么强的实力？”

蓝忘机也不得甚解，说道：“应是散掉了大部分，保留了一点用于救命。”

魏无羡又道：“有道理。她没料到温晟会自刎，一时间万念俱灰，使出了全部的功力为他报仇，却没想到他们的孩子。等她想到孩子的时候，又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蓝忘机道：“孩子无辜。”

“那是当然。我记得上次看到他们的时候，有两个双胞胎，还怀着一个，如今这个也该有半岁了吧。半岁的孩子，没有母亲，可难办得很。后山那么大，又在哪里去找呢？”

“找到为止。”蓝忘机望了望前路，低声道。

“嗯，那是当然，我自然陪你，先头在石室里吃过喝过，也不至于又饿了。只是……我怎么觉得叔父的表现有些怪怪的。”魏无羡朝蓝忘机看过来，在火光映照下黑得透亮，“他对温晟的态度，有些过于宽容了。”

蓝忘机有一瞬间脚步迈得不够稳，顿了一下，问道：“为何？”

魏无羡夸张地撤了符咒，喊道：“可憋死我了！脸上像上了一层浆糊，好久没用这个符咒了，换个脸原来这么难受哇。啧啧啧。”他摸了摸自己的脸，“你说，女子喜欢在脸上涂脂抹粉的，就不难受？”

蓝忘机回答不出来，但他记得，那滋味确实不怎么好受，于是只能表示默认，将手中火把举得高一点。忽然间，脸颊啪的一声轻响，魏无羡突击亲了他一口，收回去的时候作势在他脸上嗅了一下，发出满足的可疑叹息：“还是蓝湛香啊，而且怎么看怎么美，才让这么难走的路，越走越来劲。”

明明是为了让自己快速从温晟顾莲的悲剧里走出来，蓝忘机心头一阵柔软，从广袖下面伸过有些发冷的手指去携了他的手。魏无羡流利地配合着，十指交握，暖意从掌心传来，胸臆间便多了些畅快。魏无羡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大力牵动嘴角活动了几下，偏头问道：“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你说叔父的表现有点怪。”蓝忘机回答，又加了一句：“为何？”

“是了！我的意思是，你不觉得，叔父应该对温家人很恨吗？先不说火烧云深不知处，就说那个温若寒逼迫他入赘、后来又威胁他不得成婚的事，不都是因为温晟的母亲温晞？”

蓝忘机望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我当然相信叔父不是睚眦必报的人，可温若寒毕竟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想来能让温若寒强迫叔父入赘的那个温晞，也不是什么好人。”魏无羡朝蓝忘机靠近了些，两个人的手臂也自然挨在一起，“温若寒当年的威胁，是不是真的让叔父成了现在这样？”

魏无羡指的是温若寒因蓝家拒绝让蓝启仁入赘温家，威胁蓝启仁不得成婚的事。如今的玄门百家，因为金仙督与泽芜君几乎从未有过分歧，蓝家现在的势力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如果不是死掉的申方戊那番高论，只怕再也无人敢说起。

“叔父从未提过。”蓝忘机回忆起从小到大与蓝启仁相处的情景，即使是在射日之征时期，蓝启仁都只声讨温若寒、温旭、温晁等人，根本没提过早年的委屈。若不是蓝荀并未反驳那番话，蓝忘机压根就不会相信。

倏然之间，蓝忘机想起自己好像并没有靠近过蓝启仁的内心，他小的时候就见蓝启仁留着三缕胡须，如今也还是三缕胡须，连长短都没有变化。蓝启仁的内心是怎么想的，他竟然不知道。

修仙世家有个流传许久的不成文俗规，男子成婚以前是不必蓄须的，成婚以后一时没有生子，也可以不蓄须。因为修仙之人比普通人长寿且驻颜，修为高的男子往往四五十也不显年长，年近四十尚未娶亲的大有人在，而男子蓄须一般表示已经成家生子，旁人自然也就不会主动做媒了。

终身未婚的修士不少，但在弱冠之年就蓄须明志，终身不娶的，还只有蓝启仁一个。蓝忘机从小寡言罕语，与旁人交流本就不多，更没有打听过蓝启仁的往事。但可以肯定的是，从蓝曦臣小时候开始，蓝启仁就是这么老气秋横，似乎早已年过四十，其实他那时也不过二十三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