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不离

不离

金光瑶清秀的脸上堆满诧异,几乎是不敢置信地问道:“忘机此言何意?”

蓝忘机道:“此三月以来,各地除魔营铲除的鬼修,与此间亡者类似,都是被人用摄魂之法做成的活傀儡,并非真正的修鬼道之人。如果是夷陵老祖所为,如此大张旗鼓地与百家宣战,引起百家围剿,可谓愚不可及。”

“忘机的意思是,有人故意构陷夷陵老祖?”金光瑶沉吟,又稍加思索,双眼对上蓝忘机,说:“此人在暗,我们在明,如果不是夷陵老祖回魂复仇,所图为何?”

蓝忘机答:“不知,正是可疑之处。”

忽听到江澄冷冷地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当年魏无羡独身在乱葬岗与百家为敌,不是愚不可及就是狂妄至极。”

蓝忘机道:“当年他有阴虎符傍身,如今阴虎符却在兰陵金氏手中。”如果不是因阴虎符,百家也许根本不会在意一个自困于尸山,整日纠结于种萝卜还是种土豆的落魄鬼才魏无羡。

阴虎符是魏无羡最强大的武器,也是魏无羡最致命的毒药。

金光瑶轻声叹息,摇摇头道:“谁也不敢肯定,魏无羡不会再造阴虎符。”底下修士顿时哗然一片,阴虎符之可怕在于,就算在场的并无几人亲眼见识过厉害,但传闻往往比真相更惊悚更血腥,以至于同夷陵老祖的名字一样,几乎成了玄门百家的禁忌。

蓝忘机道:“摄魂之法、符篆召阴等,是人都可为之。若无魏无羡回魂的真凭实据,引起百家恐慌,于查清事实无益。”

金光瑶眉宇间忧色渐起,道:“忘机,江宗主说得对,宁可信其有,即使此人不是夷陵老祖魏无羡,也是阴邪至极之人,必须得让百家加强提防。”

对面江澄点头,一手握拳,在茶桌上抨击有声,咬牙道:“召唤厉鬼煞神这种歹毒之事,的确是魏无羡干得出来的!”

袖中纸人魏无羡躁动不已,蓝忘机只得用手始终压住,令他不至于一不留神跳出袖笼。金光瑶与江澄都深信魏无羡回归报复,但也并没有否认有其他人所为的可能,倒令蓝忘机不便再行辩解。一时间厅堂内再无人说话。

须臾,金子昕按捺不住,大声说道:“姑苏蓝氏早已退出除魔营,蓝二公子却再三阻拦我们对付夷陵老祖,如今导致惨案发生,还处处为夷陵老祖开脱,在下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故意不称“含光君”而称“蓝二公子”,话语里五分真五分假,暗自将死人的责任推给蓝忘机,用心不可谓不险恶。

感到袖中又是一阵悸动,不待蓝忘机说话,金光瑶已经呵斥出声:“子昕不得无礼!姑苏蓝氏自先祖起,立身雅正,不愿多伤无辜,乃是众所周知的事。含光君成名多年,岂容你随意评判!”平素总是笑意盈盈的脸上怫然不悦起来,也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势。

金子昕闭了嘴,神色仍是忿忿,只不看金光瑶与蓝忘机,眼珠上翻,一副不服气的模样。

蓝忘机不想与之逞口舌之快,金光瑶与江澄带领大批修士到了南平城中,看来势必大有动作,眼下只是考虑如何将魏无羡好生送出去,远远避开才好。

“敛芳尊,南平城四周设有结界,你与江宗主来时没有遇到阻碍?”蓝忘机故意问道,显然金光瑶等人没有遇到任何阻碍,那么结界只能是除魔营设置的,得通过他们找到进出的机窍或通道。

“什么结界?”金光瑶一脸茫然,看向蓝忘机又看向江澄,江澄也是满脸不解,蓝忘机一时无语,纸人魏无羡也在袖中微晃,好在蓝忘机面上一贯不显波澜,倒无人发现异样。金子昕却道:“设结界做什么?防夷陵老祖进来还是出去?”脸上也是疑惑不已的表情,刹那间厅堂里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蓝忘机。

还是金光瑶念头转得飞快,问道:“忘机的意思,难道是夷陵老祖发动了什么邪阵,想把我们困住此处?”

蓝忘机不置可否,心内念头百转,脸色却一如往常,对着金光瑶道:“我感觉有异,不知何人所为。”如果金光瑶等人可以自由通过,那就不是普通的结界,但仙门之中却不曾有只针对特定人的结界,这可又是闻所未闻之事。

金光瑶似有所悟,释然道:“想是你这几天疲于应付,有些过于紧张罢了。”他淡淡说来,脸带微笑,一下就将尴尬化解于无形,蓝忘机何许人也,对付“夷陵老祖”都过于紧张,那对普通修士而言,再怎么狼狈都不过分。

江澄忽然插话道:“就算魏无羡想困住我们,也未必得逞。此间有各家精锐修士三百七十六名,凭他一人休想为所欲为。”说话间不停转动食指上的紫色指环,电光隐隐滋滋作响。

金光瑶点头道:“唯一需要的提防的是,他在暗,我们在明,加紧布防,不得让昨夜惨案再次发生。” 随即站起身来,对着厅堂内众人朗声说道:“在下有劳在场诸位,竭尽全力,护我百家尊严。”说罢双手抱拳,对众人行了一礼。

厅堂内外众修士皆站起身来,各自抱拳,齐声答道:“愿凭敛芳尊差遣!”

修士们喊声震耳欲聋,似乎声音足够大就立刻能将夷陵老祖就地正法,蓝忘机正不自在,突然感到袖中纸人魏无羡正他的前臂游走,搔得手臂麻麻痒痒,当要制止时,赫然发现魏无羡似在自己手臂上用纸人的身子写字,凝神感受,纸人魏无羡写了一个字:“走”。

蓝忘机对金光瑶略点头颔首,示意自己先走一步,此时厅堂内人声鼎沸,士气高涨,连一直愁眉苦脸的林家主都被感染而眼带泪光,金光瑶没有几分精神可以分给蓝忘机,蓝忘机也不待金光瑶回复,即刻转身往暖阁方向去了。

当下几乎所有修士都集中在厅堂,魏无羡若要远远避开,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蓝忘机一路疾行如风,感到纸人在袖中紧紧贴在自己前臂上,好像也在担心走得太快而被甩落出去。

到得房中,打扫屋子的仆役已经离去,魏无羡好好地卧在屋顶横梁上。蓝忘机纵身跃上横梁,在魏无羡身边坐了,伸手入袖,那纸人自行跳到他手心,蓝忘机轻轻握住纸人的身体,将他放在魏无羡眉间。

纸人“啪”地整个贴在魏无羡脸上,只轻微颤动了一下,只见魏无羡身子晃动,一口气呼出将纸人吹落一旁,“哎……”瞬间睁眼翻身,还顺带发出一声长叹。

横梁不过一尺宽,魏无羡好好躺着倒也无妨,但突然翻身起来重心不稳,魂识归位的不适还是让他身子歪倒差点掉落下去。蓝忘机一直注意着他,此时稳稳当当地拦腰一抱,就将魏无羡横抱在怀里。

二人四目相对,魏无羡惺忪的眼睛半张半阖,像是午间慵懒的猫,正舒服地窝在主人怀里,嘴角裂开一个浅笑,“谢啦!蓝湛。”

蓝忘机稳住漏了几拍的心跳,面不改色地将魏无羡扶起,率先跳下地去,魏无羡跟着跳下来,嘻嘻笑道:“蓝湛,你耳朵又红了!”蓝忘机垂下眼帘不语,魏无羡伸手捏他耳垂,不依不饶地道:“诶,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你会红耳朵呀?”

蓝忘机侧头躲过,看着嬉皮笑脸的魏无羡,无可奈何又微不可查地摇摇头,手握成拳,正色道:“赶紧走。”

“好好好!”魏无羡从乾坤袖中取出从林府下人处顺来的家仆衣服,套在身上,将长发随意挽在头顶,戴上家仆的帽子,要不是身材过于高挑挺拔,面容过于俊美,恍眼望去也就是个林府的小杂役。

“林府的路,你记得吗?”蓝忘机问道,要出府去,直接御剑是决计不行的,只能混出府去,到僻静无人处才能御剑出城。如果自己走前面,魏无羡跟在后面,不太像样,只能魏无羡扮作仆役的样子在前面引路,才不至于被人发现异常。

“记得,放心。”魏无羡将竹笛插在里衣的腰带上,用外衣掩住,整理好衣帽,道:“我走了。你保重!”转身欲走。

蓝忘机如五雷轰顶,一把拉住魏无羡袖子,道:“谁说你一个人走?”情急之下,鼻息沉重,目光灼灼似火。

魏无羡一挣未能挣脱,微笑道:“好蓝湛,已经打扰你这么久了,不能再连累你。既然没有结界,我想办法出去就行。”

“我跟你一起走,你走前面,到无人之处御剑出城。”来不及琢磨什么细碎心境,也不管魏无羡作何理解,蓝忘机心头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护着眼前这个人全身而退。

低头默然刹那,魏无羡抬头坦然一笑,看着蓝忘机的双眼里微光闪动,道:“那好,依你。”遂又垂首摇头说道:“你们蓝家人哪,真是古板到可怕。”

蓝忘机放开魏无羡袖子,不言不语地跟着魏无羡走出房门去。一路无话,也没有遇上什么人,想是家仆都被要求少走动,除魔营的修士又聚集在正厅议事。守门的修士见是蓝忘机跟着一名低头带路的仆役出门,也不觉有异,只略点头招呼,蓝忘机以一贯的冷淡神情回礼走过,二人极为顺利地出了林府大门。

大白天城中人并不多,青石板的道路两侧,店铺里只有稀稀落落的客人,偶尔有几个行人匆匆地走过。蓝忘机与魏无羡极为出挑地走在街上,还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眼光,有些店里的姑娘媳妇甚至不惜抛头露面,扔下手中的活计,跑到门口伸长脖子看他二人的背影;更有胆大的,假意小跑着疾行到二人之前,回过头去再看一眼,然后或羞涩地低头微笑或放肆地嘻嘻笑着,又跑开去。

蓝忘机视若无睹,魏无羡则天大的事都不真会的着急,偷偷憋笑憋得辛苦,抽空侧首看蓝忘机,打趣道:“含光君,好讨姑娘喜欢啊!她们都在看你呢!”

蓝忘机忧心忡忡,怔了一下,不知怎么就莫名不适,淡声说道:“看你。”又补了一句:“你很开心?”

魏无羡哈哈一笑,摸摸鼻子,回答说:“好像是?我习惯了。”说罢加快脚步走到前面,留蓝忘机顶着不知何时染了一层黑气的脸在后面跟随。

二人行到城南一段无人经过的巷子,放眼四周皆无店铺茶舍,只有高垣矮墙错落而置,遂停步在此。蓝忘机召出避尘,不由分说拉着魏无羡一起站了上去,御剑升空,广袖翻飞处,拍琴入掌,横在身前,以备遇上阻碍时弹琴破障。避尘剑身极窄,成年男子侧身站在上面并不轻松,两人的身材又特别高大,不免显得捉襟见肘。

蓝忘机如桅杆一般笔直地站在前面御剑,魏无羡在后面摇摇晃晃一刻不停。蓝忘机回头说道:“站好,别乱动。”魏无羡面带委屈,无奈地嘟囔着说:“不是我不想站好,这多久没御剑了,实在站不稳。”

“那你扶着我。”说完蓝忘机转回过头向前看路,却不料腰上一紧,低头瞧见魏无羡双手从后面圈住了自己的腰。跟着魏无羡的胸膛贴住了自己后背,熟悉又陌生的心跳透过脊背传过来,在和自己相同的位置越跳越快,快得跟自己陡然加速的心跳一样,在同一个节奏上律动,分不清是魏无羡还是自己的心,烫得几乎快要跳出胸腔,才能在半空的强风里冷静。

避尘升到半空,朝城外飞驰而去,两人如约好一般没有说话,魏无羡将头轻轻地靠在蓝忘机肩颈上,任蓝忘机的黑发裹挟着抹额的飘带吹覆在面上,有几分难言难得的近乎不真实的安静。

漫长的岁月潮水似地涌上心头,他们曾在不可挽回的时光里相互背肩,越走越远;如今穿过横贯生死的鸿沟,再次走近,近到以命相托,近到足以相拥。刹那间似乎天地浑然一色,前方霞光万丈,魏无羡轻轻的一搂,值得用过往所有的伤痛来换,若不是心忧危局难解,蓝忘机只想这么飞上一辈子,永远不要停下来。

堪堪飞过南边城楼,身后的魏无羡像是被一股极大的力量牵扯,双手猛然一松,悄无声息地往后直直地跌落下去。蓝忘机立时惊觉,但避尘已经载着自己飞出数丈,大惊之下来不及呼喊,蓝忘机调转剑身如闪电雷霆般飞驰回头,在魏无羡摔落在地面的瞬间牢牢抱住了他。

“果然有结界!”魏无羡在蓝忘机怀里叹道,方才陡然下坠之势相当快,胸中血气不顺,一时还无法起身,就靠在蓝忘机胸口不住喘息。蓝忘机在他后背上轻抚顺气,皱眉问道:“我怎么一点没有感觉?”

魏无羡摇头,神色也是无奈,轻声说道:“确实是针对我一个人设的结界。你们都可以出入自如,我却过不去。”

“此法闻所未闻。”蓝忘机眉头深锁,对方来头不知、修为不知、法术不知,自己有生之年从未陷入过这样完全不知所措的境地。“出不去,怎么办?你说的解法,是什么?”心中还揣着一丝希望,蓝忘机问道。

“咳,蓝湛,你……跟着我,我就不方便说了。”迟疑了一瞬,魏无羡笑起来道:“我本没打算有你在的……”

“这种时候,勿要玩笑!”蓝忘机第一次不顾风度地制止魏无羡继续胡说八道,很明显根本没有解决之法,魏无羡只是不愿意自己陪在身边,“已经想到解决的办法”不过是数次将自己往外推的借口。那么方才御剑时的“拥抱”算什么?好像有只手伸进胸腔,狠狠地掐住了心脉,再狠狠地将心脏死死捏住,强迫它慢慢停下来。蓝忘机知道自己的面上一定在瞬间失去了血色,因为魏无羡看着自己的脸,露出了含着担忧的复杂神情。

“蓝湛……”魏无羡轻轻喊出来,用了一种蓝忘机从来没有在清醒时听过的嗓音,但又并不完全陌生,仿佛在某些记忆不甚清晰的片刻,曾经在他耳边盘旋。魏无羡微微阖上双眼,在蓝忘机怀里直起身来,脸颊擦过蓝忘机鬓边一缕下垂的头发,跟随他站起的身子,再次扯动了心尖。

薄云遮不住日头,两人站在城墙根下,低头望着彼此被压缩得短短的影子,静默如冰,一个出不去,一个不愿走,这方小小的南平城竟如红尘浪里渡人的舟,载不动,许多愁。

南平城的城门,跟大多数的城一致,辰时开启,酉时关闭,若无紧急情况,中间畅行无阻。今日已近巳时,却没什么人经过,守城门的老叟也乐得自行歇息去,因四下无人,蓝忘机与魏无羡站在城墙内侧,倒也不怎么扎眼。

蓦然听得城门处传来一阵沙哑的低吼,两人同时从沉思中惊醒,对望一眼,俱是一惊,那是凶尸的吼声。二人急速赶至城门处,就瞧见一只半腐的凶尸摇摇晃晃,正穿过城门门洞朝城内缓缓走来。

那凶尸似乎嗅到活人的气息,顿了一顿,霎时朝二人狂奔而来,行动之速,犹如脱兔。蓝忘机御起避尘,蓝光从身前如电而至,三两下就将凶尸削头剁足,散落在地,那凶尸的手足兀自爬动,只是已无威胁。

蓝忘机收起剑诀,避尘自动回鞘,向前几步低头查看残尸,正疑惑凶尸的来历,就听得魏无羡低声喊道:“外面!关城门!”抬眼望向城门之外,不觉寒毛倒竖:眼见之处,黑压压乱纷纷,腐臭之气扑面卷来,不知道有多少只凶尸,正聚集在门洞口,蓄势待发地准备往里冲。

没有人比蓝忘机更配魏无羡,也没有人比魏无羡更爱蓝忘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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