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忘机默默递了一个乾坤袋过来，说道：“在里面。”

魏无羡接过来，将里面的符篆朱砂全部拿出来放在怀里顺手处，再看看乾坤袋里面，抽出了一管绿油油的竹笛子。笛身上的竹青还很新鲜，笛孔处断层也未褪去隐约的绿色，笛膜是削得几乎透明的一层竹篾，而穗子则是上等的白色银丝如意结。魏无羡回头细看，蓝忘机腰间佩玉之下的垂穗已经不见了，遂叹道：“这是你做的？”又道：“砍人家的竹子，你经过这里主人同意没有？”

蓝忘机低下了头，正待说“认赔”，魏无羡便将笛子插在腰带上，指尖捻出一张符纸，用不知何时沾的朱砂在上面游龙般地画出一个复杂的咒语，转身对着眼前的回廊甩出去，喝道：“破！”

符纸轰然爆开，粉尘篷散出一丈多远，眼前一片灰白。但他们待得尘消雾散，眼前还是那弯弯曲曲的回廊，丝毫没有变化。

魏无羡一愣，神色间颇有些惊讶和不悦，奇道：“这是为何？”他的符篆咒术，可谓当世无双，无论是障眼法还是禁制，即便一张符破不了，也可以让它显形，可是眼见自己法术毫无用处，不禁瞬间震惊，同时疑惑不已。但见蓝忘机在身旁不露声色，忍不住转身问他：“你见识过？”

蓝忘机略一点头，道：“天师门，高深莫测。”想到十年前见识到的天师神迹，还犹在眼前，当时元神出窍被任意拿捏的感觉，还是同魏无羡一起感受的，冲破元神禁锢也是魏无羡在先，他终究不愧是让自己既爱慕又钦佩的一代宗师。

魏无羡今日以来眼中第一次有了光彩，饶有兴趣地搓着手掌，身影一晃便上前去道：“我到要仔细看看，到底是怎样的神通。”

然而这几日那位爽利的小厮突然出现在回廊一头，见到魏无羡正兴冲冲地朝他走去，便笑脸迎了上来，笑道：“二位客人，可是要出去？正巧主人让我来领路。”

魏无羡对他笑笑，停住了脚步，道：“你们这里有什么机关，为什么我们一直走不出去？”

小厮也停住脚步，躬身行礼道：“二位请随我来。”

蓝忘机上前去道：“我昨日去到前厅，未受阻碍。”

小厮笑道：“客人有所不知，我们这里的布置，几日便有一换，或三五日，或七八日，主人想起来天天换也未可知。外人不知这个缘故，当然走不出去。”说着礼貌让路道：“这边请。”

魏无羡洒脱伸指一弹衣袍，随那小厮的指引过去，路过他身边时，手掌带了三层灵力往他肩上轻轻一压。蓝忘机紧随其后，见状大惊，已然来不及喝止，瞬间提气跃起，快到身影还在原地，人已经抢到他们之间，移形换位，袖袍卷住魏无羡肩头将他拉开，自己手臂接替他的手掌位置。

一阵山洪似的灵力从小厮肩头传过来，蓝忘机硬生生地接了，身子晃了晃，顺势将魏无羡带出回廊，脚尖在廊柱上一点，两个人白衣冉冉，如仙鹤展翅，轻飘飘地飞到院子中间，绿竹数杆，被他们带来的劲风吹得竹影摇摇，沙沙作响。

“得罪。”蓝忘机在十步之外站定，对小厮道，“我同伴无意冒犯，只是好奇。”

魏无羡皱眉看了蓝忘机和小厮几眼，稍加思索，问道：“可是他将我的攻击反弹了回来？”

蓝忘机点头。那小厮大气地笑了笑，并未生气，而是做了个“请”的姿势，便转身带路了。

果然有他带路，他们未走多远，便穿过几阙庭院回廊，瘦石清池环绕，已到前厅，浓郁药气弥漫在空气中。

小厮将他们带到门口，大街上行人密集，一片繁华之态。身边不时有平民人进人出，见到两位丰姿伟岸的白衣男子，都露出钦慕的神色来。“二位客人，请自便。主人今日有病人诊治，不能亲送，万望海涵。”小厮满面都是谦恭，完全没有方才被袭击应有的气愤，也看不出是天师门身怀绝技的人。

两人辞别出来，在熙攘的人群里走着，有半晌没有说话。街边摊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平素最喜欢凑热闹的魏无羡却似没有听见，安静得不像话。蓝忘机数次看他，却只看见一张染上淡漠于无形的侧脸。

蓝忘机停住了脚步，魏无羡往前走了几步已然发觉，便也停了下来，只不回头，风拂衣袂，只影阑珊。

“蓝湛，你停下来作甚？”魏无羡问道。

蓝忘机道：“买些路上吃的干粮。”

魏无羡仍旧没有回头，顿了一下说道：“那你自便。我先行一步。”真就迈开脚步，继续前行。

蓝忘机追了上去，道：“先不买了。城内不能御剑，我们一起出去。”

魏无羡道：“蓝湛你不必老是让着我。”

蓝忘机没接话，一声不吭地走在他身边。

很快便出了城门，两人不约而同走到驿道之外，远离人流之处的树荫下。魏无羡终于侧身对着蓝忘机，说道：“蓝湛，你想好了吗？要去哪里？”

蓝忘机道：“金麟台，汇合。”他望着魏无羡深不见底的眼睛，问道：“你呢？”

魏无羡露出完美无暇的笑容，在稍显血色的脸上特别耀眼：“我啊，整个百家都在找我，当然做一下缩头乌龟比较好。”

蓝忘机道：“金麟台上必有古怪，我不能不查。”他诚恳地问道：“你真的不跟我一起？他们在找你，身边多一个人，多份胜算。”

魏无羡双手在身后悠闲地负起，笑得鼻子起了皱，说道：“我有温宁在，不说天下无敌，防身是没问题的。”他看着蓝忘机，又道：“而且我如果跟你在一起，你去金麟台根本不可能。你一个人去，即便什么也不说，泽芜君也会替你想好说辞。如果我跟去，你让他怎么办？”

这些不是蓝忘机没想到，而是知道无解，所以即便他知道要去金麟台，魏无羡是不会跟去的，可就是盼望还能有一线转机。然而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要一个什么样的转机，可以洗去一切的烦恼愁绪，可以逆转他注定辜负的情？

所以蓝忘机只是默默地看着魏无羡，看他眉眼欢欣，看他洒脱自如，然而越看心底越悲凉，为命运的捉弄，为人生的无常，越看眼底越发涩，最后他转身看着蜿蜒向远处的石板驿道，轻轻地说：“我再送送你。”

魏无羡迟滞了一瞬，便转身踏上驿道，往前缓行，从城门洞里穿过的风吹动他的发丝衣衫，吹得他秀立挺拔的身姿形销骨立，无比瘦削。蓝忘机缓步跟上他的脚步，一手捏着仙剑的剑鞘，镂空的花纹在掌心印下了深深的痕迹。

他们各自盯着前面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又走了一段，魏无羡低声道：“蓝湛，差不多了。”

蓝忘机看着远处，道：“再送一程。”

魏无羡没有看他，停了一下，又往前走去，蓝忘机趋步跟上。他们走得不快，驿道上来来去去的行人一个个都从他们身旁擦肩而过，而这段路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他们已经远离了城门，走了不知道多少里，前面的路人逐渐稀少，而道路越来越长。

魏无羡停下脚步，叹了口气，转身轻轻地对蓝忘机说道：“真的差不多了。”

蓝忘机也停下脚步，低头不语，心思纷纷如絮，难以割舍，又像一团棉花塞住心口，闷得出不了气。

魏无羡道：“你又何必盘桓不能去？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何况我们又不是不能再见。你回吧，别送了。”

蓝忘机道：“恨人神之道殊，哀一逝而异乡。”

魏无羡微笑道：“哪有那么伤感？倒是你要小心。我觉得风云变幻，有根看不见的棍子搅动着时局，这些乱象到底怎么样也很难说。龙先生说得对，一定有大事发生。你在明处，那就得多生一份警惕。”

“有大事发生……”蓝忘机顿觉一道电光撕裂长空，堵在心头的黑云破开了口子，他猛地上前一步抓住魏无羡的手臂，说道：“我想到了，这一系列事定非偶然！”

被从云间突然穿出的太阳晃了一下，魏无羡眯起眼睛，露出几丝不解，忽而一笑，柔声道：“蓝湛，当然并非偶然，你早就知道了。”他试图从蓝忘机的手掌底下抽出自己的手臂，试了两次却失败了，被握得纹丝不动。

蓝忘机凝视着他的眼睛，满是期盼的神情，急急说道：“不是！想想你说的莫玄羽！你说如果他是有意带我去的，我就该警惕了！”他一口气说完，看到魏无羡慢慢睁大了眼睛，终于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金麟台上的指山阁、群芳庭、凌云座三个地方，莫玄羽神情恍惚之中带着蓝忘机去了一趟，什么也没有说。因为外界传言，蓝忘机先入为主地认为莫玄羽是个疯子，这番举动跟他在地板上刻画奇怪花纹一样，是下意识行为，没有什么特殊意义。

但先是昨晚魏无羡笑谈中无意的一句话，让蓝忘机微觉有异，但又不觉哪里不对，可是龙翎又直接说出另一个魏无羡出自毗陵莫家庄，这就有些过于巧合了。如果说莫玄羽只是一个人见人嫌的金家私生子，那么他献舍的咒语阵法是谁给他的？一个默默无闻的傻子献舍给魏无羡，这个秘密又是谁透露给龙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