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曦臣将一根树枝戳进火堆，火星四溅，他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对林湘思说道：“时辰差不多了，该回去与你父亲汇合。”

林湘思拭去泪痕，跟着站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裹着的是蓝曦臣的衣服，可是已经被她弄得满是泪痕，她微红了脸，一边叠着衣服一边低声道歉：“对不起，曦臣哥哥，我回去洗干净了再还给你。”

蓝曦臣站起来时，上半身火光照映不到的部分隐没在黑暗里，忽然 “铮”地一声脆响，抽出朔月，广袖堪堪一抖，便持剑隔着火堆将那件衣服从林湘思手中挑起，姿势甚为美妙。林湘思尚未看清他如何动作，那件价值不菲的家袍便被整个扔进了火堆。火焰扑腾了一下，瞬间将它吞没。

“啊……为……”林湘思张口结舌地看着那被迅速引燃的衣服，白色绢衣的边缘立刻烧成了片片黑灰，经纬线里的银丝在火中卷曲。她随着飞舞出来的火星移开视线，有些伤感地转过头，吞下了“为……什么”三个字，然后低头拾起自己的仙剑，跟着蓝曦臣的背影，慢慢走向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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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麟台最大最奢华的客房，从来都不是给蓝曦臣预备的。那年金凌还不满十三，刚刚换声，哑着嗓子偶然透露给江澄时，让他很是得意了一番：自己上金麟台的次数本来不多，但是能在待遇上压蓝曦臣一头，每次走在金麟台的汉白玉通道上，吹面而来的都是一股醺醺然的风。

但今日他心里是万般滋味交杂，入眼的每一样东西都让他烦躁，他顺着手臂看向桌案上的酒壶，想狠狠挥手扫到地上去，只有听到稀里哗啦的破碎声，才压得住心底的愤懑不平。但在手指触到壶柄的那一刹那，他又捏紧了拳头，放下了手。

魏无羡？魏无羡！他真的回来了！江澄焦躁不安地站起来在屋子里转圈。他回来了，可他为什么没去莲花坞抢夺陈情？如果说先前在清河见到的那个莫玄羽是魏无羡，他还有五分疑惑，今夜这个突然出现在金麟台上的魏无羡，是他化成灰都不会认错的魏无羡！

十三年来，江澄疑神疑鬼，看谁都像魏无羡夺舍重回，手底下已经不知道收了多少鬼修的命，他时时防范，在莲花坞布下天罗地网，只要魏无羡回来找他报仇，定要他有来无回。倘若抓到他，第一件事就是将他带回祠堂，跪在自己爹娘和姐姐的灵位前磕上三百个响头，要他伏地忏悔，为了温狗背叛师门是怎样的罪无可恕。

可是那之后呢？是扒他的皮，抽他的筋还是废了他的全身灵脉？还是让他余生为奴，偿还江家养育授业的恩？赎他忘恩负义的罪？江澄这十三年来都没有决断，也想不到那么多，支撑着他十几年的是一个看似癫狂无望的执念，如今近在咫尺，却更似遥不可及。

蓝忘机在众目睽睽之下护着魏无羡闯出金麟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让江澄不得不重新审视，魏无羡是否还是那个任由百家群起攻之而孤立无援的靶子，他的背后如今站着姑苏蓝氏。金光瑶当众发布仙督令，说的也是擒拿夷陵老祖而非格杀勿论，对于含光君蓝忘机更是只提到是被夷陵老祖蛊惑而去，连一句责难都不曾有。蓝曦臣在金麟台来去自如，仿佛丝毫未受影响。

江澄愤而离席，却又思前想后逐渐冷静下来，云梦江氏本就孤立，此刻百家的心思在于开源创收对抗朝廷，扩大地盘提升势力，早已不在那个死了十几年的魔头身上。唯有他江澄，每天念叨他千百遍，恨意一天比一天深刻，眼看就要得偿所愿的狂喜还没来得及享受，便又被新的阻碍挡在了千里之外。

想到这里，江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怒意滔天，这屋子里繁华似锦的陈设越看越像是一种讽刺，住着金麟台最好的客房又怎么样？在金光瑶面前可以俯视他又怎么样？还不是拿他最恨的人一点办法都没有。这口气不出实难平静，想来想去决定去找金凌寻寻晦气。

这小子伤了魏无羡，凭什么看起来比伤了他自己还难过！还就不信了，难道真的变天了？

他一路带着风冲去找金凌，一面又想起魏无羡从露面到逃出金麟台，居然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就像当年在乱葬岗，满面血污筋疲力尽的魏无羡，眼睛仍然亮得像星辰，却临死都不再分他一眼。凭什么！

十三年前，乱葬岗。四周遍布着鬼气森森的阴翳，岗外晴日高照，万里无云，而一接近乱葬岗十里之内，便再看不见太阳。一切都是黑色或者灰色的，树木不见绿，泥土不见黄，人脸……没有人，这里游走着的都是凶尸，枯槁的黑色或是**的灰色的脸，没有一张完整的，从烂掉的窟窿里露出爬满黑泥的骨头和牙齿，令人作呕。

凶尸的咆哮声震耳欲聋，比一年半前的数量多了几倍，而且不论何人一旦接近岗下，凶尸们就张牙舞爪地作势撕咬，这次连江澄也过不去了。他想想身后百尺之外的几十个亲信，手腕一晃，紫电发出噼啪的电流声，紫光照亮了眼前的一方地面。

他想了想，还是没有立即挥鞭斩杀凶尸，而是持着紫电与上百只凶尸对峙着，耳畔响着凶尸一阵比一阵高亢的嘶吼声。约莫半盏茶时分，眼前浓重的黑雾像被一把天刀劈过一样从中分开，魏无羡高扎马尾，红绳飘扬的高瘦的身影，像是飘在空中，慢慢飞了出来。

临近处，江澄才看清是一团不断滚动的乌黑怨气托着魏无羡的身子飘飞过来，送他到了自己跟前。“停。”魏无羡打过两下响指，怨气落地化为几个诡异的人形，发出嘶嘶的声音，又再度化成几股黑风，迅速退到了乱葬岗上，与那些浓雾融为一体。

江澄横眉怒目，喝道：“好大排场！夷陵老祖！你见到我不自刎谢罪，还等着我来杀你吗？”手腕用力，紫电光芒暴涨，就要朝魏无羡身上抽过去。

魏无羡的脸苍白瘦削，然神色风度傲然如故，只是眉宇间多了几丝深沉，抬眼朝他一看，眼神中刀锋泠泠，竟然让江澄一呆，手中的鞭子没有抽出去。

“杀师姐的人，我已经杀了他，替师姐报仇，我为什么要谢罪？难道是为了死在不夜天的三千人吗？”魏无羡冷冷地说道。“江家的方阵，我可没有动过。”

江澄再次呆了一呆，一时竟然无法回答。不夜天里，魏无羡召来的凶尸对百家发起汹涌猛烈的攻击，唯独对站在江家方阵中的修士视而不见。那夜血涂地狱，人间屠场，阴风狂号，惨叫无边，百家参加誓师大会的修士死伤惨重，江家却得以保全。

但也因此缘故，江澄被一些风言风语笼罩，说是他与魏无羡勾结重挫百家精锐云云，令他不堪其扰。奈何那之后魏无羡退守乱葬岗，重重防备，百家元气大伤，一时间也没有人出来讨伐。江澄百口难辨，越想越气，又束手无策，昨日一接到魏无羡的传信，便赶了过来。

“江宗主，我想和你做一个交易。”魏无羡抬起仿佛深不可测的眼眸，好像可以一直看到江澄的心底，他的眼神星芒闪耀，有如银河浩瀚，不同于江澄以前见过的任何一个魏无羡，没有江澄臆想中的自责颓败或疯狂变态，反倒是豪迈自信，洒落飘然。

你怎么能这么淡定？这么无所谓？！我阿姐呢？就这么白死了？！江澄心口顿时堵上了一座泰山，“你还想做什么？！”提到江厌离，江澄红了眼睛，怒吼道：“你看看我手臂上的白花，你想想怎么对得起我阿姐？！”似哭似切齿，面容扭曲，声音最后都在颤抖。

魏无羡敛眸，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抿紧了嘴唇，血色在薄唇上消褪了下去。

江澄继续用食肉寝皮的眼神瞪着魏无羡，又道：“你了不起啊！江家方阵你不动，是可怜我吗？！他们说我跟你勾结消灭其他家族的精锐，我长一百张嘴都说不清楚！”

魏无羡睁开眼来，说道：“对不起，这我确实没有想到。”

江澄再次怒火冲天：“你没有想到！你什么时候想到过了？！是得罪温晁的时候吗？是叛出江家的时候吗？是杀死金子轩的时候还是让阿姐白白送死的时候？！”他的声音如此之大，就连乱葬岗上的乌鸦都震飞了好几只，在他们身后的上空呱噪不已。

魏无羡眸中闪过一线暗光，只是不发一言地等他发泄完，淡声道：“我虽然没有想到，但我愿意提供一个交易，让江宗主不仅能封住百家的口，还能厥功至伟。”

他的气度出奇的平静，让江澄渐渐冷静下来，但仍未收起紫电，噼噼啪啪的电流声能给他继续面对魏无羡的力量，否则他不知道是否会压得住撕碎他的冲动，而不管自己是不是有把握。

“哦？是什么了不得的交易？”江澄露出嘲讽的神色，龇牙问道。

在乌鸦哇哇的令人烦躁的叫声里，江澄听见魏无羡用极为冰冷的声音说道：“用阴虎符，换我和乱葬岗上的五十三条命。”

江澄楞了有一阵，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放下了强做的镇定，他颤声问道：“你说什么？”

魏无羡抬眸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用阴虎符，换我和乱葬岗上的五十三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