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曦臣估量不出那一瞬间有多长，等他恢复意识之时，发现自己撑在桌沿上才没有倒下去。林湘思脸上哀伤的神情正在换为担忧，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双手前伸，似乎正想冲上来搀扶，但蓝曦臣一摆手，她便没能够得到。

他蹒跚着走到窗边，那里有风，流动的空气可以带走脑海里聚集的阴翳，但是心跳，却一下紧跟着一下，然后疯狂地躁动起来。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蓝曦臣带着压制不住的颤音，回头注目着林湘思，希望她是在胡说，因为自己根本没有准备过，怎么去面对这个期盼无比却明知不可能的情形。

林湘思把蓝曦臣所有的反常都看在眼里，心中十分难过，她心仪了好几年，终于将要靠近的男人，却在她面前，毫不掩饰地为另一个女人伤心。

她不甘心，因此她偶然得知了那个让蓝曦臣忘不了的女人已经回来的消息，并没有掩盖，而是想办法查证属实。她想看一看，纵然当年称得上举世无双，现在已年近三十的凡人，还是曾经嫁过几任丈夫的凡人，究竟有什么值得蓝曦臣恋恋不忘？

她想再赌一次。凡人再尊贵再养尊处优，毕竟是**凡胎，盛时过后，容颜老去的明日黄花，再美又能美到哪里去？也许真的再见到那个女人，蓝曦臣的心便不在那里了。

林湘思咬了咬朱唇，说道：“瓅耀公主，十年前和亲北狄单于贺术延泰，三个月前，贺术延泰薨逝，新单于贺术明塔即位，瓅耀公主依北狄风俗再嫁贺术明塔，然而不出一月贺术明塔突然暴毙，北狄再立单于贺术延齐，瓅耀公主再嫁。一个月前，单于贺术延齐被叛军讨伐身亡，瓅耀公主以自身不祥为由，拒绝再嫁，请辞回朝。到达中原的时候，正是五日前。”

她记性很好，将打听到的事由一五一十地说了个清楚，并无半句废话，蓝曦臣听得再明白不过。

“五日前？”蓝曦臣头痛欲裂，“那是……玉门关……”沙哑的声音自喉头发出，只有几个模糊的音节，完全没有力气说完。

林湘思悲哀地看着他，道：“正是我们离开玉门关的第二天。”

蓝曦臣不得不闭上眼睛，那些被刻意尘封起来的感情不受控制地决堤而出，似要冲破脆弱的躯体，撕裂他每一寸肌肤。他等了好一会，才能够出声问林湘思：“她在哪里？”他没有问消息是真是假，或许他根本就不在乎，只有一个念头占据思维，她在哪里？

“曦臣哥哥，我给你指路，条件是，我跟你一起去。”林湘思鼓足了勇气，面对着蓝曦臣说出要求。

蓝曦臣竭力维持着温和的语气，可脸皮僵硬，硬是挤不出半点笑容：“林姑娘，为什么？”

林湘思吞了口唾沫，昂首说道：“我就是想看一看，世上果真的有那么美的女人吗？我不相信。”

蓝曦臣摇了摇头，不明白这个女孩子究竟在想些什么？在他看来，这种要求就是无事生非，毫无意义。

“曦臣哥哥若不带上我。我就不说她在哪里。”林湘思也是倔强而固执，“朝廷对这事隐瞒得很紧，我花了大价钱才打听出来。”

蓝曦臣自己不会去打听吗？

像是猜到蓝曦臣会这么想，林湘思说道：“若不知道门路，曦臣哥哥，我敢保证你花上三个月，也查不到瓅耀公主在哪里。”

蓝曦臣又摇了摇头。

林湘思柳眉微蹙，说道：“曦臣哥哥，我只是好奇，瓅耀公主是不是真的如画像一般？我只想看看她，看完就走。好吗？”

当日，林湘思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孤身去了玉门关，差点害死自己与蓝曦臣，如今回来还是执迷不悟，这种执念，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心态。

但她脸上那种卑微的恳切，又让蓝曦臣无法斥责，也许与她无关，只是因为那一句“你花上三个月，也查不到瓅耀公主在哪里”，直戳蓝曦臣的内心。不要说三个月，三天他都无法等待。

蓝曦臣思忖之下，便知林湘思的说法并非虚言。当天惜言显然是明知周璨会回来，出于某种原因，宁可杀了他也不愿透漏周璨的消息，民间更是对公主回朝的事一无所知，看来即使她回来，也会隐而不出。

“你是如何得知消息的？”蓝曦臣问道。

林湘思眉眼哀婉，叹道：“这也许就是命吧。碰巧我就知道了，也打听到了。但是曦臣哥哥，你相信我，我不会骗你的，瓅耀公主的下落我真的知道。我只想去看看她，看过就走，以后再不来纠缠你了。”

天知道这样热烈又绝望的话语，她一个姑娘家又用了多大的勇气说出来。蓝曦臣觉得自己找不到理由拒绝这种请求。

“她在哪里？”蓝曦臣慢慢恢复平静，轻声问了一句后便移开目光，瞧向桌上的白玉酒壶、酒盏，便恰到好处地避开了林湘思抬手悄悄擦拭眼角的动作。

“我只能告诉你方向，你带着我去，我给你指路。”林湘思说道。

蓝曦臣叹道：“这又是何苦？”

林湘思死死咬着下唇，说道：“曦臣哥哥，我就这么一个要求。难道带着我，你就不能见瓅耀公主了吗？”

蓝曦臣无言以对，转身对着窗外锦绣牡丹，心思逐渐沉淀。方才思绪杂乱，此时细细梳理了一遍当前的事务，分析下来，金光瑶召集众家主商议群尸泛滥甚至乱葬岗围剿之事，实则与魏无羡无关，有蓝忘机在，不至于出现危险。何况，历来金麟台上的各种会议，只要不是火石落在脚背上，不商议个两三日，只怕也没有结论。

金光瑶这边的疑团，尚有无数细节需要查证，不急这一时，也急不来。蓝曦臣梳理清晰之后，修书一封，将应对之策详细拟了，拜托蓝启仁代为主事，便和林湘思辞行出了金麟台。

林湘思虽然是个娇俏的美人，毕竟是修仙之人，言出必行，果然除了指方向外，对具体地点只字不提，蓝曦臣也不逼她。两人御剑休息的间隙，也不过寥寥数语，蓝曦臣维持着礼仪风度，内心反复煎熬，既期待又忐忑，把相见之后的一字一句试想了千百遍。

他们一路向西，绕洛阳城不入，飞过了北邙山麓的寺庙群的游览胜地，调动灵力便越来越难，最后几乎无法御剑，只能落地。他们处在历代皇陵的边缘，眼前是肃穆森严的碑林牌坊。

蓝曦臣看着宽约丈余，高约半人的汉白玉石阶之上，那高大的青玉牌坊之后，无数石碑静静直立，两侧山石树木颜色森森。牌坊的台阶之下，醒目地立着一块高约两人的玄色花岗岩立碑，上书：“皇陵禁地，擅闯立斩”。他脸色灰白不似人色，他颤声问道：“这里？”

林湘思也有点犯怵，但还是点了点头，“在里面。没骗你。”

蓝曦臣道：“这是历代的皇陵，里面都是……死人。怎么会在这里？”

林湘思道：“皇陵里面也是有活人的，比如守陵的不是吗？我得到的消息，不会错的。”

蓝曦臣脸色更惨淡了：“守陵？为什么守陵？”

林湘思执拗地道：“瓅耀公主一定在里面。”

蓝曦臣深深看了她一眼，率先抬脚走上石阶。然而靴子刚踏上牌坊之下的石板，看似空无一物的空间便闪现出无数条纤细的白光，蓝曦臣眼疾手快，收腿回身一跃，整个人避开了那些白光，但长袍末端被几根白线扫过，整整齐齐地削下了几片衣角。

“曦臣哥哥！”林湘思花容变色，被蓝曦臣一把推下台阶时惊呼一声，已经看清了那严密的禁制。看来警示碑文，并不是一句空话。

“铮”地一声脆响，蓝曦臣右手持朔月，左手甩出一把符咒，正是魏无羡近两年改进的雷霆篆，专门用来破高等妖兽的硬壳。此符对付铜衣铁甲一样的兽皮兽壳，十分有效。蓝曦臣灵机一动，看到这里的禁制是削铁如泥的金刚丝，便想到了雷霆篆。

十二张雷霆篆散花一般，在蓝曦臣身前排成一个圆圈，刚好把他圈在中间，他白衣飘然，持剑穿入那个圈中，随着一阵轰然巨响，符篆纷纷燃爆。眼前密布的白光金刚丝蜷曲着后退，真的被炸出了一个大洞。

他径直往内闯去，徒然劲风扑面，几道深厚的灵力从几个方向袭来，至少有四名一流修士同时出手。离的最近的那个人一掌朝蓝曦臣肩头拍来，并未下杀手，看样子是想阻却他，而不是想杀掉他。

蓝曦臣抬腿斜斜跃起，在空中翻转两次，白衣如练，身姿如鹤，眼看是在临近绝境，十分凶险的千钧一发间，避开几个人同时的进攻，退到了禁制之外，姿态美妙，仙气飘飘。

“来者何人？擅闯皇陵，该当何罪！”四个身着黑色劲装的壮年男子，铁塔似地站在牌坊下面，气势夺人，竟似将这宽阔近一丈的牌坊堵得水泄不通。中间一个男子最年长，对着蓝曦臣混不客气地发问。

那些金刚丝的禁制，突然就隐去了踪迹，仿佛不曾存在过一样。

蓝曦臣视线快速扫过这四人，抬手躬身，行了一礼，说道：“在下姑苏蓝曦臣，并非有意擅闯皇陵，来此是为见一故人。还请诸位大人行个方便。”

男子面无表情地道：“此处乃是皇室陵墓，怎会有布衣之故人。请回吧！”说罢一挥手，似要指挥蓝曦臣转身离去。

蓝曦臣直手抱礼，朗声说道：“在下非为拜祭前人，乃为寻找生者，不欲抱憾而归，望大人见谅。”山岚寒风在他身边掀起抹额衣袂，但他身形纹丝不动。

几位男子都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来，但见蓝曦臣形容俱佳，举止高雅，好像也不想为难他。几人相视一眼，发话的男子说道：“蓝公子，念你一身修为难得，我们不欲伤你性命。你既说要见故人，便多问你一句，故人是谁。倘若此人真在此处，我让他出来见你。”

蓝曦臣一楞，端详那男子并无戏弄之意，遂说道：“瓅耀公主。”不动如山的身形有一丝轻颤。

四名男子都露出惊异之色，齐齐地仔细打量了蓝曦臣一番，然后交换过几个眼神。过了一阵，为首男子说道：“瓅耀公主薨于北狄，因无子嗣供养，天子允许公主灵柩回朝，现已安葬合陵，断无可见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