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宁掀翻数具凶尸，浑身颤抖，对那具凶尸喊道：“是你吗？！”

对方并没有理他。

所有的血尸都在疯狂地厮杀，温宁大喊道：“是你们吗？！”

整个伏魔洞里都是高低不一的尖锐嘶鸣，没有一个回答他，也没有一个能回答他。

不到半个时辰，所有的声音都渐渐止息。伏魔洞外，天光终于露了出来，凶尸的残骸一直铺到树林深处，直到眼睛也看不见的地方。

一切结束之后的伏魔洞，俨然画卷中地狱的场景。这些血尸开始陆陆续续朝魏无羡和蓝忘机那边聚拢。

高矮不一，男女不一，长幼不一，都是血淋淋的修罗恶鬼。可在这些身影之上，魏无羡却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影子。

温宁喃喃道：“四叔……”、“婆婆……”

他一个一个念过，越念声音越是颤抖。温宁道：“你们是一直在这里等着吗？？”若他是个活人，那双眼睛一定已经发红了，流泪了。

魏无羡嘴唇微颤，想说什么，然而，终究是没有说出来。他深深低头，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哑声道：“……多谢。”

蓝忘机亦行了一礼。

这群血淋淋的凶尸们方才厮杀时凶悍至极，此时面对他们，形容狰狞依旧，动作却略显笨拙，也参差不齐、前后不一地躬身举手，向二人还了一礼。

然后，仿佛被什么东西抽取了身体中的精魂和生气，它们全都倒下了。

血色的躯体仿佛易碎的瓷器，寸寸裂开，越碎越小。仿佛再一阵风吹过，便会什么都没有了。

温宁扑到地上，用手去拢这些赤红的骨灰。抓住之后，一把一把往自己衣服里塞，很快怀里便塞满了。见状，蓝景仪抓抓头发，解下了自己的一只香囊，倒掉里面的香料，蹲下递给他，道：“喏！”

见状，其他几名少年也纷纷效仿。只有金凌看看他们，看看温宁，神色复杂，没有动作，眉染寒霜，走得远了些。而那边七八只手举着香囊和布袋递到温宁面前，他反倒不知所措了。

蓝懋望着温宁欲哭无泪的脸，说道：“是你的家人吗？是不是？”

蓝慜掏出自己的手帕，也递了过去，温宁闷着声音回答蓝懋的话：“是……”

蓝懋又看看这些赤红的骨灰，它们在地上静静地铺陈着，无声无语。蓝懋沉吟着说道：“为什么传言十三年前乱葬岗围剿的时候，上面的人负隅顽抗，最终战死，尸体全被付之一炬，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整个山头全是焦土。可他们……为什么在血池里？又为什么被封印在那个洞里？”

温宁垂下眼睛，嘴角僵硬又无力地道：“我不知道。”他接过少年们递来的香囊布袋手帕，连声说道：“谢谢……谢谢……”又半跪下来，忙不迭地双手又捧又铲，呜咽着道：“婆婆，温宁来晚了……”

蓝思追心中恻隐，问道：“鬼将军，需要帮忙吗？”

温宁忙道：“不用，你们……”

蓝景仪道：“这么多骨头和灰，你一个人捡得完嘛！”

蓝忘机和魏无羡都走了过来，魏无羡道：“你们不要乱捡啊，没带手套，要中尸毒的。”

众少年一听，这才打消念头。不多久温宁已经将那些骨灰包在了大大小小的布袋里，蓝忘机走到他面前单膝蹲下，递给他一个乾坤袋，低声问道：“魏婴……他……在哪里？”

温宁猛然抬头，惨然道：“公子……他……他死了！”

魏无羡面色一暗，正待细问，却见身旁蓝忘机神色大变。

蓝忘机双目赤红，捏紧了拳头，胸口急剧起伏了两下，猛然闭上了眼睛，过了一瞬，他直盯着温宁的眼睛，道：“告诉我过程。”

温宁从袖子里拿出一卷红色的衣服碎片，衣料原本不是红色，可依稀能够看出鲜血画的符咒纹路，将衣料大部分都染成了红色，这些碎片都像被暴力撕破一样，散碎得拼不出原来的样子。

魏无羡吃惊地看着那团碎布，“这是什么啊？……召阴符？怎么回事？”突然间，他像明白了什么，身子颤抖了一下，扶住额头闭上了眼睛，脸上泛起难耐的青灰色。

蓝忘机尽力稳住颤抖的手，接过了那团碎布，从衣服纹理可以看出，正是原身羡穿的画着召阴符的那件里衣。

周遭突然一片沉寂，像一下子进入了隆冬黑夜，眼前是无尽的虚无，只有一点小小的火苗，那是魏无羡的眼睛，炽热深情，无惧无畏。蓝忘机朝那团火苗奔去，它却永远离他那么远，即使他已经奔跑出飓风的速度，仍旧追不上。他看不见任何人，只听到温宁在低声诉说。

“公子让我在前面开……路，到了山……山顶，他说’温宁……一直往……前走，别回头！’我听……了他的话，一直往前，以……为他……跟……在后面。突然，身……后爆炸……了！我被震……震飞了出去。等……我回去的时候，所有……的都碎了。”温宁用低沉的带着哭腔的声音，艰难地讲了过程。

他颤抖的手指着那团碎布，道：“我只……只搜集到这点碎片了……”

蓝忘机如山的稳重在那一刻四分五裂，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听到有人在愤怒地道：“这算什么？”

那人义正言辞越过众人站在蓝思追身前，脸色出离的愤恨，又是那个方梦辰。

蓝思追迷惘道：“什么算什么？”

方梦辰厉声道：“我问你这算什么？是赎罪吗？！你们心里该不会都真的开始感激他了吧？！”

而伏魔洞里的众人，听了他的话，竟然一片死寂，连窃窃私语都听不到。他们此时心头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大张旗鼓来围剿，结果反倒被围剿了。摇旗呐喊要除害，最后还要靠“害”来救自己的性命。

真不知究竟该说是滑稽、是诡异、是尴尬、还是莫名其妙。只觉得在这场大戏中义愤填膺、上蹿下跳的自己或者别人，着实不怎么风光体面。

对死去的夷陵老祖说感激？似乎太不像话；可毕竟是为之所救，直接说完全没有感激，仿佛也不合适。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办法，好像只有保持沉默了。

见无人应答自己，方梦辰更加愤怒了，他看向蹲在地上的温宁，仿佛那是夷陵老祖的替身，恼怒得面红耳赤，恨声道：“惺惺作态地做点好事，表示自己悔过了，就可以一笔勾销他手上的累累血债了吗？！”

蓝忘机怒火在一瞬间升腾起来，指甲嵌进肉里。

见方梦辰一个人的声音就震得洞窟嗡嗡乱响，旁人有人劝解道：“方兄！你别激动，算了吧……”

那人话一出口，立即觉察自己说的不对，方梦辰果然双目发红了，更加龇牙咧嘴起来，他道：“算了？！什么叫算了？杀亲之仇，你说算了就算了？！”

他大声质问道：“魏无羡杀了我父母，这是事实，可为什么他现在却好像变得像个英雄一样？！做点好事，转眼就能让人忘掉他干过什么吗？那我父母算什么？！”

人群之中，金凌低下头，握紧了拳，忽然肩头传来一阵剧痛，原来是江澄搭在他肩膀上的五指渐渐抓紧。金凌看不清他的神情，低声道：“舅舅……”

江澄那边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

蓝忘机站了起来，朝方梦辰走去，每一步都带着彻骨的冷气，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但是方梦辰看着他，却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两下，随着蓝忘机的步子往后退。蓝忘机走一步，他就退一步，直到背后撞到几个修士的身体，再无可退，他颤声道：“你想怎么样？”

旁人都惊愕不已，看着蓝忘机这出人意料的举动，都想不出该做什么，于是便什么也不做，只看着他像冰原上的孤峰一样矗立在方梦辰面前。蓝启仁眉头皱紧，咳嗽了几声，却没有出声制止。

魏无羡已经醒过来，他上前拉住蓝忘机，发现并没有用，于是又放下了手。

蓝忘机的眼眸纵然浅淡得如同琉璃，可此刻却像是两个深渊黑洞，望进去便是坠落冰河的锥心冷意，任何感情的投射都已经无用，方梦辰脑海里直勾勾地冒出一个词：地狱阎罗！现在的蓝忘机活像地狱阎罗！

他用冰刀般的语气问道：“你想报仇？”

方梦辰一怔，在蓝忘机冰霜压顶的俯视下张嘴无言。

蓝忘机冷冷地道：“十三年前，他万鬼缠身死在这里，你家仇是否得报？如果没有，何谓生死？今天他为了救你们，再次死在这里，你还想如何？你的命是他救的，你要报仇，又拿什么报恩？”

方梦辰再次张口结舌，舌头在他嘴里打了结，冻得发痛。他从没有想过蓝忘机说的问题，或者说他刻意不去想，因为他根本无法回答。反正自己没了父母，魏无羡就是死一百次，也难消他心头之恨。可是，自己这条命是魏无羡救的，又怎么算？

蓝忘机道：“恨温氏余孽？你们口中的温氏余孽，十三年前就死过一次。而就在这里，就在刚才，他们为了救你们，又死了一次。这次是灰飞烟灭。”

他直盯着方梦辰，盯得他浑身发冷，突然转眼将冷冷的目光在伏魔洞里的上千人身上挨个洒了一遍，道：“请问你们还要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