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忘机原本想禁了江澄的言，但转念一想，倘若蓝懋这边钻牛角尖出不来，不如听一听反面的意见也好，当年在金家的阴谋之下，百家的权欲争斗之下，各种贪欲混杂，最终导致的悲剧，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早就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清楚的。

他低下头，严肃地对双生子道：“从现在起，不可再多言。”

蓝启仁喟然长叹，道：“江宗主，事已至此，我知道早就无可挽回，责怪谁都没有意义。毕竟，围剿是百家的决定，不论是不是被挑唆和欺骗，惨剧都已经发生。又能如何？我与赤锋尊原本对这段往事十分不齿，约定将之埋藏起来永不透露，给四大家族留一点颜面。”

他又叹气道：“谁又知道今日之事，终归是天意吧！是非功过，自有人评说！江宗主，他人要说，就让他们说，老夫都不怕担这个恶名，你还怕了不成？”

江澄哼道：“我怕什么？乱葬岗围剿是四大家族带头，百家参与的，东西是百家一起抢的，最后的大火，不也是百家一起放的？谁又比谁高贵些？”

蓝忘机感到蓝懋在他怀中大口出气，在用深呼吸尽量压制自己的怒气，于是低声道：“此事与你们无关，不必过于介怀。”

蓝懋点点头，终是没有出声。

蓝启仁摇头叹道：“这是老金宗主说的吧？江宗主记忆力可谓超群。”

江澄冷哼一声，道：“我不相信蓝老前辈不记得了。”他目光一凝，冷声道：“如今魏无羡再次死无全尸，不过他神通广大，活过来几次，这次也说不定没死透，等几年又回来了！我们之间的账还没有算清楚呢，我会等着他！”说完，他转头对自家修士道：“灵力恢复了吗？跟我下山！”

此时，在这里尴尬得早就忍不住想走的众家修士，好像约好了一般，各自呼唤着自家的弟子门生、朋友亲戚，三三两两，十个八个地聚在一起测试灵力恢复情况。一时间伏魔洞外，乱哄哄你方方唱罢我登台，好不热闹。

聂嫺婉对江澄行了个半礼，轻声道：“多谢江宗主照拂，嫺婉告辞了。”

江澄却道：“聂姑娘，你且等一下。我正有事找聂宗主商议。”他负手走过聂嫺婉，朝清河聂氏那边走去。

聂嫺婉不知何意，却仍听从了他的吩咐，站在那里，看江澄去和聂怀桑攀谈。过了一阵，江澄走回来，对聂嫺婉道：“聂姑娘，我已经请聂宗主示下，想请你帮我家这些负伤的修士治伤，恐怕得劳烦你几天。”

聂嫺婉微微睁大眼睛，问道：“宗主他怎么说？”

江澄神色淡然地道：“聂宗主已经同意了，问你的意见，倘若你不嫌弃，莲花坞愿以贵客之礼相待。”

聂嫺婉略微踌躇了一阵，低下头轻声道：“不敢当。既然宗主吩咐了，江宗主也瞧得上嫺婉的医术，我自当尽力。”

金凌在旁边，罕见地静立着，挑眉看着江澄的举动，一句话也没有说，最后一摇手中仙剑，转过身去大声地留下一句话：“舅舅！你就好生款待聂姑娘吧，我先回去了！”惹得周围不少家族的家主、修士朝这边看来，有人皱眉、有人愕然，有人做恍然大悟状，但都明智的选择了沉默不言，只在相熟的人之间彼此交流心照不宣的眼神。

欧阳宗主拉着儿子要走，但是欧阳子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形，不由得问他父亲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我从未见过江宗主往莲花坞请客呢！”

他话一说完，头上就挨了他父亲的一个爆栗子，欧阳宗主咳嗽一声，拉着他赶紧往外走，走边说道：“你懂什么！快走！快走！”

江澄眉头抽了抽，装作没察觉到这些异常，昂首阔步地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去。

千余人都逐渐散去，蓝家人在最后休整。魏无羡叹了口气，从蓝忘机怀里拉出蓝懋，说道：“你们还小，不懂得这世上的事，并不总是黑白分明的。无论如何，谢谢你，为这乱葬岗上死去的冤魂。”

温宁等人群散去，这才走近，疑惑地问道：“公子，他们说的，是真的吗？婆婆他们，是被屠杀的吗？”

魏无羡闭上眼睛，低声道：“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到他们。”

温宁扑到在地上，不停地捶着地面，他原本满手都是凶尸的血，现在又染上了无数的泥和尘土，黑衣上到处都是暗红、黄、灰、白的混合斑块，看起来脏得像一个乞丐。他呜呜地哭着，但是凶尸的眼眶里流不出一滴眼泪。

蓝思追走过去，蹲在温宁旁边，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他将手提起来想要拍拍温宁的肩膀，试了几次没敢拍下去，最后一次，他咬着嘴唇，轻轻拍在了温宁的肩膀上，一连拍了好几下。温宁转头与他对视，眼神逐渐变得温柔，终于止住了哭泣。

蓝启仁唤道：“忘机。”

蓝忘机向他走去，蓝启仁挺直的肩背突然松了下来，仿佛一下子苍老了二十岁，他眼睛里露出怜悯，慈爱地道：“节哀。”

这才有时间去感到痛，蓝忘眼鼻酸楚，立即别开了脸，没有与蓝启仁对视。他听到蓝启仁低声道：“你是对的。原本我不想承认，但是，对不起。”

这是蓝启仁所能对魏无羡表达的最大的歉意了。蓝忘机知道，这个叔父虽然已经接受了魏无羡十年，但那主要是看在他不惜以生命为代价，要留下魏无羡的份上。离蓝启仁真正接纳魏无羡，还有一段距离。

今日蓝启仁终于真正接纳了魏无羡，却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之下。蓝忘机心痛如绞，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蓝启仁悲痛地叹了口气，将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像是找到了一种很好的解决之路，对蓝忘机说道：“好在，这个莫……玄羽，也有几分神似他……”

魏无羡听到了，转头过来笑道：“蓝老前辈，你这是在说我吗？”

蓝启仁并没有听见温宁与魏无羡的对话，不知道“莫玄羽”也是魏无羡，此刻楞了一下，老脸有些发烫，觉得自己这是有些过于直率了，于是轻咳了一声，但还是拉不下自己的脸，只能装作没有听到魏无羡的问话，认真地看着蓝忘机道：“忘机，你有何打算？”

蓝忘机垂眸想了一阵，低声道：“我想去先去看一看。”他指的是去山顶那个巨坑那儿看一看，也许那里还有些他来过这世间的痕迹。“然后，联系兄长，商议向金麟台讨说法之事。”

蓝启仁点头，沉默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下令出发，蓝懋、蓝慜连同其他人一并离开乱葬岗，只留下蓝忘机、魏无羡和温宁。

一众少年站在队伍末端，磨磨蹭蹭，对蓝忘机他们依依不舍。一众白衣染血，依旧衣袂飘飘，玉立在乱葬岗的晚风里，围着蓝忘机和魏无羡，像两棵千年苍松旁边一片新生的青松翠柏。

“含光君，你要早点回云深不知处。”蓝景仪眼睫扑闪，楚楚可怜地望着蓝忘机。

蓝懋眼睛红肿，小脸依旧寒玉一样，又恢复了平日里高远俊逸的模样，目光在蓝忘机和魏无羡之间转来转去，倒是没有说话。

蓝慜一左一右，拉着蓝忘机和魏无羡的袖子，一抬头，明亮的眼神热切，脸上尽是眷恋，不停地唠叨道：“让我跟着去吧！我保证不惹事！”

蓝景仪使劲眨着眼睛，想飞的心情呼之欲出，站在蓝慜身后也跟着说道：“含光君，我们跟着去，也可以打个帮手啊！”

魏无羡笑着往前一步，敲了敲蓝景仪的头，说道：“这可不好说，到底是打个帮手还是拉个后腿？”看蓝景仪的脸一下子就堆满了失望，又安慰道：“放心吧，等我和含光君先探探路，后面有的是用得上你们的时候。”

蓝景仪立即眉开眼笑，蓝慜也勉强接受，于是放开他们，和几个少年一起行礼，转身随蓝家队伍下山。

蓝思追走在最后，见温宁呆呆地站在不远处，神情抑郁地看着他们。他总觉得温宁的眼神放在自己身上，又不敢过分肯定，心道也许是他觉得孤独，于是过去给他打招呼： “将……”他本来是想称呼将军，可又觉得怪怪的，改口道：“温先生，我们走啦。谢谢你。以后肯定还会再见面的。”

温宁慌张地说道：“噢，不……不用谢。”但是眼光却一直不离开蓝思追的脸。

蓝思追对他笑了笑，温宁突然顿悟自己这样盯着他看很不礼貌，于是急着解释：“蓝……公子，对不起，因为……你，你长得很像我一个堂兄。我……就……多看……”他一着急，又开始结巴。

这话听起来，真像是下级修士、外姓门生想和本家子弟攀亲戚套近乎的说辞。蓝思追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道：“真、真的吗？”

温宁道：“真的！”他努力地提着两边嘴角的肌肉，看起来，是想挤出一个笑容。

不知为何，看着“鬼将军”这副模样，蓝思追心头忽然涌上一股带着浓浓酸楚的亲切感，还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他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张脸。有一个称呼，好像就快冲破什么障碍挣出来了。只要脱口喊出了那个称呼，许多其他的东西也会立刻涌现出来，令他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