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忘机猝然回头，满脸都是震惊的神色，而眼眸里的雾气似乎在不断翻涌，翻涌出一股绝望至死的波澜，他呆呆地看向魏无羡，“他在说什么？为什么他说他不是魏婴，你才是？”他咬着舌尖发问，疼痛可以带来短暂的清醒。

面对直击灵魂的质问，魏无羡所有的回答都破碎在了最开始的音节，而蓝忘机状若崩溃的神情更令他生无可恋；易地而处，他无比理解蓝忘机的心情，他愿意为他承担一切痛苦，可站在他自己的心上，脚下却是千疮百孔。

他额头青筋暴起，拳头捏到指骨几欲碎裂，才集齐了开口的力气：“蓝湛，你告诉他，我准备好了，让他夺了这具身舍。”

蓝忘机怔怔地看着他，心口的空洞越来越大，不痛，却透风地冷，冷得彻骨。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换魏婴回来，却独独不能是面前这一个魏婴。他有何辜？两个人的爱情，没道理让第三个人牺牲自己来成全。

“蓝湛！快点！告诉他！”魏无羡用力摇动蓝忘机的肩膀，手指冰凉如水，浸入肩头的肌理中，急促的嗓音跟他一样低沉沙哑：“快点！你再不说，我就要后悔了！”

蓝忘机无力地望着他，“为什么？他不是魏婴，你才是？”他没有答允魏无羡，而是重复刚才的问话。

悬浮在锁灵囊上方的符咒越来越淡，在夜风中轻微地晃动，魏无羡带着哭腔道：“只有一点时间了，还来得及……只要他夺了我的舍……”然后他垂下头，轻声道：“你就可以问他了。”

符咒在眼前逐渐变得透明，蓝忘机的脸也失去了最后一丝人色，齿下紧咬的嘴唇泛出灰白，嘴角沁出一丝殷红，最后颓然地一摇头：“不重要了，无论他是人是妖，他就是我一生一世的道侣。”

一生一世的道侣，他加重了字音说出来，漫漶的目光落在魏无羡的脸上，在一瞬之间看清了他脸上的表情，魏无羡看着蓝忘机放在七弦琴旁的手，无声地重复着这几个字，最后抬眸与他四目交汇。

蓝忘机心若空洞，透得后背冰凉，指甲刺入手心，维持面上不动如山，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神如何，有十分悲恸，有没有十分坚定？他看见对面魏无羡嘴唇颤了颤，墨黑的双瞳中映出自己刻板的脸，霎时间魏无羡面容灰败，褪去了所有血色。

山风突然呜呜地吹起，适时打破这可怕的沉寂。魏无羡身体像被风吹得朝后缩了几寸，沉重地收回手放在身侧，藏在黑衣垂下的袖子里。

然后他们仿佛约定好了一般，同时移开了目光，各自看向对方的身后。

心口的空洞已经冷得麻木，蓝忘机一遍一遍告诫自己，蓝家自先祖以来，都是一生一人一道侣，无论山海相距，死生相隔，绝不可负。他已经对不起一个魏婴，断不能再对不起自己的道侣，移情别恋，深以为耻。

何况他也看不清自己的内心，对眼前这个魏无羡的一切眷恋痴缠，是不是来自十年中刻骨铭心的惯性？无论是与非，终究是对他动了心，动了情，如果之前尚存一丝侥幸，还望盼得道侣的原谅，那此时便是惩罚，罚他痛失所爱，永坠深渊，从此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直到他蓝忘机尽完责任，奈何桥上再求相认。

他若再不悬崖勒马，便更是罪孽深重，纵然等到归去之日，也没有面目见他。

“对不起。”蓝忘机垂眸看着膝上古琴，檀木漆面上有一层油润的皮，愈久弥坚，他用尽全力让声线平直无波，对魏无羡说道，转而手指重新放上琴弦，赶在符咒光芒完全熄灭前，奏出最后一句琴语：“等我。”

他骤然收指压弦，琴音余韵与符咒一同消失在风里，锁灵囊肉眼可见地比方才瘪了许多，里面空无一物。蓝忘机神色平静地拾起锁灵囊，默默地放进怀里，然后将蓝荀的古琴装入亲囊。

魏无羡等他做完这一切，从袖中掏出两片东西递到蓝忘机面前，黝黑无光，造型奇诡，即使在手中握着，也透出一股森然。

“阴虎符，何意？”蓝忘机诧然问道。

魏无羡微微点头，正色道：“请你保管阴虎符，比放在我身边好。”

他的意思很明显了。蓝忘机知道，两人还没有说过分开，但总要有人提起的，这并不意外。只是，阴虎符这么重要，魏无羡的意思他还不明白。

“金光瑶和薛洋复原了它，姬昀用它来作恶，阴虎符绝不能再落入他们手中。但是，我也不敢将它毁掉，万一……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它还能派上用场，我现在也说不上来，希望不会。总之，这东西既不能毁掉，又不能流落在外面，我想不出天下还有哪里比含光君手中更安全。”

他没有说，不留在自己手中，是避免可能禁不住阴虎符的诱惑。这是一个强大到不可忽视的武器，就连他自己，也没办法完全不受影响。

蓝忘机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反问：“你呢？你作何打算？”

魏无羡粲然浅笑道：“先去找温宁、温情，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说完将阴虎符又送近了些，笑意冉冉地看着他。

蓝忘机低眉思忖了一瞬，取过阴虎符，放进怀中，又解下腰带上宫绦坠系的通行玉令，递给魏无羡， “温情他们被兄长安置在苏州蓝氏别院，你拿我的玉令去，暂且在那里修养一阵。”

他垂下眼睑，又稍稍顿了一下，说道： “让你……们沉冤昭雪的事，我不会放弃。”

魏无羡欣然收下玉令，说道：“嗯。先拜托了 。”说完，慢慢地往后退了一步，两步，最后深深看了蓝忘机一眼，轻声道：“那我先走了。”

余光看见他转过身，蓝忘机才敢抬眼，眼看他一步一步走进夜色里，一声“魏婴……”，冲着他的背影不经思索便喊了出来。但见魏无羡停住脚步，蓝忘机却又语塞，胸中千言万语，竟无一言可出口。

魏无羡并未回头，黑衣的身影快要跟黑夜融为一体，蓝忘机听见他平静地说：“蓝湛，不要内疚。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不怨你，更不怨他。如果……我们都在，我或许还有所期待，可现在，却不可能了。”

独行千里杯中酒，生世轮回心底人，活人永远没有死人那么刻骨铭心，他魏无羡也不愿做替身，哪怕是自己的替身。

蓝忘机看着魏无羡走出自己的视线，直到再没有一点影子，他沉重地垂下头，却没有如想象中那样补上心头的空洞，他给自己给魏婴的誓言，原来还是填不满他无垠的想念。只是，他突然惊恐地发现，他竟然分不清楚，是想念的哪一个魏婴。

夜阑风冷，蓝忘机在空地上寥落地站了许久，才慢慢地转向山洞，洞口已经坍塌，里面的凶尸残驱重重叠叠，令人作呕。

洞外，鏖战的痕迹犹在，□□的身体横在草地中间，已经凉透，而被金光瑶胁迫的胡人女子，瘫倒在树下，胸腹间的血流得满地都是。

蓝忘机走过去搭她的脉搏，输了一点灵力给她，胡女眼睫抖动几下，睁开了眼睛。看到蓝忘机蹲在她身边，也不惊奇，白纸一样的嘴唇抖动几下，说道：“我……我汉子……”

她用力抬起手，可只抬起了几根手指，吃力地指着□□的尸体，“带我……过去。”她的面容在胡人里面算是姣好的，现在只呈濒死的灰白。

蓝忘机抱起她，将她放到□□身边。女人吃力地将头靠在男人的肩膀上，望着他血迹斑斑的脸，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谢谢。”她说道，然后哆哆嗦嗦地在腰间掏着什么，可惜力气全无，半天都没掏出来。

“帮……我，谢……”她喘息声越来越短促，声音更细弱了。蓝忘机看见她腰带上有一把短小的匕首。

“这个？”他指着匕首问。

胡女眨了眨眼睛，淡淡地笑了：“是……”

这个胡女和□□都是金光瑶的人，长期帮助金光瑶走私瓷瓶，按理说也是罪人，可一个已死，一个也濒死，蓝忘机不忍心再多苛责，于是替她抽出匕首，放进她的手里。

他转过身，踏进山洞，最里面的凶尸仿佛被定住一样，恢复到石头雕塑一样的状态，看来无论是尸魄还是怨气，都已经不在它们身上了。

洞内荧光闪烁的白色洞壁和**不堪的灰黑凶尸形成强烈对比，蓝忘机思索着该怎么处置它们，不由喊了一声“魏婴”，他是他们两人之中经常做决定的那个人。回音在洞内无限放大又渐渐湮灭，却没人再笑着回答“蓝湛，怎么？”

蓝忘机从恍然中惊醒，才发觉恐惧无孔不入，将他缠得呼吸不得，方才的一切居然是真的，一个魏婴不在了，一个离开了 ，剩下他鳏寡一身，孑然天地间。

四周寂然无声，洞壁上的白光微弱，洞外的月色照不进来，他矗立在此，连影子都不来相伴，只剩他一个了。蓝忘机伸出手，朝不知何处的光亮抓了一把，然后颓然握住拳头，自然空无一物，他看着掌心的纹路，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