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啊王姐!今天电车晚点了!”
杜佳拐过街角冲进店门,里面充足的暖气烘得她喉咙发紧,来不及喘气便把大衣外套往储物柜上一搭,手脚并用套上员工帽和橡胶手套快步拉开后厨门。
沾满黄色油渍的碗堆了一整个池子。
“杜佳,”一个短发齐耳的中年女人从身后递过来一瓶水,“下次不用那么急。”
“谢谢王姐,我不渴。”杜佳挤出一个笑,抬手扶了扶快要掉下来的眼镜,打开水龙头浸湿抹布。
王姐把矿泉水往洗碗台边一放,说:“没事儿,算我请你的,给你放这儿了啊。”
“谢谢。”杜佳感激的看了一眼王姐的背影。
她工作的地方在唐人街,一个华人开的粤菜餐厅,杜佳很熟悉这个地方,只是自己已经从之前的VIP客户摇身一变成为后厨洗碗工。
唉,人生嘛,本来就是有无限可能的。
左三圈,右三圈,底下抹一圈,杜佳机械重复着手上的动作对着已经被油烟熏的发黄的墙面发呆,想着人的适应力还真是强,从前自己十指不沾阳春水,现在竟然可以在三秒内把一个盘子洗得锃光瓦亮。
墨尔本的冬天和国内比起来不算冷,只是风实在大的出奇,刚刚下电车的时候走得太急,正巧撞到一个人,意识到头顶空荡荡的时候帽子已经被吹到电车轨道正中央。
白白的,孤零零的一小团,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那里,像现在的自己一样。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那辆庞然大物从自己身上碾过去。
“嘶——”
杜佳挪了一下脚,一阵细密的针扎感刹时从脚底窜上小腿,麻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脚后跟着地,抬脚掌,然后跟原地踱步似的在往地面上压几下,这是杜佳经过这两个月总结出来最有效且快速缓解脚麻的方法。
竟然快两个月了。
杜佳已经有些忘了两个月前父母在电话那头是怎样嗫嚅着讲述家里资金链断裂的场景,只记得当时自己并不惊讶,毕竟身处这个圈子,多少也会听到一些传言,只是她没想到会这么快。
又或者是她自己不愿面对。
“杜佳姐,老板说可以出来吃饭啦!”门框外探进来一个脑袋。
“知道啦,我马上来。”杜佳把最后一个碗上的泡沫冲洗干净,一齐放入消毒柜。
解下围裙出来的时候饭桌前已经围了一圈同事,和杜佳一般大,基本都是一边兼职赚生活费一边上学的留学生,见杜佳出来很热情的招呼她过来坐下。
“我今天就先不吃了,一会儿还有事,你们慢慢来啊!”杜佳一边笑着一边套上衣服围巾拉开店门,然后一头扎进门外的深冬里。
现在是晚上九点四十五,离约定的时间还差十五分钟,从这里坐电车到APS公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卡的刚刚好。
杜佳也住在APS公寓,只是已经付不起租金,等过完这个月得抓紧搬出来,还得给中介一笔对现在的自己来说相当不菲的毁约费,如果能找到转租更好,只是现在正逢假期,留学生基本都已经回国,自己在社交软件上发的转租帖子也没有丁点儿动静。
尽是些烦心事,杜佳有些烦躁的甩了甩头。
她掏出手机给备注为“狗 22:00”的联系人发了条消息:
——您好,我十五分钟后到,可能会延迟几分钟。
那边回得很快:
——好的,您到了给我发消息。
挺有礼貌,杜佳息了屏把头靠向车椅背,昨天的单子让自己在寒风中足足等了快半个小时才见着人,理由是太冷了不想下来。
这都什么人啊。
杜佳鬼使神差的从座椅上弹起点开“狗 22:00”的聊天框,头像是一只金毛,看着大概两三岁,叼着个毛绒玩具朝着镜头笑。
朋友圈也是少得可怜,都是清一色的风景照。
年龄应该挺大的,杜佳得出结论。
APS总共只有四栋楼,“狗 22:00”发过来的地址就在杜佳居住的旁边一栋,于是杜佳远远就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背影手里拿着根牵引绳站在楼下。
杜佳几乎要感动的哭出来,前面的单子都是自己在狂风呼啸中干等着对方下来,这个人竟然在楼下特意等着自己,还是在这么个大冷天。
“您好您好,您好!”杜佳三步并两步快跑到那人跟前,双手撑了一下大腿保持平衡,喘气道:“迟到了一分钟,不好意思。”
“您是?”
很好听的声音,比山泉水还要清冽上几分,从头顶上方传来。
杜佳顺着声音看过去,率先看到两条很直的腿,然后对上一双年轻的眼睛,眼睑平展外露,探究不出什么情绪,却在大楼门廊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湿漉漉的,像只大雾中晃晃悠悠的小船,又莫名让杜佳联想到小狗喘气后亮晶晶的鼻子。
一身毛呢黑色西装配帆布鞋,挺有意思的搭配,像是刚参加完什么学术会议后随意套上的,
这双眼睛的主人挑了挑眉。
“哦……那个,我是来遛狗的。”杜佳胡乱将已经被风吹翻的刘海顺下来,伸手去接男人手中的牵引绳。
“你们换人了?”男人将牵引绳向后一缩,连带着一旁已经围着杜佳摇尾巴呜咽的小金毛也一下噤了声。
“呃……我们就是群里接单,谁先抢到就是谁的,我刚来没几天,您觉得我面生也正常。”
杜佳接了个空,有些尴尬的搓了搓手,然后蹲下揉了揉金毛的头。
“你叫什么名字呀?”
“岁岁,是个姑娘,我还有事,先上去了,遛完了直接打我电话,我下来接。”
男人把牵引绳往杜佳手中一递,然后半蹲下拍了拍岁岁的头:“乖乖的啊。”
说是遛狗,其实就是绕着这四栋楼转一小时,这片地方虽然繁华,但靠近火车站,外面躺了一圈流浪汉,晚上还是得小心些。
杜佳从小就喜欢狗,尤其是金毛,只是老妈洁癖不让养,于是当一个圆圆的小脑壳在前面晃荡并时不时咧着嘴回头朝自己笑的时候,杜佳的肚子很不争气的“咕”了一声。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这一天都还没怎么吃东西。
遛一次狗去掉提成能拿十刀,在楼下的小吃店买一个同小臂等长的糯米饭团还是绰绰有余,省着点吃的话,能顶两顿。
想到这里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沮丧的低下头。
上个月的自己,应该还在和那些所谓的朋友们在米其林餐厅里享受着暖气吃着龙虾烩饭吧。
家里一出事,全部都遛得比兔子还快。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其实我也不是很需要朋友,杜佳朝着迎面的大风狠狠吸了吸鼻子。
直到看到锁屏页面的十个未接语音通话,分别来自“狗 22:00”和群管理员。
狗22:00: 你怎么还没到?
卧槽,那我现在手里牵着的是谁?
完蛋,坏事儿了。
杜佳气喘吁吁牵着岁岁跑到楼底下的时候正围着两个人,刚才的男人此时换了一身黑色连帽卫衣,看着年轻了不少。
袖子被撸上去,露出半截精壮的小臂,杜佳这才发现他很白,再配上那双大雾般没有焦点的眼睛,真的……不像个活人。
旁边另一个戴着顶明黄色鸭舌帽,扯着杜佳便是劈头盖脸一顿批。
“我在群里说多少遍了?交接的时候要沟通好!沟通好!”
“对不起啊,对不起,”杜佳垂着眼对着两人一一鞠躬,然后把牵引绳交还给正低头安抚岁岁的男人,男人的眼里依旧没什么情绪,说不上是愠怒还是不耐烦。
“我以后不会再……”
“什么以后?没有以后!以后你再出这种状况谁负责?我搞这个这么多年第一次出现被接错的情况!你这种工作态度……”,黄色帽子男依旧指着杜佳喋喋不休,杜佳甚至能明显看见他的口水在路灯下随着身体的律动跟喷泉一样溅射出来。
“诶,差不多得了。”男人出手拦了一下,然后转向杜佳。
“这次的钱我照付给你,Account name和BSB告诉我一下。”他打开明黄色的转账页面。
“谢谢啊,Account name是jia du,BSB是063……”
“你叫杜佳?”男人拧了拧眉,眼里终于有了情绪。
是……惊讶?
“是的,”杜佳直直盯向男人的眼睛,故作镇定,“怎么了吗?”
老实说,她从十五岁转学到墨尔本,因为家境优渥面容姣好结交了不少朋友,这圈子本来就小,如果这时候碰着个熟人,再把自己兼职遛狗赚饭钱还被辞退的事儿传出去,不知道会成为多少人在背地里的笑料。
每天晚上给自己打气的“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在真正实行起来的时候,还是很有难度的。
“哪几个字?”男人依旧不依不饶。
“杜甫的杜,上好佳的佳。”
算了,破罐子破摔。
男人闻言迅速低头在手机上捣鼓了几下,递过来一个二维码,举着手机的手微微发抖,估计是冻的。
“那个,我加你个微信吧,直接走私人,一个月六百刀,一次性付清。”
杜佳:……?
一个月六百刀,一天二十刀?涨了一倍?
如果没记错的话,刚才是我搞砸了吧。
“小林啊,”一旁戴黄帽子的中年男人本来站一旁抱着胳膊看好戏,这下眼看拿不到提成彻底慌了,“嘿嘿”笑着就要搭上男人的肩。
“你也是我们的老客户了,这样,以后我给优惠价,一次给我们十刀就行。”
“不用。”几乎是在手要搭上来的一瞬间,男人飞快挪了一下肩膀,视线从上至下倾斜,带上一种近乎神性的悲悯。
这下有情绪了,像个活人,杜佳盯着脚尖有一搭没一搭的想。
黄帽子扑了空,很鄙夷的看了两人一眼,挥手说了句“你们自己解决”转身走了。
杜佳一直坚信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相对于这一笔天降“巨款”,她更担心接了之后的安全问题,毕竟这边“华人骗华人”的案例还真不少。
正当她思考着应该怎样礼貌回绝的时候,男人有些好笑的摸了摸卫衣口袋,然后掏出来一个卡夹。
“你担心我是坏人?”
“没有,”杜佳极不自然的撩了一下右侧边被风刮过来头发,“我只是今天有空出来遛一下狗,其他时间……”
她彻底无话可说了。
卡夹的透明层夹着一张左侧边是深蓝色底纹,印着Melbourne University校徽的卡片,旁边是男人的一寸照,下面写着STAFF ID:
Lin Lang。
“我可能是你下个学期的tut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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