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墨尔本】
金红玫第一次来长安旅社这一年,陈元罡15岁。
那些日子,旅舍里的客人都传言,有一家欧洲的舞团来到了墨尔本,舞团里各国舞女争奇斗艳,甚至有一名上海女人。唐人街的单身汉们各个好奇,但各个都掏不起表演的门票钱。
“欧洲的舞团,为什么来到澳大利亚?”这天早上,陈元罡听见有住客互相询问。
“战事蔓延厉害,欧洲也要被炸成废墟,”另一个人回答,“舞团那么多嘴等着吃饭,团长总得想办法,这才来到我们这边。”
隔山隔海,炮火尚未烧及南半球上这片遥远孤独的大陆。但白澳政策的阴影悬于头顶,选择离开的华人也逐日增多。唐人街上人丁奚落,大家互相传递着故乡的消息,也有人组织华人捐物捐款。
好的消息总归寥寥,时间久了,士气也低迷。中秋将至的那个月,旅舍里忽然有人起哄,说祝老板,这街上的金山客来到墨尔本,第一个落脚点总是你这里。今年你不如做件善事,帮大家安排些娱乐。
祝老板叼着一管从中东商人那里购买的水烟,洋里洋气的出现在众人面前。他说吵什么吵什么,想做什么?打牌?放电影?叫那只破烂戏班来唱戏?
台下嘘声一片,都嫌他老土。最终有道声音响起来,说,去那欧洲舞团,叫舞女来给我们跳支舞!
嘘声渐小,旁观的人也兴奋起来。新来的欧洲舞团近日里名气渐大,那位金小姐的舞姿对当地是异域风情,对这条街上的人来讲却是久违的故乡。
起初只有几个人喊,到后面,就成了起哄。
来跳舞!
来跳舞!
……
祝老板喷了口烟,砸吧了下嘴,长长的水烟管挪到身边。唐人街近来人太少,中秋佳节都回不去故乡,人们想寻些热闹,也是情理之中。
“那么——”他拖长了声音,“小河粉!”
15岁的陈元罡连滚带爬从人群里站了出来。
这是陈元罡随父母来到异国他乡的第五年。白天,他在墨尔本一所华文学校里和一群马来富商、上流华人的子女同窗读书;放了学,他就要赶到这家旅社做门童,为在唐人街不远处开粉面档的父母补贴家用。
他的父母厨艺并不精绝,做得最好的也无非炒河粉,而这档生意,也陈元罡失去了自己的名字,被街坊称为“小河粉”。
陈元罡讨厌这个外号,讨厌炒河粉的味道,更讨厌满身油烟的父母。放学后,他宁肯做门童做到天黑,也不愿意回到唐人街尽头的家。
接着说旅舍。
15岁的陈元罡站出人群,被祝老板用水烟敲了敲脑壳。他斜着眼睛看他,指挥道:“去,叫账房写封英文信函,由你送去舞团。问问单让那中国舞女来一趟,要花多少钱。”
陈元罡连声应下,回头便去二楼找账房先生写信了。一小时后,一封全英书信滚烫出炉,装在信封中,函口是遵循了外国礼仪的封蜡。蜡还滚烫着,陈元罡双手捧起,由唐人街一路跑至墨尔本中心的科林路。
那是欧洲舞团下榻的旅舍。
陈元罡平日学校唐人街两点一线,第一次来市中心的地段,紧张得眼睛都不敢抬。撞了好几个人,终于跑到旅社门前,只见三四个身段窈窕的年轻女人站在门口吸烟,时不时发出嘹亮的大笑。
周遭往来的皆是金发、红发、棕发,陈元罡一眼认出同他一般黑发黑眸的金红玫。她穿着条金色长裙,画了浓妆,肩上披着被用作献殷勤的男士西装。她和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东方女人都不一样,她站在那,就像从地底下窜起来一团金色的火焰。
她英文说得蹩脚,全是语法错误,但用最简单的词也能表达清意思,换来她身旁不同颜色皮肤女人捧腹——一群女人站着,像是一簇狂野的花盛开在科林街街头,来往的男士都忍不住侧目。
有个女人见到陈元罡,推了下金红玫肩膀,示意她回头。他生下来就没与这样漂亮的女人说过话,吞吞吐吐,结结巴巴,最后还是她将他手中的信封接过。
“我们想,”陈元罡努力显得大方些,“我们想请你,来跳舞。”
“请我去跳舞?”
金红玫上下打量了陈元罡一遍,无名指抹了下嘴角的口红,学着他的调子说:“去外面跳,我可说了不算,你去同团长谈好了,他住在203。”
于是他又满面通红地接过信函,往她身后的旅社大门走去。走了没两步,金红玫叫住他,问:“你会讲英文吗?”
他在华文学校读书,英文写作在唐人街数一数二。只是他胆子太小,总是不敢开口讲。乍一被问起,竟然语塞了。
金红玫夹着烟走过来,轻提西装领口。西装肩型宽阔,披在她身上却不显晃荡,她瘦归瘦,身形竟可撑起男人的衣服,神色气场里带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陈元罡盯住她的脸,发现自己移不开视线,然后听到金红玫说:“我教你三个词,三个词足够了。”
“挨——”她指指陈元罡。
“因外特——”她指指信封。
“西”——她指指自己。
陈元罡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三个词是I,Invite,She。
陈元罡忽然觉得,金红玫这个英语水平,发音和语法漏洞百出,都在西人面前高谈阔论,他怕什么?他有什么好紧张的?
于是他挺起胸,认真道:“我会讲的。”
然后他挺胸抬头地进了旅舍,去找团长了。
成年后的某一天,陈元罡在高尔夫球场吸着烟与人谈笑风生,他在恍惚间忽然记起,自己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昂起头来,就是与金红玫见面的那个下午。
他拿出在学校做汇报演讲的仪态去与那名英国籍的舞团团长交涉,语速均匀,用词严谨,最后团长竟起身将他送出客房。言谈间他也知晓,舞团很少允许单独演员外出表演,不过团长也与故土分别已久,在中国的经历让他明白中秋节的意义,因此理解唐人街中国人们的思乡之情。他允许金红玫去长安旅社表演,不过演出的费用须得直接送来舞团,金红玫能拿多少要他这个团长说了算,否则规矩将乱。
他都听懂了,也都记下,回去一字一句地转述给祝老板。祝老板难得正眼看他,夸他事情办得漂亮,又用报纸将酬劳包好遣他送过去。
自此,金红玫要来长安旅社跳舞的消息传遍唐人街。祝老板趁热打铁,中秋节的茶水座位限量出售,靠前的价格还要高些——只是再高也挡不住单身汉们趋之若鹜,茶水座位一票难求。
陈元罡高兴自己不用花一分钱就能看金红玫跳舞,学校里那些鼻孔朝天的公子哥都来求他帮忙安插座位。人们被白澳政策的阴云压抑太久,唐人街太久没有这样一件值得兴师动众的事,人人都在期待金红玫的到来。
中秋当日。
祝老板是个很讲派头的人,表演开场前,他便叫陈元罡把他在唐人街裁缝铺里为金红玫定制的舞裙送到舞团下榻的旅舍,又给他拿了租车的钱。一来二去,陈元罡已经成了旅舍与金红玫的对接人。他每天腰板挺直,中秋当天将衬衣别进西裤,抹了油头,体体面面地去接金红玫了。
他们下午的演出才结束,一群人浩浩荡荡回旅舍。金红玫走在最后,舞鞋拎在手里,赤足穿着黑金色的高跟鞋。团长对舞女们管得很严,表演的服装都是舞团的,演出结束后立刻归还。祝老板嫌那舞裙太西洋,为她定制的那件带了些中国元素,腰间还有刺绣的牡丹。
陈元罡捧着牡丹舞裙,跟在金红玫身后回她房间。她也不避嫌,人站进屏风后面就换衣服,光影重叠,影子投在地上,是曼妙的曲线。
陈元罡低下头,紧张得额头冒汗。正打算退出去时,听见屏风里一声懒洋洋的“过来”,双脚不由自主往过挪。
他看见屏风后的金红玫,舞裙上身,下摆坠着黑色羽毛,腰间金色牡丹,后背敞开,露着一对振翅欲飞的蝴蝶骨。金红玫挺了下背,叫他过去:“过来,帮我系上。”
后背是两对系带,陈元罡满头大汗地走过去,小心帮她系好,手一点不敢碰到她身体。金红玫撩了下头发,发香在他鼻尖处爆裂开。陈元罡急忙往后退,退到屏风外,看见她的影子在梳头。
唐人街全是男人,金红玫出发前自己盘发,自己上妆。陈元罡下楼给她打点好车子,扶着她进门,自己坐进了副驾。
轿车开进唐人街,两旁的店家顾客全都停下手中活计,探头想看车中的女人。长安旅社旁更是站了一排买不起票又想一睹金红玫风采的人,挤挤挨挨,还是被下车的陈元罡轰开道路。金红玫摇摇曳曳打开副驾驶的门,人下车,走到哪里,哪里便寂静下来。
金红玫走进长安旅社,祝老板端着水烟出来迎接,言谈镇定,勉强能放上台面。茶水座上的人个个探着头看她,她轻飘飘地瞥,转头道:“祝老板,你的旅店,是给狼开的么?”
祝老板尴尬地笑起来。
祝老板付了一支舞的钱,她也只给众人跳了一支舞,脚步间是流光溢彩的夜上海。那一年的中秋节,女人是故乡的女人,明月也是故乡的明月。
一曲舞罢,食客意犹未尽,又点了不少茶点。祝老板这次赚得盆满钵满,笑眯眯地请金红玫上楼,与她喝了一壶海运来的碧螺春。陈元罡站在旁边端茶倒水,也听见了金红玫与祝老板的闲谈。
她说自己和日本人结怨,赶在上海沦陷前随这欧洲舞团跑出战区。海上艰苦,同行的一个越南舞女生了重病,她一路照料,可对方还是死掉。船上有人分不清她们两人面貌,甚至误传去世的是她,好不吉利。
漂洋过海到了欧洲,可那边也不太平。经济萧条,人们无心玩乐,舞团濒临破产。团长孤注一掷带他们来了澳洲,没想到在这边广受欢迎,赚了不少门票钱。
可惜,可惜。她在国内做舞女的时候,客人的打赏尚且归她自己。到了这舞团里,收入却要尽数交给团长,每月只得一点微薄薪水,攒不下半分积蓄。舞团里规矩极严格,舞女们甚至不允许拥有自己的舞裙舞鞋,只怕她们出去给别的地方跳舞。
或许是出于同为华人的情谊,也或许是今天的收入让祝老板看到了金红玫的掘金力。他沉思片刻,压低声音说:“不然,你以后便来我这里跳舞?我们关起门来,客人不多,只叫我私下的交情,绝不让他们走漏风声。”
金红玫眉间一挑,似是有了兴趣。她将手臂搁上桌面,陈元罡便看到了她腕上那串玉珠链子,七颗,一朵玫瑰和一片竹叶,还有五颗,上面刻着看不清的字。
“至于你没有舞裙舞鞋,也无积蓄的事……”祝老板目光也落在她手腕上,“今天你这一身,我可是花了大价钱定制,以后便归你了。你不必给我钱,将这手腕上的珠子抵我一颗,如何?”
祝老板识货,也看出她那玉手链是金红玫浑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他开口便要玉珠,金红玫明显迟疑。祝老板俯身向前,问她:“怎么?只一颗珠子,都不舍得?”
一边是难得的机会,一边是身上的首饰。陈元罡并不知道金红玫在迟疑什么,看见祝老板对自己使眼色,也凑过去,添油加醋道:“金小姐,你那团长管着你们,连些积蓄都存不下,你能跳一辈子舞吗?他们西人不讲人情,若是世道更乱,舞团解散,这异国他乡,你可该怎么办?”
他话音刚落,祝老板又唱红脸:“莫要恐吓金小姐。”
“这算什么恐吓,”金红玫冷笑一声,“你们别把我当成那二门不迈的闺房小姐,分不清轻重,说几句话就六神无主。祝老板的想法很不错,我金红玫身无长物,拿颗珠子,就当做投石问路。”
交易谈妥,金红玫起身下楼,陈元罡也识趣跟上。唐人街又是一路注目,他扶着她上了车,两人回到舞团的旅舍。金红玫在屏风后换了衣服,将祝老板定制的舞裙藏在床底下的行李中,又从梳妆台前拿起剪刀。
陈元罡忽然发现,她看着那玉手链的神情很复杂。带了漠然,也有不舍。剪刀张开搁在手链旁,迟迟无法合拢。
陈元罡壮起胆子问:“金小姐,这玉手链,对你很重要么?”
他一开口,金红玫蓦然回过神。再抬起头时,脸上仍是那副睥睨的神情:“没什么重要的。言而无信的人,我只当他已经死了。”
话音一落,她用那剪刀一铰,手链的线便断开。她把那颗镶着红玫瑰的玉珠拨下来,示意陈元罡来拿。
他抬手,那枚玉珠坠进他掌心,触感是玉的冰凉。
红玫瑰就这么到了祝老板的手中。她总在深夜舞团入睡时跳窗下来,在楼下的陈元罡会等着她,带她去祝老板私人的聚会。有一晚他们的脚步声似乎惊动了团长,他开窗探看,他们身子紧贴在墙壁上躲避 。
直到窗户关上,他们开始在墨尔本深夜的街头狂奔。金红玫在无人处终于放声大笑,笑声穿透雾气,将午夜撕开一条裂缝。
陈元罡十五岁那年,金红玫成为了长安旅社最隐秘的客人,他是秘密的保守者。
***
1939年,东亚战场陷入白热化,平型关大捷,打破了日军不可战胜的说法。同年年底,德国闪击波兰,英法对德宣战,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
整个世界乱成一锅粥,只有澳大利亚仍是南半球的一座孤岛。除了年初的山火,另一个略显轰动的新闻,便是欧洲舞团的团长醉酒后与人起了冲突,被一名逃来澳大利亚的别国通缉犯一枪击毙。他的死讯,成了当日墨尔本本地报纸的头版头条。
陈元罡曾对金红玫说:“若是世道更乱,舞团解散,这异国他乡,你可该怎么办?”他也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舞团原地解散,舞女们各奔东西。金红玫将自己的衣服首饰装进行李箱,最终决定先去长安旅社住一阵子。
团长不在,陈元罡可以光明正大地来接她。他大了一岁,个子高了些,与她并肩从科林街走到唐人街。男人们打量她的眼神意味深长,金红玫目不斜视,进了长安旅社,先与祝老板关门商谈。
陈元罡照常在场。
他其实是替金红玫捏了一把汗的。
1939年的墨尔本,社会治安并不好。这片土地最初本就是英国犯人的流放地,又因为偏居南半球一隅,藏了不少从各国流窜而来的逃犯。危机四伏的大环境下,唐人街里也有自己的帮派和规矩。
正经混饭吃的人少,女人更少。金红玫一介女流,没了舞团做靠山,容貌又是一等一的漂亮,这样堂而皇之地迈进这里,简直是羊入狼群。
她人进了房间,门关上,右腿搭上左腿,身子斜倚。祝老板仍在抽水烟,烟雾飘得满屋都是,笼着他与金红玫。陈元罡站在烟雾外,听到金红玫与祝老板说,她想祝老板认她做个异姓女儿。
祝老板这个人,陈元罡还是了解的。书香门第出身,品行不说高尚,也算端正,只是家道败落后自己开始经商,精于算计些。
他看出来了,金红玫显然也看出来了。
“我自己又不是没女儿,”祝老板磕了下烟,“为何要认你做女儿?”
金红玫接过他的水烟,也吸了一口。
“因为,”她说,“您比我更清楚,唐人街这些男人,在我身上打什么主意。”
“认我做靠山?”祝老板笑了,“看出我在唐人街说得上话?”
“不教您白做,”金红玫仍是斜倚着,语气游刃有余,“这几年,来澳洲的华人愈发的少,码头那边也有便宜床位,您这唐人街旅舍的生意怕是难做?”
陈元罡都忍不住点头。
白澳政策像阴影一样浮在唐人街头顶,连他的几个同学的父母都因为环境压抑选择离开,遑论讨生活的底层华人。旅舍住客不多,就只能靠白日的茶水营生——近来连茶水都少了。
“那您说,”金红玫俯下身子,“我往您那旅社门前一站,会如何?”
祝老板眼色一闪。
金红玫很清楚自己有什么,也清楚当下最紧要的是什么。人在异乡,无所依凭,她把自己仅有的筹码拿出来,换一个安稳活命的机会。舞团倒了,她要的是在这个算不上安宁的唐人街找个靠山,然后活下来。至于活下来以外的事——去他的礼法清白教条三从四德,都不在她眼里,她本就是舞女出身的。
“不过您这是旅社,”金红玫继续说,“可不是街角那种地方。祝老板,你懂男人,我也懂。你们男人么,越是那得不到的女人,越是见一面就心驰神往,对么?”
“您认我做干女儿,他们不敢动我,又想见我,这长安旅社会如何?就算那白人警察来了,我也只是个做事的前台,他们能拿你如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第 11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