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尸】
一个奇怪的客人。
——好酒好肉好菜，一口不动，有剑不归鞘，只看黄土的怪人。
华光已经盯着旁边那桌客人看了很久，久到那位客人拎着自己的剑走过来坐到他旁边，顺着他的目光出声问道：“你在看什么？”
“看你的剑。”
“我的剑有什么好看的？”
“你不是一个和尚么？”
“谁告诉你剃了光头、点了戒疤、穿着袈裟就是和尚？”
“那还有什么是和尚？”华光反问了他一句，眼前这个非和尚的人忽然笑了一笑：“佛心的才是和尚，我只有杀人如麻和剑。”
“那你装和尚做什么？”这个扮得奇奇怪怪的和尚听到他这样古怪而埋怨的问话，忽然笑出两颗可爱至极的虎牙，华光猛然发现他好像已不年轻了，甚至眼角还有一点点细纹，身上却莫名有着比自己还年轻的活力和朝气。
“我没有装和尚。”男人摇了摇头，华光越发感到不理解和强烈的好奇，却不妨碍他仍然要打破砂锅似的去问：“你莫非是一个行走江湖骗人的骗子？骗子都爱装和尚道士，可我也不会相信你是这样的人。”
“我只是一个想当佛手佛心慈悲和尚的俗人，却做不到扔下我的剑。”男人忽然伸手拔出了草草裹在布袋里的剑，寒光出来那一刻，华光的目光不可避免落在这把剑身上。
“好漂亮的剑！”他由衷赞叹道。
这个不愿意扔下剑的人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华光探秘的视线又从他的剑挪回他身上，时而看看他又看看剑，不由问道：“你穿着一匹三十金的锦缎袈裟，没有哪个和尚会这样奢靡无度。你的桌子上又摆着好酒好肉，除非你要招待一位俗世中的客人，不然你更不像和尚。和尚大多悲天地又怜悯世人，你自称是杀人如麻，哪有慈悲相的和尚会以杀人如麻的名头自豪，可我看着你——”
“看我就像一个真正要成为和尚的人。”和尚平平接上了他的话。
“你猜我本该是什么？”
那双年长而明亮的眼睛倒映在澄澈的剑面上，华光盯着剑身上反出那道水一样明亮又飘游的眼睛，终于回答道：“你更像一个剃光了头发的刽子手，一个就应该杀人如麻的人，只有杀人如麻的人才会在这个时候到华阳关来。”
“我就是。”
这个和尚这样语出惊人，又这样平静的回答他。
他的眼睛依旧是平静而明亮的，像各种各样的水飘动着的镜子，华光却在那样的平静里看见一分难言的愁情，这让他好奇的要命，好奇的如果能知道这个和尚的故事，他死了也甘愿！
“一个刽子手怎么当得了和尚？”
“你想知道？”
“我想的要命。”华光答得很诚恳，或许是因为他真的好奇的要命，要命到浑身上下都痒得像有一千只一万只虫在爬，不知道答案就要把他咬死。
毕竟眼前这个人曾是一个刽子手，而带走那么多人命的人再怎么丢下刀，也注定成不了和尚，可眼前这个人看起来和和尚没什么区别了，所以他一定有很厉害，很叫人好奇的往事！
“我曾经是个有着当大英雄的梦的人。”
华光屏住呼吸，他总觉得这时候他不应该出现、不应该存在，因为眼前这个人年轻的脸上露出了一种非常悠远而衰老的神情，华光静静看着他眼睛里的白云，莫名想到一些不应该他想的东西。
“一个很破的乡村里有一个很深很破烂的池塘，池塘里有一颗流星，我跨过那些不能烧的草，在芦苇荡的底下找到一把被人称为流星的剑。”
他的目光忽的更平静、更温柔，翻过烂草淤泥的旧和尚好像停在那个乡村的小名里，在他找到流星开始，他的命就成了一个绝不休止的故事！
“后来我翻了很多书，又请了无数铸剑师傅来看我的剑，才终于明白这把剑为什么会到我手里，又该叫什么名字！”
华光鬼使神差的问道：“叫什么？”
“不锈的剑，和一个大英雄，一把英雄的剑。”
这个人的眼里忽然燃起一团寒火，那么冷、那么硬、那么不屈的火光！华光不自觉苦笑一声，他已经知道这人是谁了，他偏偏还想碰一碰眼前这把剑，这把曾经名扬天下的剑，见见上面斑驳的泪痕！
如果这把剑没有在经年不休的眼泪里锈成一块破铜烂铁。
华光原本想问：“你现在还做着要当大英雄的梦吗？”但他莫名停下了自己的嘴，他想了想，问了一个真正该问的问题：“那你有没有当成你梦想中的大英雄？”
男人静静的转头看了他一眼，静静的眼神却像一柄柄小剑要扎穿他的心，在华光越来越轻的呼吸里，男人又开口道：“一把绝世的好剑，注定要配给一个绝世的剑客带着他名扬天下，它既然是我的剑，我就一定会成为一个大英雄！”
他的眼神愈发锋利、愈发吓得人不敢呼吸！
“我在江湖上曾经是为了当除暴安良的大英雄，纵使我已杀人如麻，或者不决心杀人，它还在我手里，我就一日要成为大英雄！”
“所以隔了十七年，你又到华阳关来。”
“十七年前，华阳关有一位侠客独自灭杀了一百四十五人，盼归芳芳丧命他手，苦经和尚临死前只来得及问那个人一滴眼泪，华飞金留下最后一卷天下群英谱后溘然长逝。”华光顿了顿，心跳忽然有些急促，好像他再讲下去，这颗烈烈烧起来的心就要在他的胸膛里越挣越猛，带着他的热血一起剖出胸腹！
“不锈剑，王不休！”
——不锈剑王不休！
——这片江湖上已足足十七年没有人提起这个名号。
早在华飞金在天下群英谱抹去盼归芳芳和苦经和尚引起天下哗然，谁都以为那个毛头小子真的杀了曾经的天下第一第二后，他又坚定抹去了不锈剑王不休这个名字，谁都以为这个新出现的天下第一也死在那场战役里，可谁能想到他还活着，甚至在十七年后再来华阳关，再看着肃穆的黄土而沉默？
“我们都以为你已经死了。”
王不休脸上忽有一丝傲然，好像这个名字被说出来那一刻就有了天下第一的底气支撑着他，让他傲然的俯瞰天下所有人，哪怕他已经是一个应该要修身养性的文静和尚。
“我要死，也会青史留名之后再死！”
“你现在就是为了青史留名来的。”
“是。”
“可你的剑上已有太多的锈迹和泪痕。”华光隐隐约约想叹息，这样一把好剑，这样一把不锈的剑，怎么偏偏会有斑驳的泪痕挂在上面，好像连剑都在为死在他剑锋下的人哭泣？
“你失踪的十七年一定经常在哭，才能流下这么多泪。”
王不休已拿起了剑，慢慢将布条缠上去，慢慢背在背后，从不佝偻的身影在华光崇敬的视线里走到天边那轮土坡上的夕阳下，好像是一座永恒的石像，谁也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或许他的朋友能，但天底下已经没有他的朋友。
“我从不落泪，无论是什么时候。”
“青史留名的英雄，绝不落泪。”
华光在他背后深吸一口气，不知道从哪里掏出笔，又掏出墨，最后在这张曾经摆放过天下第一剑，以至于可称为天下第一剑架的桌子上珍重摊开一卷明黄色的卷轴，视线还牢牢追随着远去的那个影子，慢慢在卷轴上落下第一个字。
“天下第一——”
“不锈剑、王不休。”
天下群英谱时隔十七年再度揭榜！这个消息轰隆轰隆踏遍千山万水，有无数个说书人握着那卷明黄色的卷轴，在那么多注视着他的目光下打开卷轴，又发出像从灵魂里传出来的惊叫！
“天下第一，不锈剑王不休！”
“王不休？！”
这个名字对江湖来说已是太陌生了，却好像也不那么陌生，谁没听过一个无名小卒靠神兵利器成为天下第一，又死在不知道什么时候的故事？谁不曾幻想过自己也捡到一把天下第一的剑，成为下一个异军突起的传奇？
偏偏这是个活人。
揭开的还是那个榜，传下来的还是那把剑，留在上面的还是那个人。
江湖就被这样一个消息震动起来。
“王不休怎么会还活着？华飞金不是已经在天下群英谱上抹去了他的名字，抹去名字的除了死人还有什么人？他莫不是当时武功尽失才会掉出去？可怎么会被直接抹去姓名？”
“苦经和尚还有盼归芳芳已经死了，华飞金也死了，飞金山庄这么多年没有写过群英谱，偏偏他的儿子又发病一样！飞金山庄到底想要做什么？王不休莫非只是其中一个引子？”
这样的疑问在江湖上层出不穷，有心人早就打探到这一卷群英谱从华阳关发到大江南北，再想一想十七年的事情，无数人飞一样的奔向华阳关！
直觉也在告诉他们，华阳关在这样一个十七年后，必将要有大的不可能更大的事情发生，这件事一定要胜过十七年前那次，而他们将是这风云的见证！
华光在心底苦笑了一声。
“你为什么要这么多人到华阳关来？”
王不休坐在他面前，华光忽然感觉自己不应该是华光，他应该是别的谁，比如他曾经的朋友，他的父亲，只有华飞金和他煮酒对谈的时候，甚至是盼归芳芳对他出剑那一刻！王不休脸上才能有这般轻松而愉悦的神情。
就像一个初出江湖的少年。
可王不休已经在江湖上泡了二十年。
“为了一个承诺。”
“谁能让天下第一的王大侠许下一个承诺？”
王不休脸上依旧是那种轻松、愉悦、年轻的神情。“很多年没有人这样叫过我王大侠。”他脸上忽然有一丝追忆，华光也不知道他是在追忆这个名号，还是他要一字千金回答的东西，只能听到他慢慢说道：“一个小兵。”
“我答应过他要再来华阳关。”
华光莫名其妙在想。
这不像十七年前的承诺，十七年前谁能在那样的围杀里认识一个应该被万箭穿心的人？谁会听这样一个人许下的承诺？再小的小兵也晓得不做这样的梦。
或许更早，或许那个小兵已经死了，华光又开始盯着王不休看，直到王不休的眼睛静静和他对视，那双明亮、沧桑、不屈的眼睛静静的看着他，华光像被冲昏了头脑般问道：“那个人还能看到你的承诺么？”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流泪，也没有人笑。
只有风呼呼吹过每粒黄沙，吹成常态也显得静静。
【美人·名剑·花香】
——
“你也是为了他来的？”
“谁？”
“这里还有谁能引来这么多英雄？”
“谁不是为了不锈剑来的？”
华光抱着手臂站在城楼上，默默的想到：“我不是。”
“我只是为了好奇心来的。”英雄、狗熊！天下太大了，人和人之间太远了，距离他见到王不休已经过去好多个日夜，他继承华飞金那颗聪明的脑袋也终于转明白了前因后果，只差——只差一个注定要在争战里才能揭晓的答案。
少年的身影飞快消失在厉厉的风沙中，他要问一个时间。
王不休最近过的甚至称得上悠闲。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酒壶，哪里来的闲情，华光找到他暂居的土屋时，他正对着一个装满水的银盆，习惯了握剑的手却握着一块柔布，慢慢擦过有一层薄灰的剑鞘。
华光第一次知道不锈剑有剑鞘。
他初见到这把天下有名的剑时，它就像一个新生的婴儿裹着自己的襁褓，带着纯净的透明传达着世间的一切，现在见到这把剑时，它藏在落了一层灰的剑鞘里，但谁都知道它出鞘时一定有冷冷的锐气。
“现在还不是你拔剑的时候么？”
王不休摇了摇头，他唯一能让华光意识到他并非年轻人的就是他的回忆，他的回忆实在是太多了，就像此刻他又想了想才回答：“等人都到了。”
“如果你等的人不来怎么办？”
“怎么会。”王不休笑了笑，“我等的就是要到这里的人。”
华光快要好奇死了，他就是因为好奇才会在这个破土屋里好奇曾经的故事和天下大事，偏偏心情很好的王不休就是不告诉他在等谁。
“我们现在可称为朋友么？”华光聪明的脑袋很快的转了转，“如果我们是朋友，你就应该告诉我你在等谁。如果我们不是朋友——”他年轻而明媚的脸上忽然挂起一个灿烂的笑容：“飞金山庄、一字千金，王大侠在天下群英谱上有十个字！”
面对这样**裸的不怀好意，王不休只是放下手中的柔布，转身打了第二盆水，将手慢慢浸到冰凉的水里，又抬头对他笑了笑。
王不休今天笑的次数或许比他十七年来笑的还要多。
“华飞金当年就是这么骗我给他做了十天的保镖。”
等侠客慢慢洗掉手上的灰尘，剑鞘也干干净净时，该来的人终于来了。
华光蹲在城楼上，他已经不用好奇是谁要来，因为这座宏伟浩瀚的边城已经彻底留给一场渺小的江湖恩怨，小二是丐帮的探子，老板是名门的公子，真正的过客早在更远的驿站就被导到别的地方，一个平常人也别想踏入这里！只有他不为恩怨，只为了故事眯着眼想这里有多少狗熊。
“这么多人都在等英雄的出场。”他喃喃着将自己往砖墙后面藏了藏，莫名其妙想到王不休会怎么出现。
这种情况下想要谁也不发现的出现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他却依旧静悄悄的出现了，抱着他平平无奇的剑，曾经见过他的人骤然发现身边多出一个人，惊叫的声音里还能发出一声惊叫。
“王不休！”
就好像往饥饿的鱼群里砸了一块石头，众人都轰轰烈烈转过来，看见王不休时又很统一的退后为他空出一块地方，只有那个被他搭住肩膀的人欲哭无泪，两条腿抖得像筛糠一样。
没有人在意他，很少人在意王不休，更多人的目光都舔在一柄剑上，好像能透过平平无奇的剑鞘看到真正传世的名剑！
一道寒光。
一道在黑夜里毫不起眼的寒光、一道在白天平平无奇的寒光，一道——
——一道只有夕阳下才绝烈的绚烂的寒光！
离它最近的人已渐渐减轻了呼吸。
王不休上次拔剑是什么时候？
他只记得十七年来他没有杀过一个人，因为他要做个洗心革面的和尚。他之所以做不了和尚，是他的剑已经饮饱许多人的热血。
这蓬新鲜的热血好像“轰”一下烫开他冰封的心，于是他这一刻便不能更像一个绝世的剑客，只是一笑都像花香一样让人瞩目，让所有人都能听清他这轻轻一笑说的是什么。他道：“我来完成一个承诺。”
改来改去还是倒叙形式最合心意，王不休是我很认为“帅气”的角色，我很喜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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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不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