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运悄悄地走出花园,他想所有的人都疯了。自从进入这个乾闼婆城后,每个人都变得不再正常,而他自己也与往日大不相同。
只要一看见刘裕,他就会想起他所做的梦,梦中的痛苦如此真实,只要一想起来,他便忍不住会打冷战。他清晰地记得自己被腰斩的情形,五脏六腑自他断开的腹部流了出来,他却并不能立刻死去,灵魂似乎飞升到天空,正在冷冷地注视着他抽搐的身体。断成两半的身体,居然可以丑陋成这个样子。
他觉得自己的胃部正在被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几乎马上就要呕吐,他努力使自己不要再想起那个场景。然而他却担心,从此以后,他再也无法熟睡,这个场景已经成为了一个恶梦,无论如何都无法从脑海中抹去。
当面对刘裕的时候,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冲动,也许现在杀死他,那么以后的一切都不会成为现实。也不知为何,他固执地相信,他梦中所见的一切都会在将来实现,那不止是一个梦,也是他未来人生的预言。
可是他知道他不可能杀死刘裕,他不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人,因为未发生的事情,而杀死自己的好友。就算他真地有这种心思,他也绝不可能是刘裕的敌手。而刘裕身为北府军的将军,他不过是一介书生,就算是要买凶杀人,那人也未必就能进入戒备森严的北府军军营。
他依着墙根坐了下来,雾气翻翻滚滚地从他的身边流过,他的手足都是冰冷的。这雾似乎可以带走人们一切的希望,使处身于其中的人,无论身体或者是心境都变得越来越冷。
他忽然有一种大哭一场的冲动,虽然他外表风光,无论出现在何处都会成为人们注视的焦点,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么的寂寞。那种深入骨髓的寂寞,如影附形,从未有一日离开过他的身边。
一只彩蝶悄然飞了过来,彩蝶落在地上,化做一个身着五色彩衣的女子。
四目相投,蝶衣的心里也不由地涌起了一丝感伤,这个人,他真象梁处仁。看着他的时候,她总会有一种错觉,其实他就是梁处仁。时间似乎又回到了在书院之中简单而快乐的岁月,他们曾经如此亲密无间。
但他到底是怯懦的,最终他也不敢带着她出走,无论她如何哀求,他始终无法做出这样的决定。
“你也是乾闼婆王的下属吗?”
蝶衣垂下头,“五十年前,我刚刚成精不久,道术也不精通,却遇到了抱朴子。他是一个道术高强的道士,又以济世救人为己任,以为一切的妖怪都会祸害人间。他看见了我,就一直追杀我,一定要将我除去。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在最紧急的关头,是上一代乾闼婆王救了我的命。从那以后,我就成为乾闼婆族的家奴,只要是他们命令我做的事情,我都会尽力去完成。”
谢灵运淡然一笑:“所以你把我们都诱到这里来?”
蝶衣点头,“可是你本不该来,你和刘裕两个人本来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谢灵运道:“我曾经被你掳走,你又将我放了回去,你觉得我与那位梁先生不象吗?”
蝶衣露出一丝苦笑:“其实你真地很象他。”
谢灵运道:“那为何你却要放我出去?”
蝶衣轻叹:“虽然你很象他,甚至比他还要更加优秀,但我却也不知道你是不是他。我见过无数的少年才俊,他们各有千秋,如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只有你是最象梁兄的。”
谢灵运忽然生出一丝怒意:“既然我那么象梁先生,为何你不愿留下我?或者寻找梁处仁,根本就是你的一个借口,你只是喜欢戏弄青年士子。”
蝶衣也不生气,无奈地笑笑:“就算你象梁兄,又能如何?你是一个人,而我是妖。我是不会老的,但你却会生老病死。我仍然要看着你慢慢地老了,然后死去,我仍然要再一次经受失去你的痛苦。而且,你到底是不是梁兄,根本就无人知道,我不想把你当成一个替身,因为我这一生只能爱梁兄一个人,不会再爱他人。”
谢灵运有些泄气地道:“既然这样,你又何必再来见我?”
蝶衣默然,为何再来见他,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我只是想在你死以前再见你一面。”
“我们都会死吗?”
“是的。你的朋友不是已经在死去吗?”
“为什么会这样?”
“当你们跨入那个花园的时候,心智逐渐被园中的花香所控制,正在慢慢地变疯狂。”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不怕我告诉他们吗?”
蝶衣淡然一笑:“就算你告诉他们也没用,没有人可以逃出乾闼婆城,只要进来的人,都不可能走出去。”她顿了一下,“除非是主人要放你出去。”
两人相对无语,谢灵运忽道:“若是我就要死了,我希望你能够答应我一件事情。”
蝶衣道:“什么事?”
谢灵运道:“在我死前,我想与你成亲。”
蝶衣呆了呆,“你说什么?”
谢灵运笑笑,“你不是说想与梁处仁一起出走,但他却不敢接受,这一定是你一生最遗憾的事吧?”
蝶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是!我一直希望能够成为梁兄的亲娘,可是我死前唯一一次穿新嫁衣却是为了嫁到马家去。”
谢灵运道:“那么你就把我当成你的梁兄,我想在死前能够与你成亲,让你不再有遗憾。”
蝶衣脸上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谢灵运淡然一笑,“你问我为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人们做事情未必要有原因,有时想做就做了。”
他抓住蝶衣的手:“我是一定会死的,你就当帮帮我,让我在死以前,与你成亲吧!”
蝶衣默然不语,半晌才道:“好吧!那我们就成亲吧!”
她伸出手,五只纤纤的手指上发出五彩光芒,光芒穿透了浓雾,似乎正在召唤什么。过不多久,许多彩蝶从雾中飞了过来,落在地上,幻化成男男女女的各色人等。他们一现出身形,都脸带微笑,向着两人贺喜:“恭喜姑娘、姑爷,请姑爷赶快换喜服。”
蝶衣身形轻转,身上已经穿着大红的喜服,周围的环境也忽然改变了,谢灵运俨然处身在一个喜堂之中。
两个小厮手捧大红的喜服,给谢灵运穿着完毕,有几个人拿着乐器正在吹吹打打。
两名喜气洋洋的小缳扶着蝶衣走过来,“请姑娘姑爷拜了天地,入洞房吧!”
蝶衣手中拿着却扇,遮着半边面容,似羞似笑,当真是面若芙蓉,腰若流素。谢灵运一眼看见她,便有些呆了。他素知蝶衣是美丽的,但想不到她穿起喜服时竟会美成这个样子。
他怔怔地看着蝶衣,一时忘了如何是好。
一名小缳掩着嘴笑:“姑爷只顾着看姑娘了,怕要误了吉时。”
谢灵运忙收敛起心神,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一个年老的喜娘高声唱道:“一拜天!”两人向着天行了一礼。
“二拜地!”两人又向着地行了一礼。
那喜娘正想唱“夫妻对拜。”
忽见一道黄色的光芒闪过,喜娘大惊,只觉那黄光耀眼,好似一直穿过了她的身体一般。她惨呼了一声,被那黄光击中,落在地上,即刻现出了蛱蝶的原形来。
只听一人大喝一声:“妖怪,你果然在这里。”
明亮欢乐的喜堂一下子消失不见,谢灵运又自身在阴暗潮湿的浓雾之中。他一惊,回头看时,见抱朴子正义凛然地站在他的身后,身后还跟着抱朴九子。
身边的人们蓦然化成无数彩蝶,四散飞了开去。
蝶衣苦笑道:“看来我真地无缘与你成亲。”
谢灵运心头一热,“不,无论如何,我都要娶你为妻。”
他向着抱朴子一鞠,“请道长手下留情,让我与蝶衣拜完天地,成为正式的夫妻。”
抱朴子喝道:“你可知她是妖怪?”
谢灵运点头:“在下早就知晓。”
抱朴子道:“你明知她是妖怪,还要与她成亲?人与妖是不可能结合的,你若与她成亲,她必会吸你精气,害你性命。”
谢灵运淡然一笑:“我只想娶她为妻,就算她与我成亲后,立刻便会将我吃掉,我也不会后悔。这是我与她之间的事情,请道长不要多管。”
抱朴子怒道:“真是冥顽不灵。无论如何,你是一个知书识理的公子,你可曾听说过人与兽成亲?”
谢灵运呆了呆,“这又怎么可以相提并论?”
抱朴子道:“如何不能相提并论?她本就是一个蝶妖,虽然生地美丽,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兽类。你与她成亲,和与猪与狗成亲有何不同?”
谢灵运被他问得哑口无言,虽然抱朴子说得不错,他也根本无法反驳,但他仍然固执地道:“就算她是猪是狗,只要我爱她,我就要与她成亲,这又与道长有何相干?”
抱朴子冷笑道:“世人多愚,耳迷于五声,眼迷于五色,鼻迷于百味,身迷于欲念,而心则迷于情爱。修道人的责任就是解救世上沉迷的人们。”
他戟指指向蝶衣:“妖怪,五十年前,我为了降服你,受了重伤,使我不得不龟息五十年。今日不仅是为了人间降妖,也是一雪前仇的时候了。”
他手中多了一道灵符,叱道: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灵符上黄光闪耀,如同千万道利箭,向蝶衣袭去。
蝶衣心惊胆寒,她的周身皆被黄光所罩,连一丝退路都不曾留下。五十年前,她便险些死于这道符之下,恐惧早便深藏在心底,现在又见灵符,只觉得符上的千万光芒,是无论如何无法逃脱的。
光芒已经射到眼前,忽见谢灵运横身在她之前,硬生生地挡住了黄光。
黄光皆入他的体内,他身子晃了晃,张口吐出一口鲜血。
抱朴九子大惊,连忙冲上前扶住他,“谢兄,你这是何苦?若不是师祖及时收回了法力,你早就死了。”
谢灵运笑笑:“众位道长要降妖除魔,谢某不过是一介书生,如何能够阻拦得了,只求各位手下留情,让我先与蝶衣成了亲。我并不是求各位放过蝶衣,我只是想先与她成亲,了却了她的心愿。”
抱朴九子呆了呆,“这女妖立即就会死了,成不成亲又有何干?”
谢灵运淡然一笑:“诸位是出家之人,又如何能明白人间情爱?情在你们眼中,也许不过是祸害人类的厌物,但于某些人,却是活在这个世上的唯一理由。你们可试过,五十年来,都有一个女子对自己不离不弃的相爱?世上的夫妻很多,但大多在刚刚结婚之时,相亲相爱,时日久了,便生出背叛之心。又或者是年老色衰,男子便会恋上其她的女子。而女子虽然多能从一而终,但如果自己的丈夫死了,却又有几人能够耐得住寂寞,不另嫁他人?她虽是一个妖怪,五十年来,却从未背弃过那位梁先生。这种情操,就算是人类的女子中又可以找到几个?我只想与她成亲,拜完天地后,她便是我妻子,到时要杀要剐任凭道长们处治。不过我也不会独活,无论生或是死,我都会和她在一起。”
抱朴九子面面相觑,道前首先忍不住了,跪下道:“请师祖成全他们吧!”
另八子亦随着道前跪了下来。
抱朴子怒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道前道:“虽然我不懂他们说什么。可是我娘亲死了以后,不过三个月的时候,爹爹就娶了二房。二娘容不得我,才把我送到道观里。娘生得美丽,生前的时候,很得爹爹宠爱。但才刚刚死,尸骨未寒,爹爹就忙不迭地另娶他人。若是娘地下有知,只怕也会心寒。这个妖怪,五十年都一直思念她的丈夫,真地比人强得多了。”
抱朴子一怔,“你是个小孩子,懂得什么。”
道前还要再说,道临却截住他的话,道:“师祖何不让他们两个先拜完天地,然后再杀这妖怪不迟。这样做,不过是彰显一下我道的慈悲之心,与斩妖除魔全无冲突。”
抱朴子想了想,道:“既然你这样说,就依了你。不过拜了天地之后,你们再也不可以阻止我杀她。”
道前呆了呆,心道师祖为何这样固执。见道临瞪了他一眼,他也不敢再说话。他却不知道临心想,等他们拜了天地,已经是夫妻了,若是师祖再要杀蝶衣,谢灵运必然会不要性命地阻拦。修道之人是绝不可以杀害人命,师祖无奈之下,自然只有放了蝶衣。
谢灵运勉强行了一礼,道:“多谢道长。”他受伤甚重,若没人扶着,连站也站不住。
他望向蝶衣,微笑道:“我们终于可以将礼行完。”
蝶衣的眼中已经满是泪水,但她却努力忍耐,不使眼泪流出来,亦笑着说:“我等了五十年,都是在等这一天。”
两人刚才已经拜了两拜,只剩下夫妻对拜了。
喜娘已经不见,道临便权充喜官,高喝道:“夫妻对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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