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到哪里去寻找嘲风?
无双慢慢地点算着自己手上所拥有的九龙,得自璎珞的蚣蝮,得自楚衣的螭吻,得自刘勃勃的饕餮,和自死去的寻香身上发现的睚眦。狻猊、囚牛、负屭则在嘲风手中,加上嘲风自己,一共已经有八龙。除此八龙之外,还有一龙在哪里呢?
她想到嘲风对于九龙有奇异的感觉,只要能够找到他,说不定便可以找到第九龙。或者根本无需她去寻找,嘲风自己就会来找她。
她也不知嘲风是否已经知道自己是九龙之一的化身,她找他的原因,却是为了将九龙重新铸成九龙鼎,如此一来,就等于嘲风从此消失于世间。
死去的人太多,活着的人便难免麻木。
无双已无悲喜之情,当悲伤成为一种习惯,人们便会逐渐失去了悲伤的能力和勇气。
她忽然想起身上所穿的佛母圣衣,自月宫之后,流火便让她将佛母圣衣穿在身上。大概是因为她屡历险境,多一层保护也是好的。
但她现在已经不再需要这件衣服。她想到流火说过这衣服是从刘兰芝处借来,也该是归还的时候了。
她便向庐江府行去,一路慢慢而行,全不焦急。即是等待嘲风,也是等待破邪。摩合罗在她的手中,璎珞也死去了,她身具真龙之水的那迦族无上辉光,破邪若想齐集八部众的辉光,就一定会找她。
等到八部众的辉光汇聚之时,一切也会有了分晓。
但奇怪的是,破邪却忽然销声匿迹,好象从此人间蒸发了一般。他必是刻意隐藏身上的辉光,连无双也无法感知他的所在。
虽然走得慢,但也终于到了庐江府。她便向路人打听焦府,因她听流火说过刘兰芝已经嫁给焦仲卿为妻。
路人指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宅第,她到了宅外,叩了半晌门,才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出来应门。
那小姑娘面有悲凄之色,见到无双,略微一怔,问道:“你找谁?”
无双道:“我是少夫人未出嫁前的朋友,因曾向少夫人借过一样东西,多时未曾归来。这一次来,就是专程将东西归还的。”
小姑娘眼圈一红道:“嫂嫂回家去了,你若要找她,就去刘府找吧。”
无双见那小姑娘的神色,知道刘兰芝不会是单纯的回娘家省亲,她追问道:“是否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能否告诉我,以免我见到少夫人的时候不知情说错了话。”
小姑娘神色更加悲凄,“娘亲说嫂嫂是个妖女,与狐妖私相勾结,盎惑了她,嫂嫂本不该进门的。是娘亲把嫂嫂赶出家门,不许她再回来了。”
无双暗叹,当日流火插手焦刘两人的亲事,虽然使他们如愿以偿,想不到日后还有如此变故。难道真不应该干涉人间之事吗?就算是使用了神通而达到目的,却仍然有无穷后患?
她便依着小姑娘的指点,找到刘府。经人通传之后,被延入客厅。无双见一个女子神色憔悴,坐在厅中,无双进来亦不曾发觉。
无双轻轻咳嗽了一声,那女子才猛然惊醒,望向无双道:“这位姑娘说是我旧时好友,我怎么完全不记得认识你?”
无双道:“我是受朋友之托,将一件宝物归还。”她取出佛母圣衣,送到刘兰芝面前。
刘兰芝乍见到圣衣,神色又是喜又是悲。她取过圣衣,抚摸良久,才道:“我本以为再也见不到它了。”
无双微微一笑道:“说好是借,当然会归还。”
刘兰芝苦笑道:“难道真是我的错吗?是我太勉强了吗?圣衣离开之时,我正要嫁与仲卿,此时再见到圣衣,却是我被赶出焦家之日。”
无双迟疑了一下,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本已打算不理世事,但不知为何,就是忍不住想要知道这件事情的始末,或者是因为焦刘两人的婚事,是流火一力促成的。
刘兰芝苦笑道:“本来一切都好,我与仲卿伉俪情深,虽然婆婆经常会有所刁难,但只要能与仲卿在一起,怎样的痛苦我都能忍受。但想不到,有一日,来了一个人。他说看中了我家的门环,非要婆婆将门环送给他。婆婆不允,那人便道,他知道我家里有狐妖作怪。婆婆便答应他,如果他能够抓住狐妖,可以将门环送给他做酬劳。”
无双心里一动,门环?怎会有人看中别人家的门环?这种事情似乎只有一个人能够做得出。
刘兰芝续道:“当天夜里他真地捉住狐妖,还带到婆婆面前,逼狐妖说出曾经做过哪些坏事。那狐妖讲出曾经假冒公公,要婆婆答应我和仲卿的婚事。婆婆听了以后大怒,逼着仲卿休妻。仲卿不肯,婆婆便哭闹着要自尽。仲卿是个孝顺的儿子,他无奈之下只好遣我回家。”
无双轻叹道:“那么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刘兰芝苦笑道:“我已经不能再有打算了,因为我又要嫁人了。”
无双一怔:“你又要嫁人?”
刘兰芝道:“我回来后,哥哥心里不忿,他觉得刘家的脸面都被我丢尽了。为了这个原因,他已经将我许配给太守家的三公子,连嫁妆都已经置办好了。”
“焦仲卿他可知道?”
刘兰芝苦笑道:“这是全城皆知的事情,他又怎会不知。”
“若他知道为何不来接你?”
刘兰芝道:“我和他虽然曾有约定,不会另娶另嫁,但现在就算他来接我,我哥哥也不会再答应我回到焦家。而且婆婆也绝不会让我进门的。”
两女默然相对,忽听一个小丫环在外面道:“小姐,老夫人请您去试新衣。”
刘兰芝叹了口气道:“客人远来,无论如何都请留宿几夜,待我办过了喜事再走不迟。”
无双点头答应,她也未必一定要留在刘家。但因想到那个要门环的人很可能是嘲风,留在这里见到他的机会比较大一些。
刘兰芝交待了几句,小丫环带着无双到客房中安置下来。
刘府上上下下都在忙于小姐的婚事,因是被休的原因,刘府为了争这口气,更要将婚事办得体面风光,比小姐第一次出嫁还要郑重其事。
无双在刘府住下,除了那小丫环送来饮食以外,也无人打扰,倒是乐得清静。
这样过了几日,刘兰芝日间之时如果闲暇无事,便找无双闲聊,所说的无非是她与焦仲卿之间的琐事,神情间也殊无悲伤之色。她越是如此,无双反而越是担心。她知道刘兰芝不会是一个薄情寡义之人,只怕她的心已经有所决断。
到了出嫁前一天夜里,刘兰芝似乎心情大佳,试过新衣后,又喋喋不休地与无双闲聊许久,一直到了二更时分还不愿回房。
无双终于忍不住打断她道:“你明日就要行礼了,今晚也该早点休息了。”
刘兰芝被无双打断了话头,却一下子怔住了,脸上现出了一丝迷茫的神情,仿佛不知道无双在说些什么。过了半晌,她才幽幽地叹了口气,“不错,我明天就要嫁给太守的三公子了。”
她站起身,似要离开房间,却踱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转头问道:“流火是你心爱的人吗?”
无双呆了呆,在刘府的这几天她从未提到过流火的名字,刘兰芝却仍然敏锐地感觉到她与流火之间的关系。她迟疑了片刻,点头道:“他是我心爱的人。”
这么久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承认她对于流火的感受。
刘兰芝笑笑,“如果是这样,就去找他,不要因为任何原因而轻易放弃。”
无双虚无飘渺地笑了,“我不会放弃,无论发生了任何事情。”
她看着刘兰芝走出房间,忽然听见远远传来一阵笛声。笛子吹的正是一曲古艳歌:孔雀东飞,苦寒无衣。为君作妻,中心恻悲。夜夜织作,不得下机。三日载匹,尚言吾迟。
无双心里一动,推开窗户向外张望。只见月光之下,一个人影悄然越过院墙,向外而去,那个人影正是刚刚离开无双房间的刘兰芝。
无双便跟在她的身后,以她的神通,刘兰芝根本不可能发现她跟在自己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向城外奔去,一直到了一个小湖旁边。
只见一个长身玉立的年青人,手中持着一支玉笛,站在湖边,满面愁苦,容颜憔悴。无双虽然从未见过他,也立刻便猜到此人一定是焦仲卿。
刘焦两人默然相对,皆黯然不语。
过了半晌,焦仲卿才勉强笑道:“恭喜你了。”
刘兰芝也勉强一笑,“谢谢。”
焦仲卿道:“你明日就要于归,我却要赴府,无法参加你的婚礼。”
刘兰芝自嘲地笑笑:“不来也好,新人对旧人,免得尴尬。”
焦仲卿不由冷笑道:“以后你就是太守的儿妇,高高在上,只怕你我再难相见。”
刘兰芝生性刚硬,听焦仲卿如此说,便也冷笑道:“不错,以后我的公公是你的上司,就算偶然见面,你也要对我礼敬有加,不再似以前一般,我要看你家人的脸色。”
焦仲卿冷冷地道:“你走之时,曾与我有过约定,我不再娶,你也不再嫁,等母亲大人的怒气平息一些,我再接你回来。想不到你那么快就违反了你我之间的盟约,看来母亲大人说得没错,如你这般的女子真应该早早地休弃。”
刘兰芝反唇相讥道:“正是,隔壁家的罗敷又是温柔又是娴淑,又会讨得婆婆的欢心。我走了,你正好娶她过门。”
焦仲卿负气道:“娶她便娶她,母亲早已经想为我说合这段婚事。现在你嫁人了,我也没有牵挂了。”
刘兰芝咬了咬唇,又是气又是恨,怒道:“那你还来干什么?”
她毕竟是女子,心里一酸,眼泪便流了出来。
焦仲卿见她流泪,心便软了,连忙抱住她道:“不要哭,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两人相依而立,焦仲卿柔声道:“我打听过了,太守家的夫人是极和善的,太守为人也很好。三公子没有恶习,也不拈花惹草,你嫁过去,一定不会吃苦。也不必以后天还没亮就起来织布,比跟着我强多了。但太守家到底是高门大户,许多奴婢侍候着,走错一步,做错一件事,都会有人看。表面上不说,心里也会笑话。你过去以后,事事都要谨慎。我不在你身边,寒暑变化,冷暖自知,你一向粗心,天冷了,都不知道添件衣服。”
他越说声音越是哽咽,说到最后泣不成声。
刘兰芝抬起头,见他转过头去,不想让她看见自己流泪。她便更加凄然。她忽然道:“夫君,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生活。”
焦仲卿苦笑道:“你以为我不曾想过吗?你明日就要嫁给太守的三公子,此时离开,是为不贞。而我违背母命,与你私奔,是为不孝。难道以后我们就要这样不贞不孝地度过下半生吗?”
刘兰芝道:“我不管,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焦仲卿摇了摇头,轻轻地道:“兰芝,你是知道我的。”
刘兰芝心中气苦,她知道焦仲卿为人最是刻板,将忠孝仁义看得比什么都重。让他带着自己上司的儿媳妇私奔是万万不能,更何况他也不会违背母命。
她道:“难道你真要我嫁给别人吗?”
焦仲卿深深注视着她道:“我们今生无缘,只望来生能再相见。”
刘兰芝惨然一笑,来生?!人们总是把希望寄托在来生,可是来生我是否还能找到你呢?她也不再勉强焦仲卿,微笑道:“你不要总是说我,你不也是一样吗?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你还是快快娶罗敷过门吧!她至少可以照顾你的饮食起居,就算我不在,也不必那么担心你。”
焦仲卿默然不语,他只觉刘兰芝的神情平静得可怕。他两人本就心意相通,他心中暗道,难道兰芝要做什么傻事不成?
他本也心萌死志,此时也不说破,只道:“珍重!”
刘兰芝点头道:“你也要珍重!”
她转头望向湖水,“你先回去吧!我还想再留一会儿。”
焦仲卿点头不语,他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忍不住停下来回头张望,只见月光下刘兰芝的背影单薄憔悴,如同不真实的幻影。他心里酸楚,不忍再看,掉头便走。
刘兰芝独自在湖边伫立良久,想到过往的时光,她曾经度过的那些快乐与不快乐的日子,这一切都随风而逝了。
她本是刚烈的女子,即已经有所决定,便不再迟疑。只是觉得对不起母亲。想到母亲,她便又流下眼泪,如果兄长不是那么心急想要把她嫁出去,就算她不能再回到焦仲卿的身边,也会陪伴母亲一生,但现在她却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向着湖水中走去,冰冷的湖水,温柔地在她的身侧流动。那种感觉十分奇妙,如同她与焦仲卿一起度过的那些甜蜜与心酸。
无双看着她向湖中走去,心中迟疑不定,是否应该救她?
她怔怔地看着她越走越深,水已经没到她的胸口。她终于掠了出来,飞身到湖中,拉住刘兰芝道:“你要干什么?”
刘兰芝转头看了看她,露出一丝如梦如幻的笑容,“是你!”
无双道:“你不是对我说无论如何都不要轻易放弃吗?为什么现在你却要放弃?”
刘兰芝摇了摇头,“我不一样,我不是放弃。”
无双皱眉道:“你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这怎不叫做放弃?”
刘兰芝的笑容里多了一丝幸福的感觉,“虽然我死了,但我并没有与仲卿分离,无论相隔多远,我们的心都会在一起。”
她甩开无双的手,“死并非是可怕的事情,对于我来说,死是一种幸福。”
无双默然,无言后退,她不知刘兰芝说得是否正确,对于她为说,死真是一种幸福吗?
她看着刘兰芝没入湖水之中,水面只剩下一圈圈不愿平静的涟漪。
她忽然转身向焦府奔去,若要幸福,便一起死吧!
她跃过焦家的围墙时,看见焦仲卿一动不动地站在庭院之中,如同一个失去生命的木头人。她忽然出现在焦仲卿的面前,他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脸上更加全无惊骇之色。
他淡淡地道:“你是谁?要干什么?”
无双道:“我来只是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无双道:“你走了以后,刘兰芝便走进湖里,她现在已经死了。”
焦仲卿的嘴角牵动了一下,喃喃道:“死了吗?死得好!死得好!死得好!死得好!死得好!”
他一连说了数声死得好,然后淡淡地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
他转身进入母亲房间,焦母已经准备就寝。焦仲卿跪在地上,一连叩了三个响头,脸上仍然是那种麻木到死的神情。
焦母心里便有些慌乱,问道:“仲卿,你这是做什么?”
焦仲卿如同作梦般地回答:“我明天就要赴府公干,大概要很久才能回来。我不在母亲身边的时候,请母亲多加保重。”
焦母勉强笑道:“你放心,有你妹妹在我身边,她会照顾我。”
焦仲卿笑道:“母亲喜欢罗敷吗?等我回来就请母亲替我说这门亲事吧!”
焦母甚是喜悦道:“你终于想通了,想通了就好,我明天就请人上门去提亲。”
焦仲卿极欢愉地一笑:“好!有劳母亲了。”
他转身离开房间,无双仍然站在院中。他从无双面前穿过,似乎她并不真地存在。无双看着他解下衣带,挂在树上。
她转过身,她可以阻止他,但她却不想这样做,如同她可以阻止刘兰芝一样。
死又有什么可怕?活着才要承受无尽的痛苦煎熬。
身后的焦仲卿很快便寂然了。她忽见树上飞过来一双相思鸟。那对鸟儿站在枝头互相梳理着羽毛,相偕而鸣。
那雄鸟震翅飞起,雌鸟便紧追其后。
无双目前着两只鸟儿向着月亮飞去,逐渐失去了踪影。她不由露出一丝笑容,若可逍遥比翼,就算化身为鸟,亦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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