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后,建康。
又是一百年的时间过去了,北方各国已经统一,如今北方是魏国的天下。然而南北对恃的局面却一直没有改变,也许是因为玺和鼎各在南北的原因吧!
建康城也比百年前更加繁华,车马冠盖络绎不绝。
今日又是七夕,乞巧的日子,街上随处可见兜售摩合罗的小贩。妇人们也离开了家门,采买应节用的物什。
一个男子,风尘仆仆,身上穿着灰色不起眼的斗篷。斗篷很宽大,将他全身包裹起来,连脸也深藏在帽子之下。以七月的节气,穿过这样,似乎有点不合时宜。但建康是个大邑,什么样的怪人没有?往来的人们虽觉诧异,也不过只是多看一眼罢了。南朝的风度,温文尔雅,泰山崩于前不变色,不会动辄便大惊小怪。
那男子,也不知走了多少路,斗篷的底端已经有些磨损了,现出他穿着小牛皮靴的脚来。是来自北方的客人,这样的靴子,只有胡地的人才穿得惯。
忽听街上传来惊呼声,呼声是由远及近的,很快便到了面前。原来是一辆失控的马车,正横冲直撞地奔驶过来。赶车的人已经急出了满头大汗,却无法拉住受惊的马。他只能大声叫喊:“快闪开!快闪开了!”
一个提着菜蓝的女子正走到街道的中间,她也不知想着什么心事,一边走着一边低着头,魂不守舍,听到叫声时,马车已经到了面前。她大惊,却一下子呆住了,连躲避也忘记。
受惊的马向着女子的身上踩过去,旁边的行人一起惊呼了起来。
便在此时,那个身着斗篷的客人,忽然飞身掠过去,挡在女子的身前,伸出手掌向着马头上轻轻拍了一下。
说也奇怪,本来疯狂的马儿,经他这样一拍立刻便如同被钉子钉在了地上一样,乖乖地站住了,不停地用脚刨着地面,却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赶车人惊魂卜定,连忙在马车上道谢。
男子头上的帽子被马车带着的劲风吹落,居然是一个俊美非常的少年。他若无其事地笑笑,只拱了拱手,不发一言。
围观的人□□口称赞:这是神仙吗?居然可以拉住疯狂的惊马。
他又拉上帽子,将自己的脸藏入帽中,排开人群,走入路旁的一个小茶馆。
店主连忙奉上茶水,他拿起来轻呷了一口。已经在这世上流浪了一百年了,思念不仅未曾减淡,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深入骨髓。
他慢慢地喝着茶,自己也不知以后的日子该往哪个方向走。
忽又听到街上的骚动,人们自动向着街道两边让开去。
他并不是喜事的人,只顾低头看着茶碗,耳边隐隐听见有人在说:“是皇上和公主的车骑,大概又是去同泰寺为太子祈福吧!”
马车从街市上经过,最后一辆马车上坐着的女子在经过茶馆之时,轻轻地掀起窗帘,向着茶馆之中张望了一眼。芸芸众生,争相伸长头颈,为了一睹公主的芳容,触目所及,俱是或贪或痴的目光。
她轻叹,放下窗帘。
茶馆之内的人忽有所觉,不由抬起头,却只见到那刚好落下的窗帘。车骑未停,向前疾驰,他站起身,望向那车骑后扬起了烟尘。
老迈的店主蹒跚着走过来,在他的茶碗中添上新的茶水。“客人是新来的吧!没听说过无双公主的美貌,这城中的男子,谁若是能见到无双公主一面,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无……双……
他走出茶馆,向着车骑离去的方向跟去。他走得并不快,甚至是漫不经心的。已经等待了一百年了,也不多这一会儿。
同泰寺外,亦是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群,然而却只敢远远地站着,不敢靠近。他亦站在人群之中,听着那些年轻男子们想入非非的议论。
寺门外的侍卫并不在他的眼中,若他想进入,可以不惊动任何一人。但他却犹疑不决。
只要看上一眼,便可知那是否是无双,但他却不敢看这一眼。
她与他的生命纠纠缠缠,永远在悲伤中轮回。就算寺内之人是她,他却怕她会因他的原因,再一次成为悲剧。也许,没有他,她会快乐一些。
一百年来,他都在想,若是不曾遇见他,也许她可以如同普通女子一样,成家生子,与夫君终老。就算寺内是她,他也不该再见她。
他转过身,想要离去,然而腿却重愈千斤。也许,也许再见她一面?
可是,他却不敢见这一面,他怕他会再一次忍不住进入她的生命。
同泰寺的花园里,梁帝萧衍正与西来的圣僧达摩对弈。
寺中种着一棵高大的菩提树。七月的天气,树子早便成熟了,落了满地。
萧无双站在树下,将树子一粒粒地拾起来。她已经拾了许多粒了,十八粒穿成一个菩提珠串,足够穿四串的了。
四串菩提珠串,一串送给父皇,一串送给皇兄,一串给自己,还有一串,还有一串……
还有一串是留给那个人的,可是他到底在哪里?
她感觉到忽如其来的悲伤,似乎有一个人,她一直苦苦等待的那个人,正在与她擦身而过,渐行渐远。
她不由地抬起头,目光深入浅出地纠缠于云际。长空上的白云,是否还是百年前的那一朵?
她望向高耸的寺墙,悲伤真实地触手可及,那个人,他到底在哪里?!
当生命结束的时候,我最不愿意忘记的就是你,哪怕灵魂已经苍白,变成轮回之中的轻烟一缕,你却仍然在我心底最深的地方。
是年,太子萧统死,梁帝萧衍颂下严令,全国僧人不得食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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