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的咆哮终于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如同濒死的巨兽,喘息着渐渐平息。墨痕斋偏院一片狼藉,如同被血海冲刷过的战场。浑浊的积水退去大半,露出湿漉漉、遍布污痕的青砖地面。破碎的纸屑、焦黑的战报残骸、凝固的血块,如同劫后余生的残肢断臂,散落各处。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尸腐与纸张霉烂的气息并未散去,反而在骤雨初歇的死寂中,沉甸甸地淤积下来,吸入肺腑,带着一种粘稠冰冷的窒息感。
月光,清冷得如同死者的目光,艰难地穿透尚未完全散尽的厚重雨云,吝啬地洒落下来,勉强洗刷着这片被血与泪浸透的院落。唯一的光源,来自偏院中央石案上那叠被缝合完整的南京家书。
它们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石面上,不再是被血水浸透、被怨念缠绕的碎片,而是散发出一种奇异而柔和的珍珠晕光。那光泽温润内敛,仿佛无数细小的月华被囚禁在纸页深处,又像是李太太遗落的那颗染血珍珠被碾碎成粉,均匀地洒在了每一张信笺上。这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微弱地驱散着四周的黑暗与死寂。光晕流转间,纸上那些力透纸背的“盼归”、“平安”、“等”字,墨迹仿佛也被净化,透出一种历经劫难后的、令人心碎的沉静。
沈墨白躺在离石案不远的廊檐下,身下垫着林晚晴匆忙撕下的、还算干燥的衣襟碎片。他双目紧闭,脸上毫无血色,连嘴唇都泛着死灰,胸口微弱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唯有唇边干涸的血迹和湿透衣衫上大片大片的暗红污渍,无声诉说着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献祭与搏杀。他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浸泡在冰冷的疲惫与深入骨髓的伤痛之中。
然而,就在这片劫后余生的、带着虚假安宁的静谧里,他干裂的嘴唇却极其轻微地翕动着,破碎的音节如同梦魇的呓语,断断续续地逸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桃…桃树下……” 喉骨咯咯作响,仿佛被无形的丝线勒紧,“…藏不得…不能藏…阿娘…锁…锁死……”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肺腑中艰难挤出,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警示。那声音微弱却清晰,如同冰冷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林晚晴刚刚稍缓的心弦。
林晚晴正跪在沈墨白身边,用从自己中衣上撕下的、相对干净的布条,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脸上和脖颈的血污。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指尖因为寒冷和心有余悸而微微颤抖。听到他昏迷中的呓语,尤其是“桃树下”三个字时,她的心脏猛地一缩——这绝非无意义的梦话!它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深处尘封的闸门,与那个深秋寒夜闯入墨痕斋的革命青年、那封焦灼密信残片上惊鸿一瞥的“桃树藏半卷幽明”字样,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邪典残卷…桃树…藏不得?!
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骨窜上头顶。她强迫自己稳住心神,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石案上那叠散发着珍珠光泽的家书。这些用沈墨白的血与痛、甚至差点搭上两人性命才缝合完整的信件,是这场惨烈“仪式”唯一的战利品,也是此刻唯一的光源。
布条很快被血污浸透。她伸手去拿石案上另一块干净的布,指尖无意间掠过最上面那封家书信纸的边缘——一封字迹娟秀、落款为“林氏婉蓉绝笔”的信。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信纸空白的右下角时,一种极其诡异的、冰凉的粘腻感瞬间传来!仿佛那不是纸,而是一块刚刚凝固、尚未干透的血痂!
她触电般缩回手,借着珍珠晕光凝神看去。
只见那信纸的右下角空白处,赫然印着一个清晰无比的、暗红色的血指纹!指纹的纹路因为年代久远和血渍的洇染而显得有些模糊,但中心那独特的、如同微型漩涡般的涡旋纹路,却异常清晰地烙印在纸面上,散发着一种不祥的、凝固的死亡气息。
这个血指印…林晚晴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莫名的熟悉感和巨大的恐慌感同时攫住了她。她几乎是颤抖着,缓缓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将沾着沈墨白血污和雨水的拇指,悬在了那个纸上的血指纹上方。
月光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清冷,珍珠的光晕仿佛也凝固了。
她的拇指,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无法抗拒的牵引力,缓缓地、缓缓地向下按去。
指尖触碰到冰冷而粘腻的纸面。
涡旋对涡旋。
纹路压纹路。
严丝合缝!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林晚晴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她瞳孔骤缩到极致,死死盯着自己拇指与纸上血指纹完美重合的地方!那暗红的漩涡,此刻仿佛变成了一个旋转的、深不见底的**深渊**,正要将她的灵魂彻底吸噬进去!
“轰——!”
一声无声的巨响在她脑海深处炸开!尘封的记忆如同被暴力撕开的伤口,瞬间喷涌出大量混乱而血腥的碎片!
刺耳的尖啸!不是雷声,是炮弹撕裂空气的死亡呼啸!
呛人的硝烟!浓得化不开,混杂着焚烧木头的焦糊和…肉焦味!
颠簸的视野!狭窄、摇晃、冰冷…是地窖!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推搡着,踉跄跌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砰!沉重的木门在身后猛地关上!隔绝了外面地狱般的火光与惨叫!
一只沾满鲜血和污泥的手掌!死死按在粗糙冰冷的门板内侧!五指箕张,用力到指节泛白,留下一个清晰的、带着温热湿粘感的血手印!那只手…那旗袍的碎片…那绝望回望时沾满血泪的脸…是…是母亲?!
“啊——!” 林晚晴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如同受伤的幼兽,猛地抽回自己的手,整个人向后跌坐在地上!冰冷的青砖透过湿透的衣裤传来刺骨的寒意,却远不及她心中那瞬间涌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与恐惧。
她想起来了!零星的、却无比真实的碎片!
南京…破城…混乱的奔逃…母亲将她推入那个狭小的地窖…用染血的手死死关上沉重的木门…最后印在门板上的那个血手印…那个为了隔绝地狱、也隔绝了生路的掌印…那个掌印的涡旋纹路…和她自己的拇指…和这张家书上的血指纹…
一模一样!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她不是旁观者!她不是后来者!她就在那里!在那场人间炼狱的中心!她的母亲,用生命和血手印,将她锁在了地窖的黑暗中,也锁在了被遗忘的记忆深渊里!
巨大的震惊和混乱的回忆冲击,让林晚晴瘫坐在冰冷的砖地上,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她失神地望着石案上那叠散发着柔和珍珠光泽的家书,那光芒此刻在她眼中,却变得无比刺眼,如同无数只嘲弄的眼睛。
就在这时,偏院角落里,那只在暴雨中挣扎着维持最后一点余温的炭盆,突然发出了异响。
“噗…簌簌…”
炭盆里,冰冷的、被雨水彻底打湿的灰烬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上浮!灰黑色的炭灰如同流沙般向四周滑落,一个物件,正一点一点地挣脱灰烬的掩埋,浮现出来。
那是一只小巧的、银质的手镯。镯身布满了高温灼烧留下的扭曲变形和细微裂痕,大部分被烟熏火燎覆盖成焦黑色,但在几处未被完全遮盖的凹陷处,依然能隐约看到其原本的银白质地。最触目惊心的是,在镯身内侧,清晰地刻着一个瘦金体的“沈”字!字迹深刻,笔画间还残留着些许暗红的、如同凝固血垢般的污迹。
这赫然是沈墨白曾提及的、在炭盆灰烬里发现的刻字童镯!
此刻,这只饱经沧桑、承载着未知秘密的银镯,如同被某种力量唤醒,正从冰冷的灰烬中缓缓升起。它悬停在灰烬上方寸许,微微震颤着,发出极其细微的嗡鸣。
突然——
“咔…咔咔…”
一阵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如同初春冰面不堪重负时发出的碎裂声响起!只见那银镯焦黑的表面,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道道细密的冰裂纹!裂纹如同拥有生命的黑色蛛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刻着“沈”字的位置为中心,向着整个镯身疯狂地蔓延、扩张!每一次细微的“咔”声响起,都伴随着镯身难以察觉的一次轻颤。
几乎就在童镯浮现裂纹的同时,林晚晴的左手无名指根部——那个在第一章被沈墨白初次烙下墨痕斋契约的旧伤疤位置——猛地传来一阵尖锐至极的灼痛!
“呃!” 她痛得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攥紧左手。
那灼痛感并非持续,而是如同活物般,以一种奇特的、与童镯裂纹蔓延完全同频的节奏,在她的指根皮肉下震颤、搏动!每一次裂纹延伸的“咔”声响起,无名指根部的灼痛便随之剧烈一跳,仿佛那镯子上的裂纹,是直接刻印在她的神经之上!痛楚与冰冷的震颤交织,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连接。
林晚晴惊骇地抬起左手,借着珍珠家书的光晕看去。只见无名指根部的旧疤,此刻正变得异常清晰,疤痕边缘微微泛红,伴随着那同频的灼痛震颤,皮下的血管仿佛都在随之微微搏动。这感觉…就像有一只冰冷的、无形的镯子,正死死套在她的无名指上,而那镯子正在寸寸碎裂,每一次碎裂都带来钻心的灼痛!
她猛地抬头,看向那悬浮在炭盆灰烬之上、裂纹如蛛网般疯狂蔓延的焦黑童镯。镯身上那个扭曲的“沈”字,在裂纹的切割下,仿佛也在无声地呐喊、碎裂。
珍珠般的光晕从石案上的家书流淌过来,温柔地包裹住林晚晴因震惊和剧痛而微微颤抖的身影。然而,这柔和的光芒非但没能带来丝毫温暖,反而将她脸上那混合着巨大恐惧、混乱记忆和□□疼痛的复杂表情,映照得纤毫毕现,如同舞台中央最绝望的独角戏主角。
她的瞳孔,在珍珠光晕中剧烈地震颤、收缩,如同遭遇了无法理解也无法承受的终极真相——血指纹吻合的残酷记忆、童镯裂纹蔓延的诡异景象、无名指根那同频灼痛的神秘连接……这一切如同无数条冰冷的锁链,瞬间缠绕上她的灵魂,将她死死钉在这片劫后余生的修罗场上。
地窖的钥匙,以如此残酷的方式,在她眼前缓缓浮现。锁链的另一端,连接着她遗忘的过去,也连接着沈墨白深埋的痛苦,更连接着墨痕斋地下那被锁死的、充满怨憎的黑暗秘密。
终幕的阴影,无声地笼罩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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