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镇北栅门附近,街左的一家钦食店内,无情剑客与老仆,和少女主婢同桌午后,对街上来来往往的旅客留意地观察,旅客却看不到他们。xiashucom

“那些人都往北走了。”老仆用肯定的口吻说。

“往北可到何处?”无情剑客问。

“海州。”

“我们跟去。”无情剑客坚决地说。

“少爷!去京师该走左面的大官道。”

“我要找他们算帐。”无情剑客一字一吐。

“何必呢?少爷。”老仆不愿再发生事故:“行走天下的人,小仇小怨放不下,日于是很难过的。你不是答应与许小姐结伴进京吗?海州……”

“条条大路通京师,海州也有路至京师呀!”

“可是海州沿海一带,仍有使寇和海盗劫掠,兵荒马乱……”

“周忠,你去买坐骑。”无情剑客厉声说;“许小姐,你乘船先到京师,我到京都再找你同游。”

“周兄,游京都的事并不急。”少女许小姐微笑着说:“本来就志在邀游天下,哪能按预定时地赶?周老伯,劳驾也替我们多买两匹坐骑好不好?”

“你们这些年轻人……”老仆周忠摇头苦笑,出店去买坐骑。

黄自然根本就没想到会有人跟踪,还以为找妙手灵官的人都在河南岸。

五里亭的小冲突,他并非同情无忧剑客,而出面相助那些妖孽,乃是看不顺眼而出面打抱不平。他并没伤人,不能算是仇恨,那些人应该不会纠缠不休。在本地,他没有仇人。

他应该知道,世间有不少睚眦必报的人。

他并不急于赶路,午间天气炎热,也不适于虐待坐骑,他也没有按站投宿的打算,优哉游哉随遇而安,带有马包必要时可以露宿。

到沐阳是两程:一百八十余里。今天,他只能走半程,可知他本来就没打算按站投宿,走多远算多远,这条大道旅客不多,大半是附近镇集的村民,稍特殊的旅客颇受注目,更难逃过有心人的监视。

经过一座小村口,几株大槐树下,一个孤零零,年约半百的村夫,坐在树下歇凉假寐。另一株老槐下,放置着供旅客解渴的大茶桶。

直至蹄声接近,村夫才睁开双目,湛湛精光一闪即没,这一闪便看清一切,随即恢复懒散的神情。

“喂!年轻人,大太阳下赶路,你受得了,牲口会抗议的。歇息一刻半刻,喝口水,人畜都有好处,不是吗?”村夫口中在说,人仍倚躺在树下懒得移动。

“有道理。”他边说边勒住坐骑下马,将坐骑牵至树旁的小溪,挂上缰卸了马衔,任由健马自由活动,这才到了茶桶旁,一面用水勺舀茶喝,目光落在村夫身上:“大叔不是村里的人。”

口气是肯定的,脸上有信心十足的温和微笑。

“你怎知道?”村夫懒洋洋地反问。

“就是知道。”他平静地回答:“大叔心中有狐疑,但不怀敌意。”

“哦!你是看相望气色的?”村夫的话有调侃味。

“也许吧!”他放妥茶勺,在一旁席地坐下:“不要小看了三教九流的混口食伎俩。

在生**验与人生百态中,人的内心精神状态会形之于外的,生活环境贫富与健康状况,外表也有脉络可寻,说起来玄之又玄,阴阳五行令人难以捉摸,说穿了其实并不怎么神秘。”

“是吗?”

“也许吧!”他淡淡一笑:“比方说,你是一个身怀绝技的“人,心如铁石,心目中有你是非黑白的主见与标准。一旦你认为对方犯了你天理国法的规范,你注视对方的眼神,那股凌厉的杀气,有经验的人,即使背向着你,也会感觉出杀气的压力及体。”

“你就是那种有经验的人?”

“也许吧!”他一直避免正面答复:“好在我不是一个为非作歹的人,平平庸庸无财无势,不至于引人注意,不会有人平白无故打破我的脑袋……”

“呵呵!老弟台,你这是违心之论,也是借题发挥。”村夫大笑:“掩饰得不够高明。”

“我无意掩饰,这是事实,至少这期间是事实,而后变得如何,我自己也不知道,以目下来说,你对我没有恶意是错不了的。”

“变是人的本性,变好变坏谁也不敢预期下定论。你说不至于引人注意,那么,五六里后面那些跟踪的人,不会是看上你的平庸吧?”

“咦!有人跟踪我?”他一怔。

“而且人数不少。”

“大叔不会练成天眼通天耳通吧?”他不相信的神情写在脸上:“这条路并不平坦笔直,我仅能看两里左右的景物。”

“三里。”村夫说:“官道折向转弯处那座桃林,是这座村李姓人家的产业。我有朋友传递消息,你不相信我?”

“哦!难怪。按理,不可能有人跟踪我。跟踪应该保持目力所及的距离……”

“到沐阳路只有一条,还怕你飞上天去?何况他们的坐骑并不比你的差,随时都可以赶上来。你在这里歇息,不久就可看到他们出现了。”

“这……”

“要来的终须会来,早些解决岂不少些牵挂?所以,我邀你歇息。”

“好吧!我相信你的话不假,值得一等,看到底是不是跟踪我的。小姓黄,黄自然。

请教大叔尊姓大名?”

“黄自然?”村夫粗眉攒在一起,半闭着眼沉思。

“在外行走,多少得警觉些。”他解释:“经常换名,也是减少麻烦之一。”

“难怪。”

“难怪什么?”

“他们在找一个姓黄的人。”村夫苦笑:“你姓黄,难怪他们跟踪你了。”

“哦!原来如此。”他恍然。

“什么原来如此?”

“他们在寻找妙手灵官黄升乎。”他也苦笑:“很可能是寻仇报复。找我,简直错把冯京当马凉,那位神秘游侠,享誉江湖十余年,我有那么老吗?他们身上哪条筋不对了?”

“捕风捉影,是正常的手段呀!”村夫一直避免通名。技巧地利用其他话题回避:

“你怎么知道他们的目标是妙手灵官?”

“他们在清江浦镇客店闹事,闹得满城风雨呢!消息早就传出江湖了。”

“他们找不出线索,从姓黄的人追查……”

“真是见了鬼啦!府城、清河县城、清江浦镇、王家营镇,姓黄的没有一万也有五千,怎么查呀!我是调查线索的专家,知道调查是怎么一回事,人手、时间、地缘、人脉……哪一样是容易的?几个人凭风闻靠诺言在天下各地穷摸索,找错人平常得很。”

“你既然不是妙手灵官,有澄清的必要。”

“对,有澄清的必要,以免日后牵缠。”

“应付得了吗?”村夫笑问。

“有你在,是吗?”

“呵呵!你可不要寄望在我身上。”

“风声不对,我可以躲在村子里避灾。”

他指指有四五十户人家的小村,小村中有几家颇为醒目的大宅,其中一家居然竖有旗杆,那表示宅主人曾经做过官,至少也是进士第。

“干万别跑进去。”村夫语气一变。

“为何?不许外人进入的一姓村?”

“那里面的大爷不好惹,也姓黄。”

“哦!原来是东河村,我听说过这位黄大爷,大河北岸的地头神,拔山举鼎黄天中,前南京锦衣卫武学舍,拳剑号称无敌的第一名教头,性如烈火受不了撩拨。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让那些人闯进村里去。”他向来路一指:“能平安出来的人就没有几个了,当然啦!这是你的估计。”

南面三里外官道转弯处,已出现人马的形影。

“你只要绕着村外走,就有好戏上场啦!你会听元曲吗?”

“清江浦镇就有两家唱元曲的场子,这两天好像在演十粒金丹。”他弄不清对方为何转变不相关的话题。

“村子里面,有一位调元曲的名家,铁笛玉郎卢七郎。现在,当然不能称玉郎了。”

“对,岁月无情。”他接口:“目下他已是花甲老翁,他的铁笛更是出神入化了,好像愈老心肠愈硬,大概看透了人世的沧桑。妙极了,可以冷眼旁观一场龙争虎斗。”

“会有吗?”

“有,真的有。”他正色说:“据我所知,那些人中无一庸手。拔山举鼎黄大爷,与铁笛老翁虽然非常了得,那些人也不弱,可观性极高。快到了,我得好好准备。大叔,我希望你的估计正确。”

“你的意思……”

“诱他们进去,出来的人就没有几个啦!这是你的估计呀!所以你在这里等候机会……

不,该说在这里制造机会。我,也成了计划中的一部份诱因。呵呵!我很佩跟你的估计,算定我愿意配合你的计划,陪你下预定布局的一盘棋。”他去整备坐骑一面说:“我不明白你为了什么?但我保证你可以如愿以偿。”

这一段官道笔直,十二名男女骑士已到了里外,速度渐减,显然已发现他了。

不紧蹑追踪,就会出现这种意外:跟丢了,或者跟上了。

如果被跟踪者不认识跟踪者,意外地跟上了并无大碍,可以假装歇息,或者继续走到前面去等候。但如果双方是认识的,那就相当尴尬了,势将立即发生冲突,被逼提前解决双方的纠纷。

他也分辨出十二名男女骑士的身份,并没感到意外。

在甘罗故城歇脚亭冲突,他出面帮助离魂姹女无忧剑客,替他们解危,跟踪他的人,不该是这一群妖孽,但他们却跟来了,这表示这些人,已将他误判为妙手灵官,要跟来求证。

人多人强,这些妖孽要全力找他求证,行动的心态十分正常,这些人本来就在捕风捉影,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任何线索,跟来追查求证,是正常的反应。

既然有人在计算这些妖孽,他乐观其成。

他知道东河村拔山举鼎其人,也听说过铁笛玉郎这号人物,总之,这两个颇有名气的名宿,也不是好东西。

拔山举鼎名义上可算是白道名宿,凭武技在军卫的学舍任教头,却仗势欺人,脾气火爆,不但行如恶霸,在家乡也是武断乡曲的豪强。

铁笛玉郎则是名实相符的混世邪魔,与倡优人物混得水乳交融,好色如命,专门利用梨园子弟勾引良家妇女,对音律有精深的造诣。

据说,这家伙大有来历。三十九年前,江西南昌的藩王宁王宸濠造反,排名第二的密谍首脑千面玉郎威贤,便是这家伙的师兄。

千面玉郎训练了一大群倡优,替正德皇帝供应美丽的女乐,安顿在皇店街的梨园大院,是正德皇帝身边的红人,与排名第一的密谍首脑百变金刚林华,在京师广布谍网,搞得有声有色,几乎把正德皇帝的一些忠臣义士杀光。

铁笛玉郎好像并没参加江西宁府的造反行列,在天下各地征逐声色快乐逍遥。那时,演唱元曲的梨园倡优,全是男人,男扮女装不知迷醉了多少痴男荡女。

这些优伶,既可扮兔二爷龙阳君,也可扮俊男与荡妇浪女周旋,风气之败坏无以复加。晚明社会贪黩淫侈全面崩溃,这些人多少要负些责任。

反映社会病态的两部腐蚀人心的皇皇巨著,《水游传》与《金瓶梅》,就是这一时间问世的。

目下水许传仍在山西武定侯府,正由武定侯郭勋,请一群食客广罗资料,仍在撰写尚未刊行。《金瓶梅》问世,则是十余年后的事了。

驱狼斗虎,可观性极高。

他上了坐骑,绕左面村北的小径飞驰。

南面里外官道上的骑士,也就认为他向村里逃避,也误认他是这座村的人,或者至村中办事。

十二骑士重新加快,向村口急驰。

槐树林距村口约百十步,在官道里外,仅能看到那黄自然策马入林,消失在小村的方向,人马是否入村,是无法看到的,槐林挡住了视线。

那叫孙老的主事人,健马最先驰到,先瞥了仍在树下假寐的村夫一眼,留心地向村口张望。

“喂!你是村里面的人?”孙老扳鞍下马,牵着坐骑向村夫问。

“哦!有什么事吗?”村夫睁开双目,慢吞吞地整衣而起问。

“你这里是……”

“东河村,距王家营镇二十五里。哦!客官们是过河来的?晚上不易赶上宿头呢!”

“刚才那位年轻人,是你们村里的?”

“是呀!客官找他有何贵干?”

“他贵姓?”

“我们这里不是一姓村,村正姓黄,大肚黄。有什么事,客宫可以进村去找黄大爷理论,可不要倚仗人多势众,会惹出大是非的。所谓山高皇帝远,穷乡僻壤的人,不会辛辛苦苦到县城打官司,村正里正就有权评论是非。如果公正,那就有王法;如果不,那就是暴民。客官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孙老冷冷一笑,向同伴打眼色:“贵村正黄大爷,是不是叫黄升平?”

“大爷就是大爷,平时谁敢呼名道姓呀?久而久之,大家只知道他是黄大爷了。”

村夫不再停留,向侧方的树林走:“客官如果没有重要的大事,最好不要进去,黄大爷不好说话相当护短,小事也会变成大事。”

孙老冷哼一声,扳鞍上马,一打手式,十二匹健马向村口驰去。

村夫冲他们的背影冷冷一笑,入林匆匆走了。

江四少爷八骑士已到了里外,也往东河村闯。

无情剑客四人四骑,跟在江四少爷八骑的后面百十步,也毫不迟疑往村落里跟。

东河村不是一姓村,平时毫无防险的准备,一旦有外人入侵,任何时候皆可长驱直入。

十二匹健马驰入村中,立即引起骚动,家犬狂吠,家畜家禽惊窜,村童大叫大嚷,男女老少惊惶失措,也大感愤怒,这简直像强盗攻村嘛。

健马冲入村中心的广场,对面大宅里抢出三名大汉,愤怒地挺齐眉棍迎面一堵,再冲便会用棍向马蹄招呼。

“该死的!你们干什么驱马乱闯?”一名大汉怒吼,齐眉棍作势挥出。

门楼前背手站着两个中年人,眼神一变。

十二个男女骑士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所佩带的兵刃便说明了身份,流露在外的骠悍凌厉气势,也表明来意不善,毫无顾忌地长驱直入气势汹汹,当然不是前来套交情的江湖同道。

众人下马,由两个人看管坐骑。

“咱们来拜会村正黄大爷。”孙老总算收起了狂态:“在那一家?”

“你认识咱们大爷吗?”大汉沉声问。

“见面就认识了。”

“备有名帖吗?”

“没有。说:他住在哪一家?”孙老声色俱厉。

“咱们大爷不接见不懂规矩的人,你们走,本村不欢迎你们。”大汉扬棍下逐客令。

“他会见咱们的。”孙老阴阴一笑,目光落在门口两个中年人身上:“已经进了村,如果我是他,就不会冒险把村子变成屠宰场。快要打上门,他能躲在屋内不出来吗?今后他还有脸在江湖偷鸡摸狗丢人现眼?快了,他要出来了。”

门内接二连三踱出七个男女,领先那人身材如铁塔,狮鼻海口留了泛黄色的大八字胡,一双怪眼似铜铃,还真有几分神似庙里的镇殿鬼王。

“太爷这几年在家安居纳福,很少过问外事,然连阿猫阿狗,也不知死活找上门来挑衅了。人真不能失势,失势就完了。”这人逼近至丈外,声如洪钟字字震耳,怪眼彪圆杀气直透华盖:“他娘的混帐王八蛋!你们居然打上门来了,黄某虽然少过问外事,接待上门的牛鬼蛇神仍然有几分担当。亮名号,黄某要知道你们是些什么东西,报名上来。”

孙老一楞,报名两字可不是江湖口吻呢!

拔山举鼎荣任军卫学舍教头,江湖朋友不用报名二字要求对方通名。

扭头用目光向身后的同伴询问,无忧剑客第一个摇头示意不知道。

“咱们从没见过他的本来面目,见面也不认识呀!”最后,一个年约半百的人说:

“他不是没有担当的人,既然咱们能找到他,他哪能厚颜无耻否认身份?要他承认罪行之后,咱们把他的根掘掉,替咱们死去的亲朋好友报仇,不死不休。”

“混蛋!你们在说些什么?”黄大爷火爆地大叫。

“说你。”孙老的鹰目中冷电森森:“老夫飞天豹孙坚,你该听说过我这号人物。”

“你是什么东西?太爷该听说过你这混蛋吗?”黄大爷正在火头上,嘴上不饶人。

“满天星许雄,你不要说不知道他。我是他的师兄,所以找你。”

“满天星许雄,你是说那个抢劫杀人遍天下的剧盗许麻子?他那种人不死,大乱不止。他娘的!你是他的师兄,一定也不是好东西,你也是盗贼?”

“去你娘的!两年半之前,你在山西潞安府杀了我师弟。我找了你两年,总算被我找到了。同宋的人,都是有亲朋好友被你杀害,跑遍天下发誓要将你化骨杨灰的人。血债血偿,你……”

“你这狗娘养的杂种,到底在胡说些什么?”黄大爷以更大一倍的嗓门,打断飞天豹孙坚的话:“我就是听不懂你这杂种的话。”

“你……你否认……”

“去你娘的!我否认什么?太爷我一直就在南京得意,五年前退休后,就很少在外走动。我既不认识什么满天星许麻于,也一辈子没到过山西任何一府州,最远只到过河甫开封府公干。许麻子做剧盗杀人放火抢劫,与我何干?他劫杀的苦主不是我的亲朋好友,我为何要杀他?那不关我的事,虽则他该死。”

“咦!你……”飞天豹一征:“你……你否认……”

“我当然否认,我拔山举鼎黄天中,在南京锦衣卫武学舍,荣任一等一级教头十二年,不但在南京有我的地位,在江湖道也是赫赫名人,有钱有势,日子过得比五品知府更如意,我犯得着与江湖朋友结怨?我拔山举鼎无所不为,就是不做损人不利己的什么主持正义狗屁事。你这混蛋不给我交代清楚,我要剥你的皮。”

所有的人,包括已到了广场入口的江四少爷八骑士,全都怔住了。

无情剑客四男女也到了,是唯一无动于衷的人,江湖人寻仇报复是常事,事不关已不劳心。

“你……你是拔山举鼎黄……黄天中?”飞天豹傻傻地问。

“不是太爷又是谁?”

“这……”

“你以为太爷是谁?”

“妙手灵官黄升平。”

“去你娘的胡搞。”拔山举鼎大骂:“那混蛋在人间世做主持正义的塞事,神秘游侠的名号红透半边天,十余年盛誉不衰,迄今为止,见过他本来面目的人屈指可数。你竟然昏了头,跑到我东河村内,把我大名鼎鼎的拔山举鼎,当成妙手灵官,打上门来寻仇报复,你他娘的简直比大白痴更白痴,你必须付出代价,你……”

拔山举鼎愈说愈冒火,手向后一伸。

一名壮年人上前,奉上一根重有六七斤的霸王鞭。这玩意双手运劲,一鞭下去,干斤巨石也可能一击即碎,会把人打成腐尸。

跑错了庙烧错香,这笑话闹大了。

“他娘的!”飞天豹脸红脖子粗:“消息上说,妙手灵官黄升平的秘窟在淮安附近,偏偏你姓黄……”

“你是条猪!太爷姓黄也姓错了?”

“你的人偏偏招惹了我的人……不,帮助了我的人,武功惊世骇俗,我以为他有意戏弄我们……”

“你又在胡说八道了,我的人招惹了又帮助了你的人?怎么说?”

“叫他出来说好了,我们以为他是妙手灵官,他躲入村里了,叫他出来岂不明白了?

找错了人,我道歉,但也不能全怪我……”

“你这混蛋满口柴胡,怎么可能是恶名昭彰,号称黑道高手的飞天豹?你他娘的一定是冒牌货,莫名其妙的泼赖。我黄家的人不会帮助你,只会宰了你这头豹。我,就要砸碎你的豹脑袋。”

“不要逼我把你东河村作为屠场。”飞天豹也冒火了:“我飞天豹是黑道之雄,六亲不认的冷血屠夫,惹火了我,一把火烧了你这鸟村。”

“太爷不信邪。”拔山举鼎霸王鞭一摆,作势扑上。

四面八方共有三十余名村中子弟,单刀花枪齐眉棍加上猎叉,全是长兵刃,一个个跃然欲动。

“姓黄的,你的人能阻止我的人杀入村内放火吗?”飞天豹也拔剑在手:“凭你几斤蛮力,绝对堵不住我飞天豹。我的人中,有桃花三娘子,她的桃花瘴毒,毒死全村毫无困难,你敢用全村的人冒险吗?接受我的道歉,大家不伤和气,和我这种人结怨,对你毫无好处。”

这番话具有强烈的震撼力,以及实质上的威胁,对一个胆小伯事的人,会收到宏大的威胁效果。但对一个骄傲自负、性如烈火的人,反而成了引发暴烈行动的祸媒,引发无穷的杀机,一发不可收拾。

拔山举鼎身旁,到了一个留了两撇花白小胡子的人,有皱纹的脸略呈苍白,反而显得老而神清,比实际的年龄要轻些,那双老眼依然锐利深邃。

这人在拔山举鼎耳畔低语片刻,神情显得悠闲,与拔山举鼎那快要爆炸的神情完全不同,没流露暴戾的气息,似乎对剑拔弩张,恶斗一触即发的情势视若无睹,杀伐与他无关。

拔山举鼎不住点头,最后拔了霸王鞭哼了一声转身,举手一挥,率领所有的人退入大宅

飞天豹还以为威吓收效,本来心中暗喜,但对方毫无交代默然退走,大感惊讶有点失措。

“黄老兄……”飞天豹急叫。

没有人理睬他,拔山举鼎头也不回进入大宅。

每一家村舍的门窗,早已悄悄地关上了。

村中的几条小路,看不到任何人影,似乎在拔山举鼎举手一挥打出手式信号之后,这里便成了空村,好在还有些家禽活动,犬吠声也此起被落,不然真会令人产生错觉,认为是一座死村。

“孙老,有点不妙。”无忧剑客警觉地说:“赶快退出村子。”

“是有点不对,走。”飞天豹已发觉气氛不寻常,依然下令退走。

江四少爷那些人,也警觉地牵了坐骑外撤。

这一带的村落,除非是三家村或独立的农舍,不然皆建有厚实的护村墙,栅门窄小,主要的作用并非防贼防险,而是防水。

一般说来,黄河汇流至淮安下游,河床概略已经稳定,奔腾入海急泻而下。

而上游一带,河床极不稳定,两三年必定来一次大水灾,像一条没有管束的孽龙,今年夺淮明年夺泗,扭来摆去大水漫天,千里沃地尽成泽国,谁也不知道主水道下一年落在何处。因此所有的城镇村落,防水的堤与墙皆挤命筑厚,筑高。

比方说上游的徐州城,近百年来,一直就时而在河北,时而在河南。

有些小城可能今年重建,明年又消失无踪,经常在毁灭与重建中嬗递,位置变来变去,很可能相差数十里,至外地谋生的人返乡,甚至不知新城建在何处,旧日的家园,很可能浸在河底无迹可寻了。

人马如果被因在这种村落中,想出去可就难了,两座栅门一堵,三丈高的护墙如何让人马飞渡?

村中的小路窄小,弯弯曲曲,房屋都是土筑的实实泥墙,门窄窗小,想破门而入并非易事。他们唯一的退路,是赶快循小路退出南栅口。

距栅口还有百十步,砰一声响,第一名女骑士失足摔倒,倒下便失去知觉。

“小心……迷药……”桃花三娘子警觉地大叫,声末落人已向下仆。

叫晚了,人纷纷摔倒。没有人控缰的健马,仍然鱼贯向前走。

马匹没经过严格训练,没有人控制便会自行走动,不会停下等候主人。

没有一个人能出村,村栅已经关闭了。

为了防水,一般住宅通常地基高出地面,因此门阶有三级、五级、七级的分别,反正必须高出地面,甚至高出九级之多。

水涝地区,通常没有地窟的设计。

在拔山举鼎的大宅中,就有地窟深藏地底,地窟的作用,只有他家中的亲信了解明白。其他的人,甚至不知道有地窟的存在。

这是一座十字型的大型地窟,四室各有两丈长丈六宽,中间作为厅堂,设有简单的案桌椅几,四周有挂灯笼的壁座,另备有大小烛台而不用菜油灯。

二十四名男女,分为三室囚禁,壁与上面的横梁木,皆设有高或低的悬吊环,一看便知是专为吊人的设备。栅门是鸡卵粗的铁格条,万斤神力也撼动不了。

主人相当仁慈,囚犯并没使用悬吊。悬吊通常分两种,正面垂直悬吊,与双臂反剪悬吊,前者倒还仁慈,后者稍久些便毁掉双臂。

所有的男女,皆被捆了手腕,紧吊在壁环上,双脚也并捆足底恰好及地,稍一挣扎便会悬空。

灯火通明,厅堂中,拔山举鼎与那脸色略苍白的老人,脸蛋不失美感的半老徐娘,据坐案后像是三司大审,兴高采烈进行审囚。

共有九名大汉伺候,逐一将人犯押出审问。

飞天豹的手脚已缚皆没解除,牛筋索捆得死死地,被两名大汉按跪在案前,稍有反抗便受到拳打脚踢,打得他口鼻流血浑身虚脱,失去反抗的意志和行动。

“我不管你与妙手灵官结仇的事,那与我无关。”拔山举鼎神气极了,真有几分大老爷问案的气概:“你得把到达淮安前后的经过、遭遇、见闻等等,巨细无遗详尽地招出。我有的是时间,但没有耐性,体最好从实招供,以免我拆散你一身贱骨头。”

“黄……黄大爷,请……请不要做得太绝。”飞天豹虚脱地哀叫;“算起来你我都是当代之雄,没有利害冲突的同道。我消息不灵通,听信一些混蛋的假消息.以为妙手灵官真的在淮安附近建了秘窟,无意中得罪了你这位……”

“我不要听这些废话。”拔山举鼎沉声喝止:“你既然知道你我都是当代之雄,该知道当代之雄对影响威望的利害冲突,所采取的处理手段是怎么一回事。俗语说,打蛇不死,报怨三生;又道是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为避免后患,我必须知道你往来的经过情形。我会逐一向你的人反复盘话,谁敢撤谎,一定不会痛快,我那些执刑的人都是整人的专家,现在,你说。”

“我……”

“你得小心,避免前言不对后语。说,把到达淮安的经过从实招来。”

“罢了,我飞天豹英雄一世,不是贪生怕死的懦夫,有什么刀山油锅妙手段,你就加在我身上好了,我不会告诉你任何事,看你的了。”

“上刑!”拔山举鼎怒吼。

“遵命。”两大汉同声说。

又上来了两个人,压棍压住了腿弯。

原来的两大汉轮番拳打掌劈,在胸、腹、胁、肋、头、脸上招呼,记记凶狠但力道恰到好处。

片刻间,飞天豹五官血出,第一次昏厩。

冷水一泼,第一次苏醒。

然后,第二次被打昏。

然后,第三次……

村东北两里左右,榆树林浓荫蔽日。

其实已是申牌初,炎阳的威力已经减弱。

黄自然的坐骑,安静地在林外的草地上吃草。他倚坐在一株榆树下,喝水葫芦中的酒,啃手中的大烙饼,悠闲而惬意自得其乐。

身旁多了一个人,那位指引他诱敌的中年村夫。

“你没进村,幸运得很。”村夫在不远处坐下:“好像一个人也没逃出来。”

“你早知道结果,是吗?”他问。

“说实话,不知道。”村夫苦笑:“只听到有人说,两个坏蛋沆瀣一气,住在一起狼狈为奸,已经有好些年了,暗中不时在外地,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只是,没料到这地方实力如此惊人,进去二十几个高手中的高手,竟然没有一个人逃出。天杀的,这两个魔鬼,到底具有多大的神通,养有多少可怕的高手做党羽?”

“据我所知,没发生打斗.也许,他们受到主人.盛意款待呢!住上一天两天,主人招待得起。”

“你相信吗?”

“……”他其实不相信。

“你心中存疑。”

“有一点。”

“你为何不走?”

“有点放心不下。”

“为何?”

“我并不认识这些人,闻名而已,其中确有些该死的妖孽,但我并没目击他们的罪行,我办事从不以耳代目。”他正色说。

“我也是。”村夫说:“所以乐得驱虎吞狼,置身事外看结果。”’“事故是我引起的,我也要看结果,我知道其中有些人并不坏,有些人可能没有恶行。”

“于心难安?”

“确是如此。”他点头,眉心紧锁。

“有何打算?”

“查个水落石出。”

“需要我一双手吗?”

“有大叔相助,成功的希望倍增。”他提出邀请。

“好,算我一份。”

“大叔尊姓?”

“这……”

“妙手灵官黄前辈?”他笑问:“呵呵!他们真找出你的隐身处了?”

“是我故意派人供给消息的,我根本不在淮安。我骗得他们团团转,两年来跑遍了大半壁江山,忙得不可开交勤快得很,就没有余暇作恶害人了。”

“为何?”

“你说的,其中一些人并不太坏。替亲朋好友复仇是人之常情,我没有亲手除去他们的兴趣。你真叫黄自然?可有绰号?”

“没有,名当然经常更换,姓却不假,叙本家说不定我高你好几辈呢!我还不想有绰号,对名利毫不热衷,没有名利的压力,比你这个灵官逍遥自在多多。”

“唔!看得开的人有福了。有何打算,该有计划是不是?”

“晚上进去,临机应变。毕竞还是,救人第一。大叔,你是前辈,始作俑者是你,你该有打算有计划呀!怎么问我?”

“好吧!我们来计划计划。”

傍晚时分,村中出来了四批高手,分向四方搜寻可疑的人,搜寻从河对岸过来的神秘骑士,如临大敌。

飞天豹宁死不招供,但另有人受不了酷刑,招出与黄自然相遇的经过,怀疑他是真的妙手灵官,所以过河发现踪迹便北上追踪。

拔山举鼎当然知道妙手灵官的底细。这位以神灵自居,以去暴除奸为己任的游侠,是心怀鬼胎的人最可怕的公敌,除之而后快的灾祸根源,因此心中紧张,派出大量人手四处搜寻踪迹,必须杀掉这个可能是妙手灵官的人,才可以放心安枕。

天黑之后,搜索的人纷纷失望地回来了。

警卫加强了两倍,全村笼罩在不可测的气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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