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偏殿,外头的日头好似更毒了些。
宫道两旁的柳树蔫头耷脑的,连知了都叫得有一搭没一搭。凌一帆眯着眼,抬手挡了挡刺目的光,红袖顺着手腕滑落,露出那截白净的小臂。
他身边的凌一诺倒是走得四平八稳,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哪怕刚才在密室里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会儿也被他那股子刻进骨子里的皇室仪态给压得严严实实。只是那步伐略显急促了些,显见得心里头还没彻底落定。
“慢点儿。”凌一帆懒洋洋地开了口,伸手在袖子里摸索了一阵,指尖触到了一块温润的凉意。
凌一诺脚步一顿,回过头来,那双和凌一帆一模一样的眼睛里带着点疑惑。
“给。”
凌一帆手腕一翻,掌心里躺着枚成色极好的羊脂玉佩。那是块鱼形状的素面玉,什么花纹也没雕,光秃秃的,看着有些单调。但此时此刻,这玉佩里头像是封着一汪活水,隐隐透着一股极淡的青气,若有若无地往外溢。
这是他老早准备的。把他那点不仅不正经、反而有些邪门的“气”封了一丝进去,再用手法伪装成刚觉醒的木灵根波动。
要是碰上个元婴期的大能仔细查探,肯定得露馅。但这盛典上,谁会没事闲得把神识往刚翻身的老六身上死命怼?顶多也就是那一群等着看笑话的兄弟们会用神识扫两眼罢了。
“这是?”凌一诺没接,只是看着。
“咱俩刚才换衣服是换回来了,但这身上的味儿不对。”凌一帆也不管他接不接,直接上前一步,半蹲下身,伸手扯过凌一诺腰间的系带,动作熟稔地把玉佩挂了上去。
两人离得极近。凌一帆能闻到哥哥身上那股淡淡的沉水香,混着刚才紧张出汗后的热气。
“你是‘刚觉醒’的修士,身上一点灵力波动都没有,像话吗?”凌一帆低着头,手指灵活地打了个结,把玉佩系得死死的,“这玩意儿能帮你撑撑门面。记住,待会儿谁要是敢用神识探你,你就把手按在这玉佩上,装作灵力不稳的样子。”
凌一诺低头看着那枚玉佩,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气息萦绕在腰间。
他那个弟弟总是这样,执着于为这具凡胎□□披上铠甲。
他抿了抿嘴唇:“这又是你从那本书里……”
“嘘。”凌一帆从地上站直了起来,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眼角眉梢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有些事儿,心里清楚就行,说出来就不灵了。”
凌一诺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多问,只是伸手按了按那枚玉佩,像是要把这份温度透过掌心汲取进去。
两人整理好仪态,转过宫墙拐角,还没来得及踏上通往广场的大道,迎面就撞上了一群人。
为首的那个穿着一身织金的紫色蟒袍,手里把玩着两个核桃,转得咔咔作响。那张脸生得倒是周正,只是颧骨略高了些,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看着总让人觉得后背发凉。
三皇子,凌一解。
他身后乌泱泱跟了一群随从,把路堵了个严实。
“哟,这不六弟么?”
凌一解大老远就开始嚷嚷,声音洪亮得恨不得让半个皇宫都听见。他几步跨过来,那股子热情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凌一诺失散多年,一个宫里出来的亲兄弟。
“刚才父皇还念叨呢,说怎么刚测出个五品灵根就不见人影了,原来是躲这儿来了。”凌一解笑得那叫一个灿烂,伸手就要去拍凌一诺的肩膀,那动作看似亲昵,实则带着风声。
凌一诺站在原地没动,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就在那只手即将落在他肩上的瞬间,他微微侧身,恰到好处地避开了这一下“亲切”的问候,顺势拱手行礼。
“三皇兄。”凌一诺的声音平稳得像是一潭死水,听不出半点波澜,“方才突感体内灵力初醒,经脉略有躁动,怕在父皇面前失仪,便去偏殿暂且调息了片刻。让父皇挂心,是臣弟的不是。”
这番话回答得滴水不漏。
既解释了去向,又暗戳戳地炫耀了一把“灵力躁动”——这是刚觉醒灵根之人的常态,合情合理。
凌一解的手僵在半空,也没尴尬,顺势就收了回去,改为摸了摸下巴。细长的眼睛钩子一样在凌一诺身上来回刮了几遍,似乎想从这副完美的皮囊下刮出点什么破绽来。
“调息?”凌一解嘴角的笑意淡了些,眼神却更深了,“六弟这运气也是没谁了。这么多年都被人当成没灵根的废……咳,凡人,没想到一朝翻身。这五品木灵根虽说不算顶尖,但也足够修行了。只是不知六弟这灵力底蕴如何?刚才那一手光柱亮堂得很,怕是得有练气三层的底子了吧?”
这是在试探。
测灵石只能测资质,测不出修为。但刚才凌一帆为了造势,搞出的动静确实有点大。
凌一诺面色不变,右手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指尖轻轻搭在那枚素面玉佩上。
“三皇兄谬赞了。”凌一诺淡淡道,“不过是初窥门径,刚才那一下也是运气使然,此刻体内空空荡荡,正虚着呢。”
随着他的话音,那枚玉佩微微震颤了一下,溢出一丝极淡却极其真实的灵力波动。这波动显得有些紊乱,忽强忽弱,正符合“刚觉醒,控制不住”的菜鸟特征。
凌一解是筑基期的修士,这点波动自然逃不过他的感知。他脸色变了变,眼底那抹怀疑终于淡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名为“忌惮”的情绪。
既然有波动,那就是真的了。
这个一直被他视为弃子的老六,真的翻身了。
“那是得好好养着。”凌一解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以后咱们兄弟切磋的机会多着呢。”
说完,他像是才发现旁边还站着个大活人似的,视线慢悠悠地转到了凌一帆身上。
那目光里的轻视简直不加掩饰,就像是在看路边的一棵杂草,或者宫墙上那些病怏怏的爬山虎。
“老七也在啊。”凌一解随意地点了点头,连正眼都没给一个,“跟你哥好好学学,别成天游手好闲的。虽说你这手……”他的目光在凌一帆那只带着疤痕的右手上停留了一瞬,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算了,也没什么好学的。”
凌一帆站在那儿,红色的衣摆被风吹得轻轻晃动。他那双总是半敛着的眼睛此刻也没睁开,嘴角勾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像是根本没听见凌一解话里的刺。
这种被无视的感觉,其实挺好的。
甚至可以说,让人觉得安全。
“三皇兄教训得是。”凌一帆懒洋洋地回了一句,声音不大,透着股还没睡醒的敷衍劲儿,“我也想学啊,可惜这命不好,只有混吃等死的份儿。”
凌一解显然对和一个“废物”浪费口舌没什么兴趣。他冷哼一声,一甩袖子,带着那群随从浩浩荡荡地往广场方向去了。
等人走远了,凌一诺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他转头看向凌一帆,眼神里带着几分歉意。
“没事。”凌一帆耸了耸肩,看着凌一解离去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冷光,“这种蠢货,活得久不了。”
“慎言。”凌一诺低声警告了一句,但语气并不严厉。
回到盛典现场时,气氛已经变了。
原本喧闹的广场此刻鸦雀无声。那几百号人站在烈日下,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高台之上的龙椅上,坐着大燕王朝的主宰。
皇帝离得有些远,看不清面容,只能看见那一身明黄色的龙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是要把人的眼睛都给晃瞎了。那种久居上位的威压,隔着老远都能让人觉得膝盖发软。
此时,除了凌一诺,还有两个更年幼的皇子也测出了灵根,正跪在台下等着封赏。
那两个孩子兴奋得脸通红,不住地磕头。
轮到凌一诺了。
他在众人的注视下走上前,撩起衣摆,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背脊挺直,姿态无可挑剔。
“儿臣,参见父皇。”
声音清朗,回荡在空旷的广场上。
龙椅上的人没动。
过了许久,才传来一声极淡的“嗯”。
那声音听不出喜怒,更听不出半点作为父亲看到儿子成才的欣慰。
“起吧。”
皇帝的声音依然漫不经心。
旁边的太监总管捧着拂尘,尖着嗓子喊道:“六皇子凌一诺,觉醒五品木灵根,特赐灵石百枚,上品法器一件,着……宗正寺卿教导修行。”
此言一出,底下那群原本屏气凝神的大臣们,瞬间像是炸了锅一样,虽然不敢大声喧哗,但这窃窃私语的嗡嗡声却是怎么压也压不住。
宗正寺卿?
那可是个出了名的闲职!那位老王爷确实辈分高,也有些修为,但整日里除了斗鸡遛鸟就是喝茶听曲,早就不过问修行之事了。让这么个人来教导刚刚觉醒灵根、本该是重点培养对象的太子?
这哪是重视,这简直就是敷衍!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变相的冷落。
比起刚才那两个小皇子被指派给了御林军统领和国师弟子,凌一诺这待遇,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凌一解站在人群前头,原本阴沉的脸上瞬间绽开了一朵花。他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去瞥跪在地上的凌一诺,心里那块石头算是彻底落了地。
看来,父皇并不喜欢这个儿子。即便有了灵根,依然是那个不受宠的“怪物”的哥哥。
跪在地上的凌一诺身形微微一顿,但也只是一顿。
他低下头,额头触碰到滚烫的地面。
“儿臣,谢父皇隆恩。”
声音依然平稳,听不出半点委屈。
凌一帆站在人群的最后面,靠着一根汉白玉的柱子,手里摆弄着袖口的一根线头。他远远地看着那一幕,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黄色身影,又看了看那个跪在地上渺小的白色身影。
周围人的嘲讽、同情、幸灾乐祸,全都被他收入眼底。
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这就是皇家啊。
漠视?冷落?
未必吧。
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万众瞩目的天才往往死得最快。反倒是这种看似被放弃的闲散角落,才最适合野草疯长。
如果那个老头子真是这么想的,那倒还有点意思。
“礼成——!”
太监那尖细的嗓音划破了长空。
皇帝起身,看都没再看一眼底下的儿子们,转身便走。那种漠然,就像他来时一样,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只留下一地鸡毛让人去捡。
人群开始散去。
凌一诺站起身,膝盖上的灰尘也没拍,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目光深邃得让人看不透。
而凌一帆,早已在人群散开的第一时间,就像一条滑溜的鱼,悄无声息地溜到了哥哥身边。
“母妃怕是要气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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