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归日伊始,奈何桥下奈河河畔边站着形形色色的鬼魂。其中部分是寻短见,部分是阻止他们寻短见。
奈河流经整个地府,你站在它旁边往下看,它就像洗过抹布的污水,飘荡着腥臭的雾气。
但你若是再走近些,蹲下身,用木瓢舀上一瓢,会发现那河水实际上清澈得很,远望之时的污浊景观,不过是盘踞在河面上的碎魂怨念作祟。
从河边一跃而下,便会被这些盘踞多时的戾气怨念所撕裂、吞噬,最终的下场不过是殊途同归,也化为其中一缕。
梵筠声给戚岁安系好官印,贴好还阳符,便跟着未言与几名衙官一同走上官道。
此处官道与黄泉路部分相通,他们前行时碰见了不少鬼差押着新鬼往身后去。
不过这些鬼可看不见他们,要是让刚死的鬼看见有人逆着黄泉路往回走,估计会闹个天翻地覆,并呐喊:“为什么他们能回去?我也不想死啊”云云。
那可得乱套了。
官道不长,说是“道”,倒更像是仙家手笔,走上去看似是前进了一步,实则跨了得有一人高,且看着是平路,却又是在向上的,走着走着,再回头那奈何桥便远如尘埃,一个指甲盖便能盖过了。
路到了尽头,是一面黑褐色的墙,某处砖瓦没有砌严实,往里渗着些微的光。
未言轻触砖石,一指推出,光亮便倾斜而入。
梵筠声在后头嘀咕:“也不知道这回落脚在哪处。”
官道脚下是一座传送阵法,会自动感应出当前人界地域中所含游魂比例最高的城镇,并将他们传送至此处。
希望是个热闹些的地方。
墙面似是被无形之力翻转,一墙之隔的人界深巷中,依旧是大量的天光。几人缓步走出,身后那面墙便适时合上,再瞧过去,只是巷子里的死路罢了。
未言身上的地府官服变为了书生装束,往日头顶的发冠成了粗布制成的发带。紧随他身后的衙官们也各自变作生时的打扮,皆痴愣在原地,一时百感交集。
梵筠声走上去拍着未言的肩道:“四哥真是好一副白面书生的朝气模样。”
怎么入了地府就成了只会拨算盘的呆子了呢。
未言:“有算盘的地方便有我。”他转身问身后的衙官:“什么时候回收结束?有额定的回收数量吗?回收完了能让我去铺子里买几个算盘吗?”
还在痴愣之余的衙官们:大哥你才是带队的你问我???
未言却懂了,也不知他懂了什么,“好,事不宜迟,现在便出发吧。”
好吧梵筠声收回刚刚那句话。
这么看来,人的性格不论死生,都是一样的。
一旁的戚岁安抬起手臂,遮在额间,像是被这日光刺了眼。
此刻他身上的藏青长衫有些破旧,多处褶皱显得有些落魄,配合上动作,像极了从哪个闹饥荒的地方迁徙来的流民。
梵筠声也好不到哪儿去,一身下人装束,乍一看是这一行人里地位最低的那个。
但他早已不记得生前事,浑不在意,反正这些年来的魂归日他都是这个初始装扮,早习惯了。
未言和一众衙官循着游魂聚集之处去了,剩梵筠声和戚岁安站在深巷中大眼瞪小眼。
梵筠声看了眼那用以遮蔽日光的手臂,“不太适应吗?看天色,约莫是酉时,天也快黑了,如果觉得不适应,我们便在巷子里待会儿,等天黑再出去。”
戚岁安放下手臂,但依旧眯着眼睛:“还好。你不是要去买什么吗?若是等天黑,还买的着么?”
“临近新岁,街上的铺子自然会打烊得晚些,不过...也说不准。”他要去的是书肆,那可真与新岁搭不上什么边。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破破烂烂的扇子,“给你这个,挡着点日光。”
说来神奇,按理说他们现在的形貌应该是生前最后一刻的样子,濒死之时,他袖子里竟还藏着一把扇子。
戚岁安接了过去,用扇子顶替了手臂。
梵筠声看着那扇子的目光转而流转到戚岁安身上,这丧气鬼生前,便是这副样子吗?
看着比在地府时还阴暗自闭,尤其是这畏光的特性,简直像一朵长在潮湿避光角落的蘑菇。嗯,这深巷的死角似乎就很适合他生长。
“走吧,上街碰碰运气,看这附近有没有书肆。”
走出青苔横生的巷子,烟火气扑面而来。巷口堵着一个卖烧饼馒头的流动小摊,蒸腾的热气在摊前萦绕不散。
他俩从小摊后边绕出来,摊主瞧见两人的出处,倍感惊讶,“哟,是住在这巷子里头的人家嘛?以往怎么没见过你们呀?刚刚也有好几个小伙子从这里出来哩,你们是一起的嘛?”
摊主的话里带点乡音,梵筠声听来热切的很,“不是嘞婶婶,我们是在巷子里迷路啦,这后头七拐八绕的,差点出不来。”
“欸哟哟,那还好现在出来喽。”摊主大婶递上两个热乎的烧饼,“喏,拿去,看你们年纪也不大的,快归家吧!”
“那怎么好!”梵筠声开始寻摸腰间的官印,他把装有碎金的锦袋和官印系在了一起,以防传送途中丢失。行走在人间,没点金子要怎么过活?
只不过...给大婶碎金的话,她真的能找开零钱吗?
梵筠声就犹豫了这么一下,大婶便推他的胳膊,“哎呀,小孩子家家不用这么讲理。”
她以为梵筠声是没带钱,再一次把热乎的烧饼往他跟前送,“拿着赶紧归家吧,下回再来照顾我生意!”
推脱不过,梵筠声和戚岁安对了下眼色,道着谢接下了。
戚岁安对这一切新奇的很。这被叫做烧饼的东西闻上去好香,而且很热很烫,比梵筠声的手都暖和,但比曾灼烧在他身体上的火红烙铁要凉一些。
他默默抱着烧饼,学着梵筠声的动作啃了起来。
啃过几口,他很快便喜欢上了这个东西,问梵筠声:“地府为何没有烧饼?”
梵筠声嚼嚼嚼,嘴里含糊不清:“嗯...可能是这一任冥主不喜欢?我记得阎王老头说以前地府有烧饼的啊...”
“一千年前?”
提到这个,梵筠声忽然噎住了,“呃,对,怎么了?”
“没什么。”
烧饼很快就啃完了,梵筠声四处张望着街面上的铺子,希望能有心心念念的书肆。但这条街走到了尽头,天色也暗了下来,依旧没有书肆的影子。
他沮丧起来,势头一过,竟觉得有些冷了。
人界冬日严寒,时辰稍晚,街上往来的人也稀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只有他俩才能看见的游魂身影,像林立的墨色灯烛,亘在日夜交替的间隙。
零星的几个路人都裹得严严实实,这样一看,他们二人便显得单薄透了。
戚岁安感觉不到冷,但能感觉到路人看他的怪异眼神。他不知如何回应这眼神,便去看梵筠声。
梵筠声却像是醉了,这寒凉夜色好像一坛酒,刚启坛便哄得他双颊泛红,昏昏欲睡。
这样的颜色出现在梵筠声脸上,给外人听去,说是沉迷声色,纵欲过度才更叫人信服。
可是他眼睛也张不开似的,像戚岁安刚邂逅天光那会儿一样半眯着,仿佛眼前是一团浓雾。腿也打颤,光看下半身,还以为是行动不便的花甲老人。
真冷啊...梵筠声拖着略显僵硬的步子,想道:怎么每次上来都能忘了这茬呢?冬日也是人间一道难熬的劫啊。
之前每一年的魂归日,他也是和随行衙官们回收游魂到了夜里,才发觉这冬日里的刺骨严寒。
那些衙官们倒还好,只是牙关打颤,梵筠声可不得了,一下子就冷得半身不遂眼冒金星,像要昏过去了。赶忙去临近的铺子里买件厚袍子披上才好点。
又刮来一阵风,这风仿佛是给名为梵筠声的炉子里添了把干柴,甫一刮过,那炉面霎时烫了起来,红得近乎迷离。
这时身旁脚步一顿,似乎定睛看了他一会儿,便不由分说地揽住了他,坚实的臂弯圈住他的肩膀,将他那看着已有些凌乱的步伐带回正轨。
这让他想起来前些日子“学步”时的拐杖,不由轻笑了下。
这小鬼是小,但还真可靠。不管是抱枕拐杖还是现在这个怀抱,都让他觉得安心。
但戚岁安发现了别的异样。他一只手紧紧箍着梵筠声的肩膀,另一只手去摸索他藏在衣袖之下的手,不热了,是冰的。
他用力攥住那手,“你很冷?”
可他攥着没用,因为他的手也是冷的。
梵筠声往外呼着热气,身体却更冷了些,“啊?是啊。不过我的脸现在应该很热。”
戚岁安伸手去摸,果然很热,快赶上那刚出炉的烧饼了。
脸上顶着一对酡红的家伙砸吧着嘴,“回人间就这点不好,**凡胎,经不住风吹雨打天寒地冻,动不动就要生病的。你看,我就只是吹了下风,就这样了。”
他往戚岁安那边靠了靠,蜷缩着,“不过没关系,这些病带不回地府,顶多就是这几日不舒服。”
“你往年也是以这种状态执行公务的?”
“差不多。不过暖和了就好了,喏,”他指着不远处的一家铺面,“前面有家裁缝铺,买件厚袍子披上就行。”
袍子买了,只不过不是一件。
梵筠声坐在铺子里打瞌睡,其间戚岁安往他身上套了不少东西,他懒洋洋地伸手、身子前倾、抬脚,任由他鼓捣自己。
多日不见,他识海里的小意识体于朦胧间再次复工,源源不断地传输着“寻找,暖和,堆积,裹”之类的字眼。
最后一顶帽子落在头顶,传输的内容变成了好似带有喜悦意味的“完成!”,他这才迷迷瞪瞪地睁开眼,霎时感觉呼吸都变重了。
他想低头,但这个动作也变得异常困难。
他想抬手,但手上像是被系着笨重的砖石。
他呆愣了,接着头顶响起戚岁安关切的声音:
“你还冷吗?”
有一种冷叫做戚岁安觉得你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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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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