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白并未到此结束,只是因为梵筠声的过激反应暂缓了速度。
梵筠声也觉得奇怪,其实在地府这么多年,他看过太多令人唏嘘的人与事,再不济还有看过的那么多话本子,早不是任谁煽煽情就会跟着悲戚的小鬼了。
可戚岁安越是将那些过往说得语气平淡、毫无波澜,越是说得像旁人的故事般置身事外,他的难过便更多一分。
像是一种等量替代。戚岁安隐而不发的那些情绪,全部借由他口宣泄出来。
戚岁安见他停止了落泪,便悄然松开了他,想到他哭成这样的大概原因,便道:“可能是我说的太夸张,其实还好。习惯了,便和呼吸一样平常。”
他淡然地拭去梵筠声脸上的泪痕,“不该在夜里同你讲这些,惹你害怕。”
害怕到哭成这个样子。
“嗯?”梵筠声拂掉他擦泪的手,大喊:“什么害怕,本殿是难过!是心疼!还有...还有后悔没能对你更好一点。”
拜托,他一个在地府混迹了近千年的老鬼,什么惊心动魄的诡怪没见过,怎么会被这些吓到?
戚岁安顿了顿,他其实预料到了这种可能性,说出这番话的原因只是不愿尽信。
不愿信这个世界上突然有人为他难过,为他心疼这件事。
他觉得那个评分腾得一下又涨了,自己要偿还的东西更多了。
“我说过,你很好。”
没有你当初在梦华时强硬的态度,现在我已经溃散成炼狱中的一缕戾气,更没有机会体会到这些,或许在世人眼中,被称作美好的事物。
梵筠声吸了吸鼻子,“往后我会更好的。你千万不要再想着寻死了,好吗?”
戚岁安拂去他额前被眼泪濡湿的碎发,“好。”
他以前绝不会做出类似于拥人入怀、替人拭泪拂发这些举动。
因为自身情绪淡薄,因而推己及人地认为那些情绪都是多余,是累赘,更没有被理解被安慰的必要。
但此时此刻,就像是忽然被激发了什么技能了一般,梵筠声哭了,哭得体面尽失,泪眼斑斓,他便理所当然地做了这些事,全凭直觉。
回到人身的梵筠声,发边不再鬓着独活。思维跳跃的戚岁安转瞬又想到这个,便问:“在人间,不戴着独活没关系吗?”
“有关系吧。”梵筠声嘀咕道:“靠还阳符支撑着的这个肉身的身体状态会变差,就像现在,我这不是吹个风就生病了吗?”
戚岁安有些后知后觉的后悔,低语:“还不如不上来。”
“那怎么行?”梵筠声立刻反驳,“若是不上来,怎么吃得到烧饼,又怎么听得到你诉衷肠。”
有些谜团般的事物,似乎真的需要特定的情景作为钥匙去解开。
对,而且现在这钥匙才刚刚插进孔里一半。梵筠声抖了下戚岁安的前襟,追问道:“血茶之事,你是不是也有要同我说的?”
的确。提起这个,戚岁安目光忽地有些闪躲,但既然要剖白,便不要想那么多。
于是他坦言:“血茶中的那保密成分,以及那恶心糕点里致你魂魄重创的东西,都是...我的血。”
他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我的魂魄之力异常强大,因此,我的血亦是一剂毒药。若有魂魄之力弱于我者,触碰或饮下我的血,前者皮肤溃烂,后者,轻则变为残魂,重则魂飞魄散。”
“血茶中剂量极微,并且是被我喝下的,所以无事。而那糕点中的剂量几乎是血茶中的十倍,被你饮下,才......”
他有些局促,不太敢观望梵筠声此时的神色。
梵筠声却像是在思考,托着腮,“借助那两个混迹在檐下赌场的魔族之手,将混有你的血的茶叶寄予狄老板的茶馆中售卖...这么说,魔族是想通过这种手段来筛选与你魂力相近的人?而且很不巧,我成了他们锁定的目标?”
这当中显然存在什么误会,按现在的局面来看,那两个魔族明显是把他当成了魂力强大的对象,可问题是,那血茶根本就不是他喝的,而是戚岁安喝的。
并且那两个魔族被限制于檐下赌场,根本无法亲眼验视...狄老板...梵筠声有了一种猜测。
狄老板每隔几日便会前往檐下赌场进行正常的交易往来,期间便可与这两个魔族见面。
按照当时在狄老板茶馆中看见的那挂画的情景,这两个魔族应该是狄老板生时的后辈,那么他们一定会想尽办法从狄老板口中撬出自己要的信息,旁敲侧击也好,卖惨撒泼也罢,只是不巧,得到的信息产生了偏差。
便让他们俩误以为喝下了血茶的是他梵筠声。魂力能与戚岁安相提并论的也成了梵筠声。
殊不知这个被筛选出的目标就是戚岁安自己。
但梵筠声后来跑去檐下赌场闹完那一通后,他们似乎更笃定梵筠声就是他们在寻找的人,不出一周便采取了行动,收买了一个行动不易被人察觉的野鬼,送来那糕点再次试探。
这又是为什么......
他把自己去檐下赌场胡闹,探查赌场底细试图做点什么拉南苋下水的事,向戚岁安简要陈述了一遍。
戚岁安联想起之前阎王对梵筠声莫名其妙的那一顿骂,结合梵筠声硬要吃下那糕点的举动,彻底明白了。
虽然之前捉那野鬼时碰见大壮衙差,他就知道了梵筠声是有什么计划的,后来梵筠声也有要向他解释的意向,只是当时似乎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便盖过了。
在这个夜里一齐坦白出来倒也不错。
不过戚岁安并不赞同他的做法,“以身做饵,太过危险。”
梵筠声扁着嘴装委屈:“我原本的打算是趁此机会打探一下檐下赌场的虚实,若能抓住一些从上头来的魔族的不当行径,就等同于是抓住了南苋的把柄,能狠狠扳下一局。”
“谁知道竟会弄得这么严重,又是魔族又是魂魄之力的......哎呀乱乱乱,我脑袋疼。”
他借机靠上戚岁安的胸膛,眉头紧皱,装模做样地揉着脑袋。
戚岁安任由他靠着,再一次凭着直觉轻抚上他的后脑勺,“很难受吗?若是头痛难忍,不妨先睡下。”
“不。”梵筠声软乎乎地拱了两下,拿头抵着他的左胸:“被天杀的除了你以外的魔族气得睡不着。”
抵着抵着,他忽然听见从那胸腔内传来的清晰有力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
虽然很多年没活过了,但梵筠声依旧觉得,这心跳的速率很快,像脱缰的马,一往无前地雀跃跳动着。
一想到当初这样鲜活的岁安曾被那样惨无人道地对待,他的头更痛了,短暂恢复工作了的心脏也被人揪住了般剧烈疼痛起来。
“我决定了岁安,”他抬起头,信誓旦旦,“等回了地府,我一定认真学习法术,有朝一日定要弄死那群天杀的狗玩意。”
“不必执着于我的过往。”戚岁安垂下眼睑:“不论魔族如何待我,至少有一点没错。”
“我是极端的腐臭中孕育出的秽物,若有人该死,那个人必先是我。”
这话又在自贬了。眼见梵筠声要发作,他先一步开口拦截道:“但你放心,现下,我并不觉得我该死。”
梵筠声十分恳切地摇头,双手交叉于身前,“不对岁安,你这是因果颠倒。”
“是那些狗玩意用咒术与戾气融塑出了你,他们的目的是利用你一统四界不假,可你只是一个初诞生的婴孩,不论生于何地,不论被寄予怎样的‘期望’,初生的你只是一张白纸,和世间数万名婴孩并无两样。”
“唯一的区别,就是没有疼你的娘亲爹爹,这是上天亏欠于你的,并不代表你不够好。相反,正因如此,你才更应该,也更值得被人珍爱。”
“该死的从一开始就另有其人。”
他越说越笃定,挺直了身子,坚定地望着戚岁安:“我一定会好好学习法术,给你讨回应有的公道。”
“你难以生出嗜杀的**,这很好,放眼四界之中都是十分难能可贵的。所以这口气就由我去替你出。”
虽然现在还很自不量力,但他过往近千年都在摸鱼讨嫌,懒散得没边儿,其实底子也不算差,若是好好修练,没准真能混出什么名堂。
戚岁安被魔族族众那般折磨十七年,说不记恨是假的。只是他生来便情绪淡薄,自毁倾向严重,被折磨得狠了,彻底绝望之时也不过是生出了求死之心,想要默默死去。
这些极端的痛与恨被他习惯性地吞进肚子里藏了起来,大有将其随己身一同埋入沉泥,或散如尘烟之意。
但如今,有人破开了他残破的身躯,小心至极地捧出了那些痛与恨,将热烈的泪水浇筑其上。
腐烂的血肉停止流血,干枯的躯干生出嫩芽。
他看着眼前神采奕奕的梵筠声,似乎能听见什么东西在他心底破壳而出的声音。
“我们一起。”
他将迎来新生。
满足的微笑.jpg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