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梵筠声的脚步响起时,蜷着身子倚靠在墙边的迟何头也没抬,不耐道:“怎么又进来了...出去。”

脚步声没停,反而越来越近。

他心烦地抬头:“你...”

对上梵筠声讳莫如深的笑脸。

“我怎么?”

梵筠声坐到床边的椅子前,捧着脑袋,“六阎殿大人又要赶我出去?今天是不是赶得也太早了点,我才刚来呢。”

迟何沉默了,动作迟缓地拉起被褥,把自己裹了起来。

牵扯时他的神色显然不对,梵筠声上前拉开被褥,“你再拉一次。”

“......”

迟何不动了,他往墙边又缩了缩,绷着身子躺下了。

但这似乎让他更难受了,他闭着眼睛好像是想装睡,而那紧抿着的嘴唇和根本不敢真正放平下去的脊背,都表明他正接受着怎样的痛苦。

梵筠声拖着椅子,离得更近了些。

“我是给你吃哑巴药了吗?一见我就不说话,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闷在被子里的迟何:“...没有。”

“那你就是对你自己有意见。”

梵筠声一手抵住他的肩头,将他半边身子侧推起来。

里衣之下是几圈绵密的纱布,这纱布颜色很白,在米白色里衣的衬托之下十分显眼。

更显眼的是纱布上正在往白处扩散蔓延的鲜红。

“我们在地府的身体是不会流血的。除非魂魄受伤,或者神魂动荡。”

或疯或伤。

梵筠声扫了一眼,确定这纱布只缠绕在上半身后,便将迟何扶了起来,避开伤处,让他靠在侧墙边。

“六阎殿大人,你可别告诉我你是赶工单赶疯了。”

迟何淡淡地抬眼看他。

梵筠声:“那我会说,疯了好啊,终于疯了,都一千年了我就等这天呢。”

换别人早疯了,就你迟何能憋。

迟何听见这个“一千年”,忽然低笑了一声。

“一千年...这样算下来也不是很久。”

他只杀了那个人五十几次,比他预想的少很多。

梵筠声仿佛看穿了他,问:“你在算什么?”

“算轮回。”

轮回...梵筠声迟疑道:“你...是在人界受的伤?”

这是一个全凭直觉的提问。那些一闪而过的片段和话语凑在一起,他突然就想这么问。

迟何滞了下,下意识想遮掩,但又觉得事已至此,没有必要。

“不是。但我的确去了人界。”

伤不是在人界伤的,但也有点关系。

梵筠声又道:“魂归日前后,你在辂庄?”

“...对。”

“你去那里做什么?”

迟何就任六阎殿,那都是一千多年前的事儿了。就算有什么未了前尘,也早该过去了。

“...讨债。”

讨一个按理来说早就还清了的债。讨一个只有他仍然耿耿于怀,且永不会和解的债。

梵筠声忽然有点怜惜地看着他。

“一个债记了一千多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好像能理解你拼命赶单的原因了。”

迟何摇摇头,“不必费心讨我开心,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

好吧。开心至上的七阎殿不但没能讨人开心,自己也有点沮丧了。

他看向迟何的后背,“不是人界,那便是...厉刑司?”

“纱布缠绕的面积如此之大,是剥皮之刑?”

他好像找到了真相,“你...你和芙倾打过照面了?你背上的伤...”

还真是!他猛得一激灵,如果是这样,那芙倾前几日的异样好像也能说得通了。

提到芙倾,迟何算是彻底哑了。

梵筠声给出了很多种猜测。每一个都相当直白地问了出来。

“你与芙倾,有过前缘对吗?”

“你去人界讨的债,与芙倾有关?”

“你从不去黄金楼办公,也是因为芙倾?”

......

不出意外,每一个问题都得到了迟何坦然、平静的注视。

那就是迟何惯用的回答方式,是一种带有抵抗情绪的默认。

好像只要不曾开口,就不算承认。

梵筠声解开了眼下的疑惑,也解开了困扰他多年的疑惑。他静静地与迟何对视了几秒,撇开目光。

“我会替你保密的。”他道:“你好好养伤,旁的不必多想。”

迟何抬眼,“你问完了?”

“没有。”

“那就继续问。”

梵筠声忽然不想问了。

对于别人的前尘,他也没有好奇到那种程度,更何况是迟何和芙倾这般,只知道些细枝末节,便能窥见故事全情那折磨底色的千年戏文。

“我不问了,你就当哑巴药被我吃了吧。”

“但我想说。”迟何深深吐了口气,“七阎殿听么?”

梵筠声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一个终年克制,寡言少语,别无所求的人,忽然有了倾诉欲,如果不是像他和戚岁安这种情况,那就是...

“我背了命债,大概有...五十多条。既已入了厉刑司,又...被她撞见,便不必再瞒。”

他瞥了眼房里的桌案,那上面还有未上色的一幅画卷。

“等手上的单子画完,我自会向阎王大人请罪。”

梵筠声驳斥:“因果命债自有未尽去算,他都没说你有,你自己上赶着承认什么?”

黄金楼唯一的“短”现在也想尽己所能地护短。

迟何却不接受他的回护,开始罗列自己的罪行:“多年前,我曾趁阎王大人忙碌,潜入他书房复制了生死簿。”

我要弄清楚那个人的每一世,然后在魂归日前后鬼魂流动频繁之际,偷入轮回,杀了他。”

命数虽有天定,但并不能恣意捏造。总有一个范畴。

生死簿上显示那人寿数至低为二十,那他便掐准此人每一个二十岁诞辰,放火诛之。

若是能在那人尚在襁褓之时便杀之,他犯下的命债恐怕已经成千上万条。

他没说“那人”是谁,也没说自己究竟为何恨那人至此。梵筠声也没问。

“前几日,我通过复制的生死簿,得知那人又将年满二十。我便再入轮回,一切照旧。但误入了一道魔族阵法,沾染了些魔气,回黄泉路时被未赴手下的衙差所阻,押进了厉刑司。”

厉刑司的判官都是未尽和阎王教出来的,眼力极佳。他是偷偷入轮回,身上自然没带官印,无法遮掩因果与气息,被那判官查出来数十条命债,判以剥皮之刑,丢向了芙倾的剥皮室。

只这一个照面,过往千年的经营都毁于一旦。

梵筠声垂眸默了会儿,轻声道:“既然已经见了,不妨把话说开。”

迟何摇头。他好像已经把话说完了,于是又回到了那个静默寡言的状态。

“所以你早就想好了?如果败露,就去找阎王请罪?如果是这样,会受到什么样的判罚你也想好了?”

其实不用想,但他的确想过很多次。

他道:“至少是判入梦华。时限未知,不过也不重要了。”

除了那些通过覆咒被捞出来的、罪行本就算轻的恶鬼,没有鬼能在梦华服完刑后完整的出来。

梵筠声道:“我跟封柏学了覆咒,就算你进去了,我也能把你捞出来。”

“我不愿意。”

梵筠声:“你也求死是吧?”

其实从梦华里捞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戚岁安是误入,所以省去了很多步骤,但若是真被打上【怨煞恶诅】,就算出去了,也依旧要承受魂噬之罚,只不过程度较梦华内轻很多,魂魄的消亡速度也与野鬼无异。

迟何又不说话了。

好啊,你们一个两个的。

梵筠声蔫坐在椅子上,盯着迟何的后背出神。

迟何靠在墙边,说完那些话忽然觉得轻松了许多,后背也不那么疼了。

或许是觉得梵筠声呆的时间够长了,所以又想赶人:“你什么时候回去?”

梵筠声憋着口气,欲言又止地看他,最后只从袖子里掏出几瓶丹药,丢到他床上,便起身离去。

府院里,自七阎殿进入自家主子的寝居后,小鬼差们一直打着精神,竖起耳朵,等着里头传来错杂的争吵声,并做好了将七阎殿“请”出府,以及承受怒火的准备。

但今日特别静,七阎殿也是,自家主子也是。

没多久,七阎殿神色落寞地推门出来,数着步子往府门那儿走。

他们前去开门时,七阎殿也没看他们一眼。

这...是又吵架了么?不然怎么会是这个反应?

可往日都不是这么吵的...小鬼差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又把目光投聚在了符离身上。

符离轻叹了口气,没有上前。

*

榭居主殿中,南荣锦坐在高处,轻快的踢着腿,低着头转弄着指间的戒指。

“未赴说,你身手敏捷法力非凡,能胜任衙官一职。”

他抬眼,微微倾身,“且上前来,让我瞧瞧你。”

戚岁安看着座上那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白面少年,点头,上前两步。

南荣锦瞧了一会儿,“有些眼熟...我是不是见过你?”

“是。”戚岁安道:“前几日,阎王和筠...七阎殿来时,我亦同行。”

“噢?”他的眼神变得丰富起来,“原来是筠声哥哥的人。”

思量了一会,他一只手指抵着下巴,道:“你再走近些,到我座前。”

戚岁安极轻地皱了下眉,便照做。

南荣锦打量的神色变得幽深,任谁来看,恐怕都难以把这样的神情与他的外貌联系起来。

魔族...他探查到了这个字眼,神色一顿,很快继续深入下去。

梵筠声、梦华、流恭门、魔族主殿、破陋的居室、嘲弄的魔族侍从...

戚岁安的生平在他的脑海里一幕幕地倒转着,最终停在了一口巨大的血缸前。

一切画面归于黑暗,本该到此为止。

忽然,一丝光亮自这黑暗中破土而出,他看见一只尖利的手,穿针引线般轻快地穿透了谁的胸膛,另一只手覆住这人的天灵盖,将他的魂魄从肉身里撕扯分离,团了团,随手扔进了嘴里。

然后将那具身体当破布往后一抛,回味着那魂魄的滋味。

舌尖轻挑,舔去了嘴边的血污。随后环顾四周,寻觅下一个美味的猎物。

而那个被当作破布一样丢弃的人,曾经把他圈在臂弯里,一遍一遍轻声重复着难懂的咒术经文,因为语调太过温柔,恍惚间会让人生出那咒文其实也很简单的错觉。

南荣锦幽深的目光滞住了,在他跟前的戚岁安看见一缕猩红强势地爬上他的眼眶,迅速扩张。

戚岁安想,如果不加制止,或许这双眼睛会就地爆开,化为一滩污浊的血水。

接着,他便看见这位冥主大人猛地闭上了眼,动作浮夸地喘息着,好几个来回才逐渐平息下来。

戚岁安礼貌地后退了半步。

南荣锦攥紧了指尖的灰黑色戒指,声调依旧不稳。

“你...你是魔族?”

戚岁安点头。

南荣锦沉着脸看他,很长时间都不说话。

期间,戚岁安甚至感觉到了杀意。但这个小冥主应该也能看出来,自己的法力远在他之上。

所以只是沉默,没有动手。

他不解,于是问:“怎么,地府,对魔族鬼魂有排异心理?”

南荣锦顿了顿,勉力扯起嘴角,“自然不会。”

他侧目,尽量避免与戚岁安对视,因为一旦对视久了,他脑海中便会重新浮现出刚刚那些画面。

再看一遍,他会疯的。

于是他再次调整呼吸,对着这个鬼魂尽力露出一抹笑。

“我...本君身体不适,今日便不考核那些东西了。”他伸出手,“你与我对击一掌,便算通过。”

对击一掌...让他最后再确认一遍。

戚岁安适时想起了未赴的叮嘱,留了几分气力,覆上那掌心。

他看见座上之人身体抖了一瞬,便恢复正常。

南荣锦笑得越发从心。

他又开始晃起小腿,似乎是对眼前这人很满意。

“戚公子...是吧?”

他拨正了指间的灰黑色戒指,黑石界面被窗外的昏暗日光折射出几缕微光。

“筠声哥哥身边不缺侍从,未赴哥哥手下更不缺衙官。”

“不如,你跟我吧?”

小冥主:撬墙角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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