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三日两夜,抵达极乐城时已是日薄西山,远远便见一片璀璨金殿,在山峰中独立傲岸。
船停靠岸,入目是上岸的码头,以及冷清漆黑的树林,所有人踩着楼梯门而下后,便如集群的鸟儿般四散入林,庄无尘夫妇二人早就提前下去,剩下谢御支着灯,扶着谢知吟,走到泥地上时,她提醒道:“公子,这地方都是水洼,当心脚下。”
谢知吟下意识瞧了眼地上,果真有个不大不小的深坑,若是冷不防备,还真会踩下去。
他叹息一声:“这么小的事,你根本用不着操心我,反倒是你得小心些,女孩子家的裙襦,沾上了污泥可不好看了。”
谢御却笑道:“公子又犯糊涂了,什么好看不好看的,奴婢从小就伺候公子,早起晚回的,哪里会在乎这些?”
谢知吟凉凉道:“也对,你伺候了谢知吟这么多年,他这种人,最是喜欢仗势欺人,院里的奴仆他哪个没欺负过,也就是你尽心尽力,他才放过你了。 ”
谢御顿觉这话分外古怪,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疑惑的询问道:“公子是不是累了,怎么说起胡话来了?”
“哦,你不用多想,我只是吐槽罢了。”
“……”
二人无心之言,却叫一旁的林檀越听进了耳里,他和闵月瑶并排,若有所思,闵月瑶见他心不在焉,问道:“阿檀,你在听吗?”
林檀越回过神,点点头。
闵月瑶顺着他目光望去,便见薄弱的灯光照在谢知吟脸上,黄昏幽微,那抹红衣宛如秋水载波,想让人不在意也难,她忽然道:“想去就去吧。”
林檀越脸色蓦地阴沉。
闵月瑶在把他,往外推。
那股愤懑,气恼又袭上了心头,但这感觉并不如之前强烈,似乎被某种新的思绪所掩埋,他寻了个借口:“他讨厌我的紧,若是过去的话,少不得又要被他奚落一番,闵姐姐,还是让我在你这儿歇歇脚吧。”
闵月瑶却好笑道:“夫妻哪有隔夜仇的,我看谢小公子嘴上说话不好听,但昨日你被那黑焰控制之时,他却不顾性命安危救你,阿檀——”她语重心长道:“他是真的在乎你。”
就算她再如何讨厌谢知吟,但也清楚,昨日那等场面,是如何的凶险难测,都说大难临头各自飞,谢知吟这样虚伪做派的小人,更不遑多让,若能让这样的人放下生死安危去救人,那此人对他而言,定然极为重要。
这种道理,闵月瑶清楚,林檀越便不可能不清楚,但他早已断情绝爱,就算谢知吟真的爱上他又如何,大不了他最后杀他之时,多些手下留情罢了,他不动声色的打趣道:“闵姐姐什么时候对我的事情这么关心了,谢知吟是我的妻子,我自当护他爱他,”
闵月瑶笑道:“我也是瞎关心,你既然和他成为了道侣,必然是极为恩爱的,不然昨日也不会……”她轻声笑了笑,又俏皮的捂住了嘴,“我不说了,否则你定要害羞了。”
林檀越面上一僵,只能陪笑,心底却布满了阴霾。
他想起了昨日,他们走出卧房时,众人惊叹的眼神,还有谢御夸张的捂住了嘴,道:“姑爷,你,你嘴上沾的是公子的口脂吗?”
他下意识擦了擦嘴唇,便瞧见指腹上有一点鲜红的染料,大概是谢知吟吻他时沾上的。
对面还有闵月瑶,脸色虚弱,望向他的目光同样揶揄,林檀越顿觉万念俱灰,他阴沉沉的望向身旁的谢知吟,费劲全力才遏制住了想要虐杀他的冲动!
在卧屋时不觉有异,出去了便好似见光死般难堪,甚至还被闵月瑶看到,一刹那,有如无数虫子在肌肤上攀爬,仿佛谢知吟接触的地方,全脏的要命!为此,他在屋内浴身良久,只为洗刷掉谢知吟留下来的痕迹。
之后两日,他便想方设法和谢知吟隔开距离。
谢知吟如此冒犯于他,他可以容忍这一次,但绝不容许再犯!
忽听谢知吟叫道:“多谢庄大哥!”
林檀越转过头,二人正在树下丛林间,月华倾泻而下,仿佛银纱般罩在肩头,单独隔开了其他。
谢知吟手中紧握着的,是只灯笼,只是这灯笼灯芯澄澈明黄,火光极为透亮,他用手点了点里头,金翅凤蝶在里头旋转飞舞,如梦似幻,不禁称赞道:“庄大哥,你的手可真巧啊。”
庄无尘手中同样拿着一盏,他笑道:“这可不是巧思,都是无奈之举,常年行走人境,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连灯笼也买不起之时,便只能用它代替了。”
主角的生涯果然丰富多彩,谢知吟叹道:“我倒是觉得挺有趣的,也不知何时,我也能有机会,像你和闵小姐一样,也去闯荡闯荡人境就好了。”
谢知吟像是忆往昔道:“从前我还是个牛马的时候,其实也期待过当个大侠一般,降妖伏魔什么的,一定很有趣。”
“牛马?”庄无尘敏锐抓住这两个字,摸不着头脑,“阿吟,你不是牛,也不是马,为何这般称呼自己?”
“哈哈哈哈庄大哥,你太搞笑了,牛马,不是真的牛和马,他有另一种含义,”谢知吟神秘介绍道,“牛马指的便是勤劳的打工人,每日靠着一点俸禄供着,没有人身自由……”
庄无尘并不赞同,正色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必要为五斗米折腰,阿吟,你家中富饶,应该用不着如此窘迫才是。”
谢知吟打趣道:“不如我们身份互换一下,你就能知道我的苦楚了。”
二人笑声传来,林檀越停住脚步,可再如何躲避,那欢声笑语却刺的他心头烦闷厌恶。
这时,闵月瑶却道:“谢公子,若是当真身份调换,或许你就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她走过去,神色理所应当:“你身份尊贵,锦衣玉食,呼风唤雨,要什么就有什么,还有个宠你爱你的道侣,试问,你还有何不满足的呢?若你当真同我们这般颠沛流离,没有丫鬟侍奉,没有侍从陪着,性命如草芥,到那时,你就不会这样想了。”
她很清楚谢知吟的秉性,但同时也很无奈。
一个混不吝的纨绔子弟,享受到了所有的好处,那就应该感恩戴德才是,闵月瑶此举也是希望他不要太过放肆,珍惜眼前人。
但谢知吟却道:“那是你的想法,并非是我的。”
他不认为自己在闵月瑶面前该矮她一头,祸是原主闯下的,他不会背锅,谢知吟淡淡道:“有时候,被讨厌的人牵绊着,可比和眷侣一同浪迹天涯,要难受的多了,闵小姐,你不是我,你也无法和我共情,你更不会体会到被人背叛的心情,所以——”他微笑道:“我们之间是鸡同鸭讲,无话可说。”
什么道侣,不过就是搭伙过日子罢了,谢知吟懒懒的想。
见过被救上来立即想要杀人的道侣吗?
给你们好不好?
他脸色不虞,眉眼笼罩上一层阴气,极为不悦,眼见说下去便要吵架,闵月瑶只好收声,心头却是暗叹了口气。
但其他站在旁边的侍从,可就吃到瓜啦!
虽说没指名道姓,但世人皆知,谢知吟曾当众拒过婚,他有很多讨厌的人,但要数最讨厌的,莫过于当众退婚的林檀越,所有人登时往林檀越那边瞥,边小声蛐蛐。
林檀越站在树林间,心间复杂。
谢知吟的话一句不动的传到耳朵里,他却没有半分高兴,而是堵得慌。
这很好,很好,他对自己说。
本就应该如此。
上一世谢知吟利用林诀将他推入了北域,这一世二人又成为怨侣,就连上天都无法扭转两人的缘分,他们合该早就分道扬镳……
只是,他说的背叛又是何意?
想起谢知吟醒来时那失望的模样,似乎像是误会了什么,林檀越紧握住古朴剑,忽然往前走了两步,想找谢知吟问个清楚明白。
可须臾,不知是不是丛林泥泞,他却停了下来。
挣扎半晌,他停驻原地,再也没动了。
………………
极乐城地广人稀,处处皆是开阔大道,这座毗邻原骨渊和北之地,鬼祟众多,便连日间也能看到不少鬼气在天上盘旋。
谢知吟等人一路畅通无阻,偶尔会见到不少奇异之事。
比如正在街摊上采买时,身旁之人忽的化身为蝶,翩然飞去,又或是酒肆的伙计断胳膊少腿,端着盘子却稳稳当当,还有谢知吟走在大街上,忽然一阵旋风飞过,差点被邪魔掳走,后来他从纳戒中拿出当日大婚时的玉镯带上,这玉镯遇妖发光发烫,一路才消停不少。
谢知吟等人走到客栈,不出所料,人满为患。
客栈里落满了不少修士,衣物各异,同门派的围坐一张桌子,井然有序,虽则他们刀剑全放在桌上,神色放松,但凡有人路过,余光便会瞥过来,似是探查敌友。
谢知吟一路走过,收获了不少注目,谢御胆子大,若有谁紧咬着他们不放,她也狠狠瞪回去,走上楼梯,到了二楼,进入正首三号房后,她小心翼翼的关上了门。
林檀越坐在床头小憩,墨发高竖,眼睫低垂,他抬眸,见红衣身影靠近,温声笑道:“阿吟,你回来了?”
谢知吟装没听见,径直越过他,将带好的几块雪糯米糍丢到了笼子里,鬼童抓起糯米糍便狼吞虎咽,深幽的眼眸戒备的盯着他。
没听到回答,林檀越脸色一僵,笑容也消失了。
谢知吟的抵触是无声的,他是个张扬得意的少年,偶尔会戏弄旁人一番,若是生气,也是嚣张恣意,恨不得叫全天下人都知道。
可一旦无视某人,或许这个人便不在他眼中了。
想着,林檀越心漏了一拍,他强装不在意,皱着眉头转过身去。
谢御心头瞧得焦灼,急忙拿过桌上的油纸,递给他:“姑爷,这是公子亲自给你买的杏仁酥,可香了,你这几日守夜,我们公子心疼着呢,你瞧瞧,这都是他的心意啊!”
林檀越面上沉着,心头犹如枯木逢春,只喜不苦,只是这高兴还没过片刻,忽听得谢知吟威胁道:“谢御,再敢多嘴,你就滚出去!”
谢御害怕的蜷了蜷身子,不敢再说了。
屋内一瞬间噤若寒蝉。
林檀越剥开油纸,里头的糕点散发着腾腾热气。
他并不嗜甜,世家子弟并不辟谷,却对食物分外挑剔,极少吃人境的东西。
谢知吟心里恼他,但因他守这两夜,却不忘给他买食物……
看来,他并非那般厌恶他。
忽然,窗外亮芒一闪,谢知吟眼眸亮了,一只纸鹤慢悠悠在空中转了半圈,落在他手上,他摊开纸张,里头字迹闪烁着金光。
林檀越在他身后瞥了一眼,问道:“是庄无成的信?”
谢知吟惊喜道:“是啊,庄大哥说他们布置好了一切,就等那头大邪魔上钩了。”
这几日,听说极乐城有大妖降世,各门派闻风而来,伺机行动,所以近来这些客栈,进进出出的,全是修门中人。
所谓无利不起早,有大妖出没,通常说明此地有稀世宝贝降世,而这些人正是看中这一点,便铤而走险的过来一试,庄无尘夫妇身为主角,哪里有挂哪里呆,自然也去看热闹去了。
总归还有一月,都到了极乐城老巢了,见城主那便是睁眼的事,庄无尘夫妇习惯了维护正义和平,到哪里都不忘降妖除魔,于是,这几日,他和林檀越等人守在客栈,边吃喝玩乐,边等着两人的消息。
林檀越见他眼角浮笑,不知怎的,心头闪过微妙的嫉妒,他试探问道:“你和他,似乎走的很近?”
昨日他便看到了,谢知吟手上的金翅凤蝶灯,今日庄无尘又特地来告诉他那大妖的下落,这种大机缘,就连门派长老都不愿意透露风声,庄无尘却愿意分享给他,足见二人关系非比寻常。
谢知吟却扭过头:“你想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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