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灭神者(二)

姐弟俩倏地睁眼,从虚实不定的梦境中惊醒。矗立在面前门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向被选中的人传达最后的密语。两种古老的圣兽本就是不存于世的象征,神鸟寓意有力的翅膀,巨鲲体现强壮的身体,合二为一正是一道龙的残影。

至于头颅,已经跟随爱人远去,深埋于土地中,传承在血脉里。而神圣血脉的继承者罗斯正疯狂地追逐心上人的足迹,即将逼近无名岛。

无从得知危险人物踪迹,雷欧挺身跃起,拉扯着瘫坐在地的茶茶。

“醒醒,我说你呢——醒一醒!你不也该知道要做什么了?”

茶茶冷冷地瞪他,斥责这个陌生的少年:“滚!要做你去做,我才不会傻乎乎地被什么神明指使着杀死我的妹妹!”

雷欧冷笑一声,恶狠狠地拽起她的胳膊:“杀死?死掉一次的人是不会被杀死的。她只是回到应该去的地方。”

这话一脚踩到茶茶的痛处,她尖叫起来,用力甩开少年的禁锢,气急败坏地骂他:“应该去的地方?死人?难道她不是你的姐姐吗?你才是应该死掉的那一个——”

“我知道!”少年比她更大声地吼,“我知道,我还知道我根本不是一个‘人’,我只是一个工具、一把剑!现在这把剑还有一个使命,那就是去杀死制造他的人。你满意了吗?”

茶茶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看向自己的小弟弟。她上下唇哆嗦颤抖,道歉的话语就在嘴边,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这一刻,她比过去这些年还要真切地体会到残酷的事实——他们确确实实失去了“弟弟”。面前这个人只是悲哀的产物,是命运的玩物。

雷欧重重抹了一把脸,擦掉汗水、雨水之类的玩意,深深望着晴朗的天空。这片天地看似被格外宠爱,独立于狂风暴雨之外,他只觉得寒冷,比身处骤雨还要沉重。他在痛苦的夹缝里成长,喃喃低语。

“一起去吧,我只是一个工具,我做不到的。既然我注定要失去‘姐姐’,那么我必须要保护‘哥哥’。”

茶茶没有心思考虑他的话语,不忍地别开脸,被少年紧紧拽着的手腕变得滚烫、疼痛,炙热与冰冷同时湮没她的精神与躯壳。

“走吧。正是因为‘她’也不期盼这样的终局,才会留下我和你。”

少年为事情的顺理成章搭上最后一节台阶。被选中的人和被选中的物没能挣扎太久,召唤了神的残影。无头巨龙在絮絮密语中现身,虚幻的躯体笼罩着灰黑色的雾霾。如果祂的头颅尚存,不知道会露出怎样的神情。

巨龙展开宽阔的翅膀,沿着海平线起飞,洁白的浪穿过祂的身体,细密的雨点刺透祂的胸腔,凛冽的季风充盈祂的血管。坐在上头的一男一女好像被风雨浪花摧残得不清,脸孔铁青,看不到一点生机。

驾车而来的罗斯望着巨龙远去的背影,蹙眉轻叹,懊恼自己又晚了一步。不过他很快又振作起来,驱使着马车朝巨龙的方向追去。

要不是季风暴雨,或者阳月的暗无天日,临近岛屿的人们一定会诧异地发现那辆马车的前头完全没有一点生物,而是尖刺荆棘织就的几只傀儡。疏疏密密的蔓藤好似出自并不高明的纺织工,隐约露出颠簸的白骨。

和马车轨迹一样,他距离人类所在的彼岸越来越遥远。

米特感到浑身剧热,仿佛置身于祭火之上,成了姐姐平日烘烤的面包。没多久,这股热度得到了一定点缓解,清凉的海风捋过他的额头,顺着脖子流进被子里、衣服里。

黑塞叹着气把他的胳膊重新塞进被褥中,端水离开屋子。屋外依旧是漆黑一片,但日历和老人都证实了阳月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应当降临的日神没能准时就位,羞涩的月神也不见踪迹,海上始终维持着恐怖的黑夜,没有一点亮光。

好在心急如焚的大神官悄悄背着家人和神殿,独自来到波塞海岛。他随身携带的几枚祭火成了海岛最后的救星,无论是岛民还是因故耽搁的行脚商、神官,都由此获得了热腾腾的食物和暖烘烘的被子。

但沙利斯本人无暇享用来之不易的温暖,对于弟弟雷欧的杳无音信焦虑不已。他设想过是神殿的阴谋,或者邪神的惩戒,也预料可能出现的悲剧,可真当离别悄无声息地降临,他却根本坐不住,抛下多年经营的事业来到海岛。

“最起码让我找到他。”他拼命祈祷着,忽然又觉得迷茫。他们的神明已经舍弃了信徒,信徒也转而投奔背负污名的邪神,那么他的祈祷最终将传到哪里,又有什么样的存在能够帮他?

回答迷惘羔羊的是青年骑士。他穿戴整齐,腰间配上细剑,斜眼瞧着大神官问道:“我要去找我的姐姐,听说她和你弟弟一样登上了奇怪的岛,再也没回来。你要去吗?”

“愚蠢!这样的天气出海和以卵击石没有什么区别,你也会回不来的。”沙利斯冷静地开口,手却不由自主抹上桌边的宝剑,无意识地抠弄鲜红的宝石。

莱纳沉默地看他动作,忍不住重复问:“你去吗?”

沙利斯愤怒地看着他,一把提起剑:“这还用问?我当然要去!”

两人以谁也不输谁的气势冲进雨夜,直直撞上黑漆漆的黑塞。黑塞手里的木盆高高飞起,温热的水翻到在石堆上头,渗入冰凉的雨水里。

“……你们干嘛?”彻夜未眠的黑皮肤青年低声埋怨,耳畔沙沙雨水交融的声音几乎要将他折磨死,“我现在累得不想生气,快告诉我你们不是想要出海。”

莱纳伸手拉起同伴,没能满足他的期望。

黑塞深呼吸,感觉胸前满溢的怒火。这股火从很早以前就开始灼烧他的灵魂和心智,如今更教血液沸腾、理性全失。他不禁拾起木盆朝青年头顶砸去,咆哮怒骂他的鲁莽。

“动动脑子,你这个蠢货!黑夜、大雨、大风、大海,每一样都会要了你的命,不要说现在都混在一起了!”

莱纳没有躲开木盆,湿漉漉的额发挡住了他的创口和双眼。他只是陈述着一些强硬的道理。

“我没有其他选择,黑塞。姐姐去向不明,米特也烧了快两个月,这样下去他会死的。如果能找到姐姐,或许还能有些办法——你知道的,她总是能轻易做到其他人做不到的事情。”

黑塞无言以对。他真的受够了这对姐弟。当姐姐的肆意妄为、一往无前;做弟弟的固执叛逆一根筋。纵然命运待他们不公,可在他看来,命运也没能从这对姐弟那儿落着什么好处。

当然,他也是。摆脱了被奴役的命运,却抛不开操心的宿命。他烦躁地扒拉头发,把过长的额发统统往后梳,露出鲜红的眸子,骂骂咧咧。

“我真是败给你,居然还觉得你挺有道理。反正我是拦不住你这个傻子,但我也有我的职责。你们不能两个人就这样去,一个内陆国的骑士、一个不干活的神官,我打赌你们出海三分钟就会翻船——除非你们带上我。”

沙利斯看懂了青年与青年的计较,正要一口答应,被莱纳拦住。青年骑士摇摇头,雨水泪水一通四溅。他已经心有觉悟,因此格外坚定。

“不,你留下,这事没得商量。”

黑塞暴怒,反手又是一记木盆,这次被莱纳挡住。他的话语却毫无遮拦地刺进骑士的心。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要讲究什么身份地位差吗?难道我这个罪之民连冒险都不配吗?”

莱纳一把扯住他的衣领,压抑着屈辱回敬:“我看你才是蠢货。这么多年,我从来都是把你当兄弟。除了你自己,已经没有人在意你的身份、你的民族了——只要你不再贬低自己,我保证谁也不会和你讲究什么身份。”

黑塞拨开他的手,锐利的目光打回去:“那你为什么不许我去?”

莱纳放低声音,避开沙利斯,在黑塞耳朵边儿叮嘱:“这里不能没有你,米特也不能没有你。除了你,我谁也信不过!万一我和姐姐都、都有些什么,米特只有你了!”

黑塞推开青年的脸,扭曲着神情喊:“你倒是有本事回来看看,到时候我会怎么对待你的弟弟。我只认识你和你的姐姐,可不记得什么时候还要多照顾一个拖累。”

莱纳把木盆还给黑皮肤的青年,笑得比哭还难看:“你不会的。但要是你也挡不住了,就把米特送回玫瑰王国吧。我想索拉能够帮上一些忙,虽然不会太多,我也不能确定他还清醒……”

沙利斯无心再看两人依依惜别,突兀地打断他们:“话都说完了吗?我们可以出发了。”

莱纳点点头,转身走向码头。黑塞不得不拿着木盆追上来,最后挣扎一番。

“拜托,让我送你们到那个岛附近吧!你们这样出海太危险了,我保证只是送你过去,莱纳,我发誓绝不踏上那个地方,绝对会安全地回来!”

莱纳连连摇头。沙利斯虽然想要有个船夫,鉴于自己尴尬的身份,只得默默接受莱纳的决定。三人纠缠前行,很快走完了码头的路。黑塞强行登船,再被莱纳丢上岸。他愤怒地投掷木盆,准头极差,砸到了蹲在码头下侧的行脚商。

老斯旺深深抽一口烟,对着大雨吐出白雾。

“行啦,黑塞,还有大少爷。让老头我送你们过去吧,我的掌舵技术可不是吹的。”

三人静静看着驼背的行脚商。黑塞和莱纳还隐约记得他们的孽缘。但不管怎么样,他们的冒险不需要一个第三者承担风险。

老斯旺咧嘴一笑,旱烟轻轻磕在木板上头,零星的火焰很快陨灭。他摇摇头,对着年轻人们说:“别推辞了。这样下去所有人都会死的。我想小姐或许真能有办法。”

他利索地跳上船,在黑塞的注视下解开船绳,拾起船桨。小船随着他的话语一道消失在天边。

“我们已经没有神明了,总该自己做点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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