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现在

“距离任务结束还有七十九天。”

安泊是被这句话吵醒的。梦境还未熄灭,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头有点痛,发蒙。

腹部传来一阵痉挛,胃像是萎缩成一小团带毛刺的圆球,撕扯着周围的神经。她不由得缩了缩身子。

这里是哪儿?

她环视四周,熟悉的皮革纹路、熟悉的方向盘。哦,她已经从监狱出来,正去往寻找守墓人的途中。

不过,好像少了点什么。

“汪!”行风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跳到她身上。

“乖。”她摸了摸行风的脑袋,视线落到前挡风玻璃。

等一下!睡觉之前,她好像刚把车撞树上!

安泊将靠背竖直,忍住胃部传来的疼痛,跳下车。

车前方的保险杠七扭八歪,那棵无辜的树掉了一块新生的皮,露出里面斑驳的木质,新鲜的草木味仿佛在控诉她。

安泊挠了挠头。她学车的时候都没发生过这样的车祸。

“你醒了?”车后方传来艾森的声音。

安泊循着声音的源头看去。

落日余晖洒在周围半米高的杂草上,金灿灿的,她的车从杂草中撞出了一条路。

艾森就站在那片倒伏的杂草里,向她挥手。

“嗯。”安泊朝艾森点点头。她打开车盖,准备查看车受损的情况。

“车没事,我检查过了。”艾森说,“再等一会儿,饭就快做好了!”

安泊关上车前盖,穿过丛生的杂草,向艾森的方向走去。

艾森已经搭好架子将锅吊起,下面的干柴还没点上火。各种切好的食材在碗里堆成小山。

“今天我们吃蔬菜汤。”艾森说。

没有肉吗?安泊努了努嘴。她几乎顿顿离不开肉,不管是风干的还是烤熟的。不过她没有说出来,毕竟,做饭的人又不是她。

奇怪,安泊刚蹲下,准备嗅一嗅食材的味道,胃里的刺痛此刻又剧烈起来,安泊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一整天没吃饭了,再加上酒精的刺激,胃正在以这种方式打抱不平。

安泊捂着肚子,弓起腰,试图把注意力转移到别处。

“蔬菜汤对胃好。”艾森说。

艾森坐在她对面,熟练地将火点起,等水烧开,将备好的菜分别放进去,倒入一些不知来处的调味料,用勺子搅匀。

行风趴在她的旁边,小脑袋枕在前腿上,跟着晃动的勺柄摆动。

安泊不喜欢吃蔬菜,尤其是绿色叶子的东西,因为它们即便煮熟后也是苦苦的,涩味在她舌根长久不散。但为了补充维生素,她不得不吃。

没过多久,锅里的汤从清水变成了浓郁的橙色,咕嘟咕嘟冒泡。

安泊的肚子也叫起来。

还是很香的。安泊和行风用鼻子嗅了嗅。

“好了。”艾森用勺子给安泊盛了一碗汤,又递给安泊一块烤软的面包。

安泊将她不喜欢的绿色蔬菜撇开,喝了几口热汤。尽管艾森往里面放了各种各样的菜,但神奇的是,菜的味道很好地融合在一起,格外顺口。她想起自己做的开水蔬菜汤,简直像是在熬制草药。

一阵暖流从喉咙滑到胃里,安泊的肚子舒服多了。

“不许挑食哦。”艾森注意到安泊的小动作。

安泊微皱眉头。难道自己表现的很刻意吗?

好吧。她必须尊重别人的劳动成果。

她用筷子夹起几根蔫了的菜叶,勉为其难地塞进口中。

菜叶并没有预料之中的苦涩,反而带有一丝独特的甜味儿。

艾森究竟是如何做到将各种东西都做得十分好吃的。安泊心想。她一抬头,发现艾森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每次吃饭的时候,艾森都会这样看着她,好像自己才是她碗里的菜。

一开始,她很不好意思,因为艾森吃饭从来都是不紧不慢的,会将面包掰成相同的小块,细细配着热汤品尝,而她则秉持嘴里能放多少就吃多少的原则,每一口都将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大嚼几下就吞下肚,太像一个贪吃鬼了。

埋头吃饭的行风此时看了看安泊。

不过艾森从来没有在吃饭这件事上调侃自己,自从习惯了艾森的视线,她渐渐对这件事也不在意了。

安泊吃完了所有的菜,又用面包将剩下的汤汁刮干净。

忽然,行风竖起耳朵,小碗里的汤汁还挂在嘴边。它警觉地摆动着脑袋,目光越过安泊,向她身后看去。

安泊也警惕起来,放下手中的碗,认真捕捉声音。

身后的草丛里传来细微的响动。

不是风吹草动的声音,而是某些有重量的东西压踏着地面,交错的杂草相互摩擦的声音。

声音离它们越来越近。

一群鸟从那片可疑的地方飞向空中。

艾森用一捧土将柴火熄灭,现在只有夕阳亮着。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拔出腰上的枪,动作干净迅速。她们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做好准备。

安泊的视线穿过夕阳下金黄的草海,远处有两个庞大的身影正向她们缓缓移动。

安泊瞬间绷紧了神经。牛头人的身影在她脑海一闪而过。

但等身影靠得更近。安泊眯起眼睛辨认,握紧匕首的手松了几分。

那不是什么怪物。

而是两匹野马。

它们并不狂躁,踏着稳健的步子向她们缓缓走来,动作几乎保持一致,互为对方的影子。

“马儿也喜欢我做的饭。”艾森笑着说。

“毕竟是蔬菜汤,一点儿肉都没有。”安泊收回枪,语气里带着没吃上肉的不甘。

“但你比行风吃得都干净。”

“呜——”行风表示不满,它明明在站岗,没顾上吃。

“还不是因为我饿了。”安泊反驳,但听上去毫无气势。

“明天给你把今天的肉补上好不好?”

“一言为定。”

那两匹马在安泊身后停下脚步,注视着她们,尾巴不停甩动。

它们柔顺的黑色鬃毛在夕阳下闪着金光。

突然,几只秃鹰从远处急速飞来,盘旋在上空。它们忽然尖叫着俯冲而下,啄向黑马背上的毛,动作迅猛而凶狠。

黑马甩着尾巴,但对秃鹰的作用微乎其微。

安泊不喜欢秃鹰。奄奄一息的动物们还没咽下最后一口气,它们便急忙地撕开动物的血肉分食。而这两匹马甚至都没有受伤,这群秃鹰已经开始觊觎活物了。丛林法则很残酷,但她不喜欢,尽管她也是食物链的其中一环。

艾森走上前,抚摸着黑马的鬃毛,将额头靠在它的脸上。

“你需要我们的帮助吗?”艾森声音轻柔。

那匹黑马低下头,蹭了蹭艾森的脸,像是在表示肯定。

“安泊,你会骑马吗?”

“会。”安泊说。她很小的时候就会骑马了。

“想来比试一下枪法吗?”

“怎么比?”安泊来了兴致。

“骑上马,看谁射中的秃鹰最多。”艾森说。

“好。”安泊说,“要是我赢了有什么奖励吗?”

“奖励你一顿肉?”

“不行不行,这个刚才你已经答应过了。”安泊摇摇头。

“那你来决定。”艾森笑着说。她熟练地跳上马。

“如果我赢了,你就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安泊说。她当然想问那个困扰了她一整天的问题。

“好。如果我赢了,你也要回答我一个问题。”艾森说。

“我答应你。”安泊说。她右腿搭在马背上,左脚一蹬,敏捷地跃上马。

这两匹野马既没有缰绳,也没有马鞍,对马术要求极高,必须依靠下肢发力,大腿内旋夹紧马背,抬起臀部,稳住重心。

“我准备好了。”安泊说。她举起手枪。

艾森和她保持同样的姿势。

夕阳即将熄灭,天边最后一抹橙红渐渐褪去。此时的天空与日出前的深蓝不同,弥漫着幽暗的紫色。

“三,二,一!比赛开始!”

倒计时结束,艾森拍了拍马背。两匹马几乎同时冲出去。马蹄声重叠在一起。

艾森微微俯身贴近马背,柔顺的黑发在风中飘扬。她抬手迅速瞄准,伴随着一声清脆的枪响,一只秃鹰从天际坠落,隐没在远处的草丛中。

“一个!”艾森的声音带着一丝得意,和着风声传来。

安泊稍稍夹紧马背,同时抬起手中的枪。她冷静地注视着空中盘旋的秃鹰,手臂随着马背的上下起伏调整着瞄准角度。

接连两声枪响划破黄昏的寂静,两只秃鹰接连中弹,扑腾着翅膀坠落。

“两个!”安泊大声说,眼里燃起一丝兴奋。

风声和鸟鸣混杂在耳畔,夕阳的余光在艾森的脸庞上勾勒出流畅的线条。就在秃鹰展开翅膀的一瞬间,艾森果断扣下扳机——

“砰!”子弹划破空气,精准命中目标。

“二比二。”艾森说。

最后一只秃鹰盘旋在上空。

艾森侧头瞥了安泊一眼,嘴角微扬:“下面就看看谁更快了!”

她双腿夹紧马腹,黑马嘶鸣着冲向前方。艾森的身影几乎融入了紫色微光之中。她一边安抚着马,一边灵活地调转枪口,动作行云流水。

安泊双腿用力一夹,身下的黑马也猛地加速,四蹄飞扬,带起一阵杂草的飞屑。安泊的手稳稳举起枪,目光锐利,瞄准了秃鹰。

就在秃鹰振翅俯冲的一瞬间,两人几乎同时扣动了扳机——

“砰!”

秃鹰应声坠落,夕阳的光辉映在它的翅膀上,如同一片燃烧的余烬。

两匹黑马同时放慢了脚步。

“没想到我们居然打成了平手。”艾森说。

两匹马在一片一米多高的草丛前停下。安泊和艾森摸了摸马的鬃毛表示道别。它们先是低头啃食草地,随后转身,朝另一个方向缓缓走去。

安泊和艾森拨开草丛,向着更深处走去。

她们并排躺在一块碎石稀少的地方,四周的草如同温柔的屏障,将她们包裹其中。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晚风轻轻拂过,带着些许凉意。

两人陷在草地里,仰望着没有星星的夜空。

月亮已经悄悄挂在远处城市的断肢之上,安静沉默地注视着地球。

安泊有点泄气。她刚才要是能再快一秒,就能赢得比赛,就能问出那个纠结在心底,让她把车撞到树上的问题了。

“艾森为什么要那样做?”“艾森喜欢她吗?”之类的。

果然在经过了反复的心理斗争后,她还是想知道答案。尽管这种行为实在有点矫情。

安泊用手玩弄着身边的草,想要理清缠绕的思绪。

“你刚才想问我什么?”艾森突然说。

“你,”安泊吓了一跳。

她怎么说,就说“艾森,你为什么要喂我喝酒?”

如果艾森说她不记得了,或者说“有这回事吗?”那她可要羞死了。

“你的枪法和马术,是你妈妈教给你的吗?”安泊思考了一会,终究没有问出她最想问的问题。不过,关于艾森的过去,她也挺想知道的。这个女人太神秘了,甚至让她感到匪夷所思。

艾森轻笑了一声。

“也许吧。”

“也许吧?”

“我不记得了。”艾森说。

安泊侧头看向艾森,有些疑惑。

艾森继续说:“好多事情我都想不起来了,好像我生来就会安抚马匹,生来就能熟练地用枪射击。有时候,我醒来却忘记自己身处何地,就像一个梦套进了另一个梦。我甚至怀疑过这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

“......想不起来了吗?”安泊迟疑地说。她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艾森侧身,似乎是看懂了安泊疑惑的神情,冲她笑了一下,说:“我能够记住所有与自己无关的事,那些道听途说的故事、商品流转的价格、堆积在脑中的知识,却唯独忘记了自己的家乡,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忘记了所有曾经与自己相处的人。即便是妈妈,在我离开她之后,好像某一天睡醒,我就再也无法回忆起她的脸。所有同她共度的时光,仿佛都被人偷走了,消失得一干二净,甚至,我想不起来为什么要离开她,为什么在这里。

许多颜色和味道残留在我身上,我却不知道是谁留下的。”

安泊认真听艾森说话,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难过。

她喜欢回忆过去的事,每当她感到害怕或迷茫时,都会借助记忆里的火光取暖。她会想想温黎,想想原阳,想想那些快乐的时光。如果她们都像苏瑜一样从她的记忆消失,她无法想象现在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烟雾聚拢,散开。艾森抽起了烟,星星在指间微微燃烧,烟雾在她们上空形成了一片积雨云,仿佛随时要降下不可名状的情绪。艾森的脸庞在草丛中闪烁,一丝难以察觉的悲伤在烟雾中化开,随即被她挥挥手赶走。

“过去的回忆就像一段没有出口的隧道。不过,我还记得妈妈唱给我的歌,以及她嘱咐我的一句话,‘好好活下去’。既然记忆不允许追问,那我就这样活着。做饭、吃饭、工作、游荡、睡觉。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我的故乡。”

“好好活下去。”安泊轻声重复了一遍。

“而且,我还有诗歌,它们会帮助我记下发生过的一切。”艾森又用她惯有的上扬声调说着,她总是这样,从不让低迷的气氛维持超过三分钟。她掏出那次安泊见到的小本子,拍了拍封面的棕色皮革,纹路像星球表面。

“你会念给我听吗?”安泊问。虽然她不懂诗。

“怎么?害怕我会忘记你?”艾森笑着说。

或许吧。安泊无法回答。一年后,除了温黎和行风,应该没人会记得自己了吧。没关系的,她在心底安慰自己。这个世界冷漠残酷,每个人到头来都得变成废墟中的尘土,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用担心,在我忘记你之前,一定会完成我们的约定。”艾森依旧笑着,她伸手摸了摸安泊的脑袋。

“你要是忘记了,我也没有办法找你麻烦。”安泊扯出一个笑容,顺着艾森的话说。她当然不在乎艾森是否会完成她的约定,即便她忘记了,自己也不会怪她。

安泊望向艾森,艾森也望着她。

烟蒂微弱的火光映亮了艾森鼻梁上结痂的伤口,那一瞬,火光仿佛又照进了艾森琥珀色的眼睛里,深深地,清澈而坚韧,像是初次见面时的样子。

安泊隐隐约约觉得,她不需要再问那个问题,也不需要再问任何问题。

艾森会在某一个平常的日子醒来,忘记她的脸,忘记这几天发生的一切。

她们一起度过的每时每刻,都会被新的记忆覆盖,仿佛从未发生过。

而她自己的生命,也只有不到八十天,又有什么需要留住呢?又有什么能留得住呢?

是呀。

艾森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所有的记忆都被遗落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所以她轻飘飘地荡在空中。

而她自己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肩膀扛着不得不完成的使命,所以她深深嵌进泥里。

她们唯一的相交点就是能够触碰到的现在。

现在。

安泊呼了一口气。

专注眼前。安泊。好好享受现在吧。她在心底对自己说。

不要谈论过去。不要期待未来。这样她就不会悲伤。温黎告诉过她的,末世生存法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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