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陌路

年审虽然还没开始,但预审早已悄然拉开序幕。

25楼,敲击键盘的声音此起彼伏,超大型的蓝色文件夹从工位一路堆叠到厚厚的灰色地毯上,多到人几乎无从下脚。

余尔安扫一眼就知道,那都是各家公司的客户资料、往年审计底稿以及历年审计报告。

得益于审计部的繁忙,推开会议室的玻璃门后,余尔安惊奇的发现,除了主讲台上两个正在闲聊的一男一女,自己是第一个到的。

主讲台上还放了一个巨型蛋糕,包装极其精美,尚未拆封。

除了荆砚,她想不到槐夏所里还有谁今天生日。

看见她,主讲台上的男人朝她招了招手,示意过去。

审计部有着装要求,虽说都穿着商务正装,但主讲台上的两人一看就气势非凡,同外头青涩稚嫩的面孔迥然不同。

余尔安试探开口:“许经理,周经理?”

“嗯,”许传鸿点了点头,问道,“怎么一个人,没同你组里的同事一起过来吗?”

听他这么问,余尔安就知道许传鸿误会了。

“我不是审计部的,”她解释,“我是后勤部的,只是之后的工作也会对接审计部。”

周心榕动作利索地解开蛋糕盒子外的墨绿色丝带。

“怎么有蛋糕,”余尔安仿佛一无所知,她问,“今天有人过生日吗?”

“猜对了,”周心榕切了块蛋糕递给余尔安,“荆Par的生日,你运气好,第一个吃上。”

她没办法用一只手端着餐盘另一只手吃蛋糕,只能左手接过,先放在桌上,才能用左手抓着勺子吃上一口。

一旁的许传鸿懒洋洋坐在椅子上,戴着眼镜打量她这一番操作,总觉得有点奇怪,但一时间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浓郁的芝士和香醇的咖啡揉和在一起,淡奶油绵软细腻,入口即化,余尔安的味蕾完完全全沉醉其中。

“怎么样?”许传鸿问。

“很好吃。”余尔安夸赞的格外真挚,“谢谢两位经理。”

“我选美食的眼光,从没错过,”许传鸿语气是藏不住的得意,“有这个口福,是得谢谢我。”

“你倒是会借花献佛,”周心榕毫不留情地揭穿他,又同余尔安解释,“蛋糕是许经理选的没错,不过钱可是荆Par付的,你要谢也是谢荆Par.”

几乎是不受控的,余尔安想起很多年前的今天,她也曾经为荆砚庆祝过生日。

不过她想,荆砚也许已经不记得了吧。

那块她悄悄藏在身后的惊喜,无论是身价抑或口味,都远远比不上今天主讲台上的这份蛋糕。

荆砚是什么时候开始在意生日这种仪式感的呢?

她不清楚。

有太多时间横亘在她和荆砚之间,将他们一点点雕琢成身份模糊的陌路人。

即使费尽心力想要为这段关系加上一个前缀,他们也不过是曾经短暂同路过的陌路人。

两个陌路人还能做什么呢?

“是吗,谢谢荆Par,”余尔安语气平静地道谢,“也麻烦周经理帮我转告荆Par一句。”

她发自肺腑地说道:“祝他生日快乐,不止生日快乐。”

是啊,两个陌路人之间还剩下什么呢?

最后也只能剩下一句客套的道谢,和礼貌的祝福。

就连祝福,她都得借着这块蛋糕,委托别人替她送出。

人逐渐多了起来,会议室的玻璃门频繁地被推开又关上,余尔安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眼看着主讲台上那个大蛋糕被一点点瓜分干净。

下午两点一到,培训准时开始。出乎余尔安的意料,许传鸿和周心榕最先培训的并不是专业知识,而是职业道德。

“如果这个蛋糕不是荆Par分给你们的,而是客户送给你们的,”周心榕问,“谁能来回答我,你们能不能接受。”

会议室里,蛋糕浓郁的气息持续飘荡,但这一刻,余尔安觉得,嗯,好像没有这么香甜了,就连她身旁那个吃的正欢的男生,像是被突然噎了一口,停止了咀嚼。

谁能想到,一块蛋糕也能成为经理的培训考题啊。

片刻后,会议室里热闹起来,划分成意见不一的两个不同阵营。

“吃块蛋糕而已,问题不大吧?”

“没听过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啊,万一是那种价格不菲的蛋糕,是不是算是客户贿赂了啊?”

“我们出差的时候,住客户的吃客户的,这时候你们不想着有问题,一块蛋糕就想着有问题了?”

“……”

周心榕出声止住这场各执已见的辩论:“这就是我要和各位强调的第一件事情,审计的独立性。”

“独立性,是我们审计工作中最重要的职业道德之一,这也是为什么在培训开场,我第一个聊的,就是审计的独立性,”周心榕说,“我们这行业确实有些特殊,客户花钱聘请我们,我们拿了钱,却是去审查客户公司是否合规合法。”

同先前的亲和截然不同,周心榕此刻格外严肃慎重,她着重讲了几个因为违反独立性而导致的审计舞弊案:“独立性范围很广,其实还有一些注意事项我没提到。稍后许经理培训审计保密性原则,会一并提到这部分内容,接下来,交由许经理和各位分享。”

接过话筒后,许传鸿问的第一个问题是:“赵总监上午发了一份调查问卷,要求各位写明自己以及不同家属证券投资的情况,通俗点说,就是炒股。我现在来做个统计,只要自己或者家属,现在正在进行或者曾经炒股过的,举个手我看看。”

放眼望去,会议室唰唰唰的举起了手。

“我们这届小朋友还挺多韭菜的啊。”许传鸿开玩笑感慨,他眯着眼睛扫遍了整个会议室,才终于抓到了一个没举手的人——一个靠墙坐着的小姑娘,低着头,左手抓着一只笔在本子上记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片刻后,他回忆起来,这小姑娘就是第一个进会议室的那位,并不隶属审计部。

“来,第三排传蓝色外套那位小姑娘,靠墙坐的,后勤部的,”许传鸿指着她说,“对,就是你。”

全场的目光瞬间凝聚过来,余尔安愣了几秒,才站了起来。

“我问你,”许传鸿问,“无论是你,还是你的亲属,从前,现在,都没有碰过股票吗?”

余尔安摇头:“没有。”

“那还真是少见。”许传鸿忍不住感慨。

审计是金融行业,信诚又是全球范围内的行业领头羊,从他入职那年以小朋友的身份参加培训,到如今成为经理为新入职的小朋友参加培训,这个问题是每年培训必问的。

只是,无论是自己还是家人都从来没碰过股票的人,屈指可数。

“能不能分享一下原因,”许传鸿好奇地询问,“是完完全全不感兴趣,还是说虽然感兴趣,但是你和父母都是风险规避型,所以不愿意接触股票?”

或许是担心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许传鸿甚至提供了两个理由供她选择,但其实,都不是。

余尔安莫名走了神,思绪一点点被拉长,回到了很多年前的一幕。

“抓小偷!”

多年前,槐夏市,薛灵双穿着藏蓝色西装,气喘吁吁跑在大街上,脸色通红,脚步虚弱,已经快没了力气,但她还是一边踉跄的追赶,一边指着前方一个提着电脑包脚步飞快的人,每隔几秒就声嘶力竭地呐喊:“来人,抓小偷啊!”

喊到最后,薛灵双声音里明显带上了几分哭腔。

大街上人流稀疏,即使有人侧目,也只是停下脚步看着一场闹剧。

只有一名坐在路边无所事事的年轻男人,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唰地起身冲了出去,男人毕竟年轻,跑的如同闪电,追了两条街之后,拽着小偷回到了案发地点。

小偷被看热闹的围观群名团团围住,坐等警察过来提人,接下来,就只剩下电脑的归属。

“你的电脑?”

“对对对,”薛灵双激动的流下眼泪,她连连点头,伸手就要去拿年轻男人手里的电脑包,“是我的电脑。”

年轻男人将电脑包往身后一躲:“怎么证明是你的?”

“密码,我的电脑有密码,970615,你开机试试。”

“你生日?”

“是我女儿生日。”

年轻男人依言输入六位数开机密码,屏幕迅速跳转到桌面,上面铺满了文件夹,文件夹虽然名字不同,但前缀基本都和槐夏当地一家xx公司有关。

“还真是,”男人将电脑交还给薛灵双,眼看面前的女人激动的眼泪都要落下来,男人实在有些不解地问,“这电脑很值钱?”

薛灵双如获至宝地接过电脑,又当场检查了一遍桌面内部的文件夹,这才放下心来,回答道:“不值钱,只是电脑里的资料非常重要。”

所里发的电脑不值几个钱,丢了也就丢了,但是电脑里的资料,全都是客户的商业机密。

小到客户公司法人、董事长、各种总监经理的身份证,到客户的所有大型采购销售合同,大到客户尚未公开的各种商业机密、股权改革方案,全都在她这台电脑里留存。

一旦这些信息被客户公司的竞争对手拿到,她有可能因为涉嫌泄露客户的商业机密而被调查。

如果造成了客户公司的股价出现剧烈动荡,后果严重,她甚至会被行业开除。

“你是xx公司的员工?”男人挺闲,索性同她多聊了几句。

“不是,”薛灵双说,“我是他们公司的审计。”

“你是审计!”男人脸色一变,着急忙碌地拿出手机哗啦了两下,打开了一个股票软件,指着其中一支公司的股票问道,“那你最近有审计过海络文吗?”

薛灵双低头扫了一眼,突然愣在了原地。

海络文电源科技槐夏有限公司,巧了,这正是她前不久才刚刚审计完的公司。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薛灵双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这家公司的内部情况。

这家公司通过旗下的三家子公司,用伪造银行回单、虚增销售业务等多种方式,持续财务造假五年,累计虚增收入高达200多亿。

最后,她所在的审计团队对海络文出具了否定意见的审计报告。

审计报告有五种审计意见类型,而否定意见是最为严重一种,用通俗的语言翻译就是——这是一家骗子公司!

薛灵双可以预想到,当这份审计报告公之于众那天,海络文的股票一定会暴跌,牵涉到的股民也必定站在天台上抱头痛哭。

不过,直到今天,海络文还是迟迟没有公布审计报告。

只要这份报告一天没有公布,她作为审计师,就要恪守保密性原则,不能和外人透露只言片语。

即使面前这个人,刚刚帮她抢回了险些被偷的电脑。

但她也一个字也不能透露。

“抱歉,”薛灵双说,“我不清楚。”

她看到了男人的股票账户,他投了很多很多钱给海络文,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面对海络文现下微弱的跌幅,男人并不放在眼里,他相信过些日子,这只股票一定可以涨回来的。

薛灵双唯一能做的,就是强硬让男人收下了五百块的感谢费。男人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她给的太多了,薛灵双只是笑了笑。

她已经预料到了男人的未来。等报告公布那天,这五百块与他而言,不过杯水车薪。

“妈,”余鲤撑着脑袋,好奇地询问,“那这个人换成爸爸呢?换成姑姑呢?换成外婆呢?你也会这么做吗?”

薛灵双耐心地回答:“这种事情不会发生的。”

“为什么?”

“因为我们也有独立性原则啊,”薛灵双同余鲤解释,“如果你爸爸买了这家公司的股票,那么我是不会被允许出现这家公司的审计团队中的,通俗点说叫做避嫌,专业术语,就是保持我们独立性,明白了吗?”

余鲤那时候年纪还小,她听的云里雾里一知半解,困得忍不住伸手打了个哈欠,但还是眯着眼睛想要一个答案:“不管,假设爸爸买了这只股票,假设你就是刚好审查这家公司,如果发现有问题,你会告诉爸爸吗?”

“鲤鲤,那妈妈就违反了保密性原则了!”

“那你到底会不会说嘛?”

沉默了一会儿后,薛灵双摸了摸她的脑袋:“如果真是这样,我真的不能保证。”

“所以你看,”紧接着,薛灵双补充道,“我们家根本没人碰股票。”

“啊?”余鲤忍着困意回想了一会,自她出生后,家里确实没人玩过股票,“好像还真是。”

困意卷席,她没心思再去思考大人这些复杂的原则,安心地找了个舒适的姿势,睡着了。

沉浸在睡梦中的余鲤,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故事,是她和荆砚初见的开端。

那年4月底,海络文发布了延期披露年度审计报告的公告。

同年7月处,海络文公布由信诚榆桥所出具的否定意见审计报告,报告一出,海络文股票连续暴跌。

同年8月下旬,海络文股票被实施退市风险警示。

同年11月,槐夏市证监会对海络文公司实施立案调查。

至此,这个曾经轰动槐夏市的海络文造假案终于水落石出。

不少股民因为这只股票负债累累,家破人亡,倾家荡产,其中,也包括在薛灵双的故事中一闪而过的年轻男人。

而那名年轻男人,是荆砚的亲哥哥。

故事看似已经结束,其实一直没有落幕。

岁月翻过一页又一页,她却迟迟不肯在故事的结尾处签上名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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