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懂他们是什么关系的，何止罗知匀一人。室友、同学、老师，都弄不清楚他们处于什么阶段、拥有怎样的矛盾。

你说是朋友，可费途绝大多数的时间都在和罗知匀争论。大小问题，都争。小到作业的答案，阅读的感情，大到三观的对立，思想的矛盾，什么都能争执。

费途自己会觉得奇怪，他明明只想嘴上骂骂不过心，却总能被罗知匀惹得真生气。罗知匀也觉得很诡异，他自诩脾性老好，宰相肚里能撑船，但从未断过何费途争吵的话题。从不间断。

不过，谁也没想到，这吵架，能吵得出名，还能往别的方向发展。

“对，就是他们，嘴皮子贼溜，天天吵，比过年杀猪还热闹。”

教室门口，两个人阴暗的观察着坐在教室最前排的两个圆脑袋。一高一矮，距离不远不近，对手与朋友，差不多也就在这折中的距离中。

“行吧，他们下课我去打听打听，看看他们的想法。”来人，正是辩论社的副社长，求贤若渴的薛怀民。

学生会招新是下个月月初，但是聪明的人，早就提前偷偷打听了。薛怀民虽未看见两人的长相，但是从两颗圆圆的脑袋中，他依稀见到了辩论赛未来的希望。

只是，眼神不清的人，分不清这希望，来自于内部的发扬光大，还是整个就快速倒闭。

谁能预测未来呢？不知道，但是辩论赛不会因为希望的到来，少打或者多打一场。

空教室里，代表正反双方的两队人马正在最后模拟辩论赛的现场。这次他们学院抽到的话题是，【AI翻译能不能取代人工翻译】。

说实话，大家本以为抢到正方就已经半只脚踏上了胜利的讲座，现只是参照日常流程过一下形式。在每场正式开始的辩论赛前，辩论社会在内部模拟现场可能遇到的问题，选出最适合本场比赛的选手。

但这样难分胜负的局面，以前从未出现过。

“AI翻译不能取代人工翻译，不仅是因为中华文化的厚重底蕴，更因为人与景的不同，决定了翻译内容的不同。翻译不是一成不变的，它是灵活的，不是死板僵硬的。

例如‘吃着中国的饭，还砸着中国的锅’这句话是DS回应棉花事件的发言。

AI给出了四条翻译。一条直译，剩余三条强调利用中国的同时损害我方利益。意思的层面虽然对了，但你们可以看见，直接点出侵害利益，是不是话语太直白，不符合我们一向的说话习惯，并且出现的贬义词的负面情绪并不客观。

我们给出的翻译是：They should know better than to bite the hand that feeds them.首先从人文上讲，直白却含蓄，其次用词上说，用词简单，不存在理解意思上的偏差，且不具备过多的贬义成分，只是客观叙述俗语的意思。”

罗知匀抽中模拟正方的观点，认为AI不能取代人工。

其实，这也是他们这个专业的主要观点。如果AI真的能取代人工，那他们就不需要存在了，从观点上，他们的赢面很大。

毕竟，这算主场优势，可惜，现在对方主辩是费途，一个真正的匪徒，一个专指着罗知匀打的强盗！

“反对，科技的蓬勃发展，AI取代人工是必然的。对方四辩的观点，建立在了自己匮乏的认知上。当数据处理越来越精确，AI势必能区分出，该场景是政治会议，故事分享，典故运用，还是其他。

当然，对方四辩其实给出了一个良好的示范，大量喂数据后，它并未简化这句话紧紧只是吃饭，砸锅的表层含义，它已经能输出正确的深层含义了，尽管用词上存在性质区别。

那如果，我们能明确设置了客观的倾向，其产出的成果还会是这样吗？”

费途看起来极度推崇反方的观点，以至于罗知匀进一步怀疑过，对方是不是真的赞同英语专业无用论的说法。那费途学翻译干嘛？为了证明自己的思想是对的，自己推翻自己，建立一个没有自己的‘王朝’？干嘛不直接学计算机，大数据？

“反对，什么叫做客观倾向？某些词，是在某种特定的场景下，才会具备理解层面上的贬义，难道你能一开始就告诉AI在这个，那个，这个，那个场景下，这些词不能这么用？英语单词不仅多，并且还在逐步增加，即使调控数据，也不可能做到准确的打标签。”

罗知匀不懂数据，但他知道辩论的逻辑是反对，反对之后，将一切由自己或代表自己观点的人赋予观点新的意义。

“反对！……”

“他们放在小说里，简直就是死对头啊！”

“他们不在小说，也是。”

争论不停歇，外人基本无法插入他们的争执，尽管表面上看起来快内讧了，但谁能预想他们一致对外，是不是也能拥有折磨得别人头疼的能力。社长江清月揉了揉自己发紧的太阳穴，怀疑抬两座大炮回来都没这么吵，现在就属于不得片刻安宁的状态。

“不过，事实不一定比肉眼能观察到的简单，我们都是目光浅薄的人类，社长大人。”薛怀民摆了摆食指，死对头远没有他俩好玩，他可没少见了两人私下相处时如爹如儿的诡异画风。

“别吵了！十一点半了，大家先去吃饭！！下午继续针对上午讨论出现的问题，寻找更全面的论据。”

江清月挥手，众人一哄而散。大周末的还要听一天争吵，养眼，但伤心伤耳伤害世界！

想当初，辩论赛招新的时候，不少同学都是冲着费途和罗知匀这俩颜值招牌而来。进来这才多久啊，每天见到的是只有这幅场景了。有些脸还活着，还能作招牌，但嘴巴却可以死了，哪怕死了拿出去都可抵挡千军万马。

“中午吃什么？”

争论一暂停，两人脸都不红地走在一起，向食堂进军。周末食堂人不多，但这和纠结吃什么饭，没有关系，该纠结的始终要纠结。

“鸡排饭。”

三食堂二楼的鸡排饭，简直一绝。一整块大大的奥尔良鸡排上放一块煎蛋，配上软烂的茄子，土豆丝，舀上一勺豇豆橄榄菜，简直人间美味。从罗知匀吃了一次后，基本每次都是这。

“又是鸡？”

罗知匀对鸡的热爱，远超费途的想象。基本上，他每顿饭都吃鸡，除了不一定真是猪的烤肠，很少吃过猪肉。偶尔吃牛肉，大多数时候，牛肉都是外来物。

“好的，下次就换，下次就吃你的牛肉饼。”

费途钟爱牛肉，卤牛肉、凉拌牛肉、牛肉面、牛肉饼，不知道上辈子是不是跟牛魔王有仇，就这么反反复复的吃。

“……”费途沉默地夹了一块牛肉饼到他碗里，难得没有反驳。

一共三块都愿意分他一块，看起来也没有那么仇恨他啊。罗知匀微微抬眼，试探性地问道：“你真的觉得AI能取代人工吗？”

AI的快速兴起，撼动的是这个服务业。翻译，也算服务业的一环，又是特别文科的专业，被费途说得，罗知匀快要质疑行业发展了。

“部分人吧。”行业精尖的深度，短时间内无法获得准确且庞大的数据库。但是对于普通服务业，尤其是一些比较机械性的工作，AI的作用不可小觑。

“比如我吗？”这话问得颇为随心。看起来，罗知匀在啃鸡排，眼睛正散在牛肉上发呆，实际上，耳朵已经高高竖起，聆听世界的声音。

“不会！AI没你气人。”

语气依旧嘲讽，但是好赖话，罗知匀还是能听懂的。还好没有长篇大论，自己就是会被逐步取代，罗知匀满意地点了点头，耳朵放了下来。

“那为什么听你的争论，总觉得你支持反方。”

社长和副社长看起来都很欣赏费途的嘴皮子，攻击力强得没边，反应贼快。罗知匀没细想，光说这个话题，就觉得太戳英专生的心窝子。

“没有，只是比较认真。短时间，AI没办法做到的，不然也不需要我们专业了。虽然大趋势是文科专业的衰退，但是往上走，文科仍然是必须的。”

所有人都在说选理科，定工科，文科专业没有前景。要说学语言，国内四大院校属于天花板，其他院校开办的语言专业，与校长卖菜的尴尬性质雷同。

要说可以卖菜吧，确实人人都可以卖菜。但是术业有专攻，校长该研究的就应该是学校的发展，向上或者更深。

可是，考不上四大院想深造语言的人呢？就这么放弃吗？说起这个话题，费途气息极度平稳，情绪也毫无波澜，只是看起来，隐约有些不甘。

“哎，激流勇进的费同学，吃煎蛋。”

好吧，礼尚往来，一整块牛肉饼换一个小煎蛋，打断他的思绪。这边罗知匀提手。

你不能不跟所有文科生细聊文科的发展前景，就像你不能穿越到几千年前，跟一些穷书生说，哎呀，别考科举，你努力一辈子也没人家世代功勋厉害。

大家都很辛苦，只是有些人在走一条‘不归路’。

“吃你的饭，”那边费途躲开，“别夹来夹去的。”

又凶。

“我们要不自己研究个AI模型，尝试喂一些数据，看看最后的成果，或许对于辩论赛有益。”也或许对于我们来说，会有新的想法，罗匀知斟酌道。

比赛的结局无非输赢，但他们可以看看，别人的明天究竟如何。

“你倒是时间多。”

就这么短短几天能做出个什么？费途并不想浪费功夫在他本来就不相信的前景，何况这只是一场辩论赛。“随你，有时间一起。”

“好的，谢谢支持。”

“好的，先让我们来看一个基础版的AI模型。”没想到，反方也有人提前准备了模型。费途挑眉，倒是和罗知匀的想法不谋而合。不过，对方是计算机专业，这个模型可能会专业度拔高了不少。

“AI翻译作为一款产品的核心定位是什么呢？专业与精确的100%谁也不能保证，但是真正核心的人，却不容忽视。

每个客户都有自己独特的产品需求，能接触过高的专业度的人也过少，从实用层面，我们将AI定位在了大众。

当然，由于我们专业对英语的掌握度不足外院，所以我们单从技术层面，来证明其存在，发展甚至超越的可能性。”

反方计算机专业的同学提前制作了一个简单的AI模型，从日常生活、旅游出行、酒店预订等几个实际使用较多的场景中，证实了AI面对人的准确与灵活。

“哇！”

台下掌声不断，校级比赛，不止两个学院的学生。技术层面的东西看不懂，但是AI是现今最流行的工具，一放出来就显得很高级。以此作为攻击对方的武器，从观众的角度来看，至少增加了展示的厚度。

自由辩论只有五分钟，对方专门花了一分多钟的时间来展示他们的模型，罗知匀看了眼台前的秒表。己方还有三分钟。

【最后的模型带来了吗？】

费途在草稿纸上询问，赛前，他们并没有展示的模型这个环节。没想到，对方会提前拷在电脑上。

【带了，但是还在U盘，没拷。】

【最后一分半？】

【OK】

如果放在最后，和总结陈词放在一起，效果可能会起来一点，但和罗知匀提前准备的稿子，就没什么关系了。

【我列个思维导图，你根据你稿子改】

费途在纸条上写了一句话，交给身边没有发言的二遍，以及正在发言的一辩。接下来的时间，辩论场的时间主要交给了一辩和二辩。

两人一边听队友没有攻击好的论据，一边快速更正最终的稿子。

“现在有请正方四辩发表总结陈词，时间为三分钟。”

“谢谢主席，问候在场各位嘉宾。在我的总结陈词开始前，请各位看一下我们制作的AI模型。首先我得承认数据库容量小，但现在，我将仅简单展现该AI翻译的问题。”

“对于辩方的说辞，我只想说一句呵呵。”

“As for the defendant's arguments, I just want to say 'haha’.”

“场上，有人偷走了我的心。”

“On the field, someone stole my heart.”

随着他言语的落下，身后的AI立刻进行了翻译。其中的关键词的错误，一眼就能瞧见关键词的错误。

专挑AI的错误，其实有点像找茬。但因为是结辩，其他人也不会这么快反应出来问题。

AI翻译的主要问题，其实还是对于一些隐含之意的翻译。而只要将各种例子错开，打乱分类，加快速度，很容易混淆过去。

“AI翻译无法取代人工翻译。第一，性质的复杂化。译员翻译时，会利用大脑的主观能动性，辨别、理解其中蕴含的感情。对待利益损害方，言语即使温和，但讽刺；对待朋友，言语即使冲撞，但是善意，AI是数据的集合，却无法理解情感。

第二，处理的多元化。汉语的多层画面、环境的多层背景、用词的对象，译员处理的多元工作，并不能依靠大数据的分类打标签。尤其是，个人大数据导致的数据茧房，AI具备一定的依耐性……”

罗知匀扶了扶眼镜，比赛的结果几乎可以预见。可在论题之下，他们花了太多时间证明人工翻译的优越性，证明自己专业的必要性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落入了这个辩题想设下的陷阱里。

计算机的辩手，他们更重视技术的推演是否能更加完善，那外院的同学呢？他们的心里都掀起了不小的波澜，由专业局限，时代发展，科技进步，所带来的波动，或将辐射到每个人的前途未来。

“如果我们以后抽到AI翻译对英语工作的发展是推动还是阻碍，怎么办？”

尤其是，如果最后真证明了AI翻译对英语工作的发展具备很大的推动作用。罗知匀端着费途最佳辩手的奖杯，看了又看。

“那内部模拟的时候，估计会吵死。”

现在都吵死了，更何况那种真与自己前途千丝万缕的问题。

“哦，你少骂点我估计就安静点。”

每次就费途，跳着脚追着他怼，谁不怀疑他针对自己，罗知匀握紧奖杯。

“可是这是辩论赛。”

不会认错的费途，死不悔改的费途，老是骂人的费途。

“平时也没见着你少骂啊。”

罗知匀心里呵呵，手上正在回室长的消息。

“室长说晚上一起去吃漂汤，我应了。”

“不吃鸡了？”漂汤可没有鸡，吃鸡大仙还是答应得飞快。

“室长诶，他都邀请了，拒绝不好吧。”

他们宿舍活动不同，罗知匀和费途参加的很多有重叠，老是俩人一起走，和另外两个室友接触的机会，基本就是必修课和宿舍了。

“天天都不好意思拒绝，天天都在好的，也没见着别人考虑你什么了。天天脑袋就像驴踢了，石头磨刚石，没有一点长进。”

是的，没人会考虑罗知匀的想法。更因为他老好人，别人老愿意喊他一起，让他放弃自己的选择，成全自己的想法。

“我明天请你吃鸡公煲！去吧！别骂了！”

骂声如雷贯耳，改变六月飞雪，罗知匀向下重重地拽了下费途的袖口，给他衣服扯得左右不齐。

“……去去去，这会就知道请鸡公煲了。黄鼠狼看鸡都没你看得严，也不知道一天到底为什么，没有一只鸡能活着走出我们校园。你吃点其他的不行吗？牛肉不好吃吗？啊？”

“哦，好的，牛肉煲。”

“好好好，好毛线，不想就不想，天天都在好，谁都在好。少说点好。”

“……哦，好……哦。”

在无数场模拟辩论赛上，他们的争论从未停止，对立且永不统一；而在其他的平凡时间里，恨意比爱绵延。

他们成了一对，最亲近的互恨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