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着气息远去,江篱稍稍放心,却还是想让端玉去瞧瞧,被对方拒绝:“人家显然用不到我,去了平添烦恼,你这是关心则乱,之前不还说她法力高强么?”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江篱忍不住啊。
他点点头,重新坐回桌前,翻看着手伤,动作间无意擦到桌上铺满的画,将其中一张染了血迹。
端玉看到,探身将那画抽出来,略带惋惜地摇摇头,手指轻轻抚平画纸,指尖划过纸面上含笑的美人面容,停在开着大花的罗裙角。
“可惜了,这张最有神韵。”他的视线盯着美人半边脸和小半身的血迹,摇头叹息。
江篱掀起眼皮看过去,偏头去望,那纸底下垫着端玉的手,又盖着他的血,原本亮堂的画面无端变得暗了,明媚笑容的女子竟是有种嗜血的阴沉感。
心头堵得慌,他移开目光:“几分而已,不到她本人十分之一。”
这话说得端玉可不乐意听:“谁说的,就是看了这画,我一眼认出的那姑娘。”
“就是……”
就是怪怪的,和他想象得不一样,和江篱口中也不一样。
端玉表情不设防,江篱明显就发现他欲言又止,刚要问,院门轻响,黛元声音紧随其后:“哪位姑娘啊?”
声音倒是不怎么意外,就是这话宛若平地一惊雷,炸的端玉整个人小幅度地抖了下,故作镇定地把画纸送回窗内。
“回神君,正和江篱聊下界那女子呢。”
江篱起身道了声“师尊”,接回画在手中折了几道,放回袖口,顺带动作极快地扯了张长的字画盖在桌面那堆画上。
不消片刻,黛元和山杰就出现在他窗前。
这些日子神君应该在追查魇杀出逃之事,很少时间能过来看一眼江篱,这会见了,黛元看江篱整个人消沉不少,难免动容。
可想起刚刚的事……又是恨铁不成钢。
他看着两个小辈拙劣的掩饰,沉声道:“她来过,为何不将人拿下。”
“我……”
端玉直面黛元的威压,深感煎熬,垂着脑袋向后躲,不知怎么回答。
“弟子有罪,请师尊责罚。”
江篱闭眼再睁开,暗暗叹气,垂首行礼,一只手带着灼伤显在黛元眼前。
山杰“哎呦”一声,胳膊肘定顶了下黛元的胳膊,后者斜睨他一眼,淡淡地说:“天兵早已去追,届时她势必会吃点苦头,你这又是何必。”
说罢,猛地抬手,连山杰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惊到,怕他一怒之下把江篱揍一顿,慌忙去拦。
却忽然被眼前悬空铺开的几十张大大小小的画震住。
画中女子神态各异,墨发飞扬笑容肆意的,托腮垂眸温和恬静的,而无一例外,银蓝色的眸子无光,花里胡哨的大裙摆晃荡。
可山杰并不是为她的美所震撼,而是这张脸。
他死死盯着那张正中间被血渍折痕污染了的画,颤抖着将它托住捞回来。
看看它又看看黛元:“这,这是——”
后者表情不变,但瞳孔颤动着对上山杰的视线,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知道想要说的话。
没想到,他们拼命找的人竟一直藏在身边!
两位神君之间的氛围有些紧张,偏生江篱被那大片画幅挡着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一时拿不定主意,便试探着问:“师尊……”
可他刚开口,就见被山杰托着的画被黛元一把攥入手心,纸页收紧褶皱,力道过大还攥碎了一角。
江篱眉心皱起,下意识往前探手要护,“砰”地一声,飘在空中的所有画纸,尽数炸开,火星飞溅。
那瞬间他眼里的一切都好像变慢了。
能清楚地看见画中人被撕扯成片,笑脸燃起火花飞向空中,又被快速吞噬,最终落在地面成为蜷缩的灰烬。
他抬起的手落下,愣愣地盯着眼前黑灰沉地,露出后方师尊带着怒意的神情。
在旁的端玉都被这动静搞得凌乱,而江篱话里不带任何感情,行礼便跪。
“弟子有罪,但凭师尊惩处。”
“你何错之有!”
“外族擅入神界未曾禀告。”
“你!”
黛元一噎,深深呼吸两下,敛了神情,静静看着窗内露出小半上身的人。
院内静谧,端玉难受地疯狂将自己往角落里缩,连鸟儿都察觉到灵波不对,匆匆掠过此处。
这时,山杰忽然以心神法力和黛元交流:“那时在场的除你我二人,所有神仙都被施了法,忘却了魇杀真容,篱儿不知道她真实身份也是正常。”
此事黛元也知道,只是山杰怕他气上了头,忘了这茬,故而提醒。
黛元接收到心中声音,回望他一眼,又朝江篱看去,这一下似乎纠结了许多,但也是瞬间,下一刻就又恢复到从前。
他背过手原地踱了一圈,叹了声“罢了”,骤然抬手指向江篱,便有一道泛金的墨色灵丝冲入江篱身体。
速度太快,众人都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只知道江篱猛烈挣扎了两下,闷哼一声,自身暴起的灵力竟硬生生将黛元困着他的结界撞了个粉碎。
法力余波震开,端玉被弹开很远,回神怕黛元的惩罚太重,着急上去求情,又被慢步走来的山杰拦下。
“无事。”他说。
房中江篱只觉得浑身痛楚,但也只那一瞬,便有另一道法力将这感觉压下,很快,自己就从混乱的疼中脱离了出来,狼狈地撑着身子去看黛元。
还是窗口,黛元垂眼看着他:“你既那般钟情与她,走便走吧。”
态度转得太快,江篱一时懵然,没有动作,还是端玉跑来将他扶起,他才记得问话:“那师尊呢?”
“罚都罚了,旁人也不会说什么。”
黛元面无表情留下这一句,听着江篱脸上终于带起笑,向他道谢。
颌首转身,黛元和山杰离开。
山杰捋着胡子,偷看了黛元一眼,道:“真就放走了?不看着点。”
“看着呢。”
没想到他还留了一手,山杰好奇转脸,看黛元情绪低沉,缓缓道:“我把魇杀的魂丝融进了篱儿体内,还放了一滴听泉。”
“听泉”是神界特有的神器,轻如鸿毛,能化为各种形态,只要法力低于放置它的神仙,就轻易察觉不到。
“什么?”山杰震惊,“你当初好不容易将那魂丝在引在魂灯燃着,怎么现在……”
黛元背手走着,没有回答。
魇杀魂魄特殊,无论人神鬼,都能与其融合,可同时,魂魄离体超过一柱香,就会消失。
魂灯是黛元找到的最能储存魇杀魂魄的东西了,尽管如此,隔三差五也要靠大量法力维持。
他虽是任由魇杀被拆魂封印,但却不能接受这缕魂在自己手上无故消失。
自始至终黛元都知道,她魂魄不可少,也本罪不至死。可现如今已没有办法收手,唯有将这件事扭转回原来的样子。
百年前有任鹫做的幌子,全天下昭告她十恶不赦,加上任鹫的败兵和妖市主那副惨状。
神界才能理所当然打着诛魔的旗号与魔界联合围剿魇杀。
现今魇杀已“死”,若再大肆派兵去六部调查,让各界知道了她还活着的消息,对神界信誉不利。
况且神界贸然掺和魔界之事不合理。
六部虽没了从前九部的威风,但也不好惹,还有立场不明的西五……神魔对立的场面终究不好收场。
所以黛元只能选择暗中行事,而这件事,在发现江篱下界偶遇的女子是魇杀本尊时,突然有了眉目。
江篱执意要去找她,做师尊的,也不能太不讲情面。
顺其自然而已,知道魇杀的位置,与那个瞒着他事情的魔再做打算也不迟。
黛元这般想着,沉沉叹气。
山杰从这段沉默中也推测出了他的意图,顿觉前路尽是纠结复杂,感叹道:“但——你这般做法,篱儿知道了,怕是寒心啊。”
“届时那人的身份也会暴露,他便知道我等的良苦用心,”黛元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一甩衣袖,自顾自走着。
眼前神界宽亮的长路缓缓铺开,变成大片白花的山谷,俯视下去,众仙召出的法阵升起,密密麻麻的符文流转,灵威震得白花颤动。
哆嗦的一片白中,摇晃站着个月白衣衫的女子,表情是明显的如临大敌。
有把长刀悬在她面前,正扛着法阵的侵蚀。
黛元看着她,脑中浮现出她闯入南天门后在神界中的嚣张跋扈。
灵压更甚,女子显然有些力不从心,也是,先前的魔族肯定消耗她不少。
正想着,那柄长刀掉在地上,女子也终于撑不住跌倒在地,仅靠着自身燃起的一圈银蓝色火焰抵抗。
她嘴角溢出鲜血,颤巍巍抬头,使劲咳了咳:“不知我做错了什么,神君要这般赶尽杀绝……”
脸色惨白,浅瞳没有聚焦地看过来,艰难撑起上半身,抬手擦去唇角血迹,只一下,看得人心颤。
法阵中的灵气似成千上万的刀风,女子周身的火焰弱了些,身上便立刻多了数道血痕。
不多时,干净的月白衫早已变得鲜血淋漓。
阵中女子紧蹙着眉,眼圈通红,向黛元的方向挪了两下,带了些哭腔:“神君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从未与神界为敌,为何如此——”
何其无辜!
白花谷上空,众仙皆是心中不忍,纷纷去看黛元,而黛元竟也生出了些同情,法力不自觉地放缓。
他压了下手掌,众仙听令,阵法灵力下降,他开口:“本君可以不杀你,但之后你必入悬谷塔。”
“谢神君不杀之恩!”
女子欣喜的声音清亮,回荡在谷中,脸上痛楚消失后,整个人鲜活亮眼,刚刚日落的山谷都因她的笑容美了几分。
黛元不语,只是命众仙再次收去些法力,仅仅用于困住魇杀,他从半空稍稍降下,隔着众仙与女子遥遥相望,刚想说什么。
却忽地一顿。
望……
突然,一股骇人的杀意铺天盖地袭来,他整个人仿佛被一只巨手紧紧攥住,指甲刺入他的身体,太阳穴崩得生疼,快要炸开。
月色下,谷上漂浮的众仙如白花飘落,霎时坠了个干净,而阵法没了法力维持,不复存在。
黛元强打精神,运起庞大灵力生生拉住残破不堪即将剥离身体的魂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目眦俱裂。
而谷底本该是强弩之末的女子起身,双眸微眯,飞速向他冲来,炽热的魔气砸下。
他险险避开,便是数下重击的寒光。
女子眼神凌厉,身上伤口还在渗血,却丝毫不受影响,挥刀的每一下都带着雷霆万钧之力。
黛元惊叹于她实力的强悍,被逼得后退,又是一道灵魂撕裂的痛苦,他以法力相护,行动出了漏洞。
长刀斩下,护体灵气消散,而面前女子下一击已然在路上,就要直穿他的胸膛。
这时,空中突然射出数道粗重铁链,迅速将她缠绕禁锢,山杰率身后跟来的众仙重启法阵,最终还是擒住了她。
黛元死里逃生,恍惚之间,看到那仰面坠落的女子——她向他勾起了个不屑的笑,硬硬扯过被铁链栓住的手,指了指他,又并拢两指随意地划过自己的脖颈。
然后放松身体,掉进了浓雾弥漫的法阵。
“救命之恩……苦肉计。”黛元忆起往事,又想到江篱口口声声说那凡人女子多么可怜可爱,心中复杂,更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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