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周六的组会上,徐觅小组共同看了这场构建的数据回放。看完之后,徐觅默然无言。沙莎呆坐着,显然还没有从打击中回过神来。

“如果这场回放的目的,是提醒我们不要操之过急,不要急于触发,那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副组长,现在请你开始下一个议题吧。”在一片沉默中,胡立淡淡开口。

沙莎的眼圈慕地红了。嘉兰微微蹙眉。

见沙莎一直不说话,胡立有些不耐烦起来:“副组长,请你担负起你的职责来。虽然这次失败看起来很凄惨,但说到底,它不过是你个人的失败。请你不要浪费我们的时间,也不要试图拉我们一起为你的失败而默哀。”

“我没有要拉你们一起默哀的意思。我只是...”沙莎落下泪来,再也说不下去。

“我觉得,就算不能深入理解悲伤背后的原因,但至少应该对这种情感表示最基本的尊重。”嘉兰淡淡道。

胡立目光幽深:“恕我无法赞同嘉兰小姐的看法。悲伤这种情感背后的原因太多了,亲人朋友罹遭病患,自身处境卑微无望,甚至无意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就触景生情思及自身,这些都可能引发一种名叫悲伤的情绪。可我们有必要为每一次悲伤而感同身受吗?

好。也许有必要。那么我想问,这次副组长的悲哀又是从何而来呢?”

“她是为了那些模拟人的丧生而痛苦悲伤。”嘉兰冷冷道。

“不!你错了。”胡立盯着嘉兰,“她不过是想用眼泪来为自己的过失而辩解。如果不是她构建失误,操之过急,那些模拟人不会丧命。她深知这一点,她无可反驳,也无从挽救,所以只能用眼泪和表演出来的悲伤来为自己辩解。”

沙莎痛苦地扭过了头。

嘉兰看着胡立,仿佛要穿透皮囊,看到灵魂的深处。“我第一次意识到,你如此冷血。”

胡立面无表情:“这就是模拟系统的规则。玩这个游戏之前,每个人都应该深刻理解。要么你不投入情感,纯粹把它作为训练工具。要么你真情实感,那么你需要小心构建,慎重激发每一个触发点,让模拟文明存在得更久,让模拟人活得更安全。两条路,你都可以选。但你唯一不能选的是,既投入真情实感,又急于通过训练。

如果你选了这条路,那么恕我直言,你没有获取同情的资格。”

“你不能在失败之后,反过来质问,所谓的模拟文明构建到底是什么?它到底尊不尊重生命?我的构建到底意味着什么?等等等等这些问题不过都是推诿。软弱的推诿。

你既然选择了这个游戏,那你就必须按照它的规则玩下去。这是最基本的认知。”

沙莎再也忍不住,她捂着脸跑出了教室。教室一时陷入沉默。

在这冰冷的沉寂中,嘉兰慢慢道:“助纣为虐者,最爱炫耀的,是他的识时务。他们用自己的理解重构了规则,就像你说的两条路,一条顺应规则,冷血无情,但可以通向成功;一条赋予深情,尊重爱护,却永远无法到达彼岸。可真的如你所言吗?还是你按你的理解为它设置了前提条件?

你知道你的问题在哪儿吗?推诿。你绝情无爱,冷酷刻薄,你没有对人最基本的同理心和同情心,你本性如此,却拿规则来遮掩推诿。这是我见过的最为虚伪的谎言!”

寒风猛然从打开的门扑了进来,瞬间席卷了每个人。寒气从脚底开始蔓延,它夺走了体温,一寸一寸封闭了生机。

徐觅站了起来:“这次组会到此为止。这是放假前的最后一次组会。放假期间,请你们各自抓紧进度。散会。”

胡立没有动,他看着嘉兰,在彻骨寒凉中,一字一句:“是吗?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看看你到底会怎么构建吧。”

他慢慢后退,目光浮沉,在又一次风声咆哮中,转身离去。

****

期末如期到来,考试结束的当天,校园就空了一半。第二天,徐觅三人也踏上了回家的旅程。

春假一共十天,是所有人回家团聚的日子。按说这趟回家之旅该充满喜悦,但竟然沉闷无比,不论赵磬怎么逗笑都无济于事。

到港后,出了港口,赵磬问徐觅要不要送一程。徐觅蓦然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她看了赵磬一眼,说不必,“我自己回去。”

赵磬粲然一笑。

****

共和国疆域广袤,时空并不一致,但年这个概念还是完整地保存了下来。以年为原点,划分四季,轮转节序,行云布雨。两名共和国公民之间也许相距万亿公里之遥,生活天差地别,但那个代表开始和结束的数字是相同的。

这个相同的数字像一条缰绳,将所有人牢牢地联系在了一起。

在宇宙尺度范围内,将所有人固定在同一个年轮之中,这是一件极其奢侈,代价极其高昂的事情,但共和国没有因成本昂贵而放弃,整个国家也因此有了无比的向心力。

回家的一路,徐觅渐渐轻松起来,不论如何,这次她算是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做到了父亲要求的条件。到家后,她主动向父亲汇报了这个学期的成绩。

“下个学期,我会抓紧完成模拟舱训练,也会保证以优异的成绩完成其他科目的学习和训练。”

父亲没说什么。退出书房后,徐觅虽然略有遗憾,但随即又忍不住高兴起来。

****

旧年的最后一天晚上,哥哥徐来赶在除夕宴之前到了家。这是暑假之后徐家三口人第一次齐聚。

除夕宴的菜肴是家务机器人做的。之前徐母在时,她喜欢保持那些老传统,即使平时不怎么下厨,除夕这顿家宴也一定要亲手制作。可自从她过世之后,徐家再无人能握铲颠勺,年夜饭从此也与平常的饭菜别无二致。

徐觅和哥哥徐来对坐,徐父坐在上首,他对面,是徐母的全息影像。

饭菜已经全部摆好,但没有人动筷子。徐家三口人都看着徐母。

徐母的记忆数据是在她生病过世前一个月导出的。当时她并不愿留下任何记忆数据,“人死灯灭,就让一切都随风而去吧。”

但丈夫徐天劝动了她:“至少给两个孩子留一点念想。”

这句话最终打动了徐母。她签署了自愿导出意向书,只是提了一个要求:“就让我的记忆在这屋子里单机运行吧。能这么陪陪你们,看看你们就够了。”

徐天同意了。一个月后,妻子过世。葬礼结束的那一天,徐天第一次启动运行了妻子的记忆数据,书房里,生成的全息影像言笑晏晏,仍然是年轻时的模样。

徐觅试图去抱母亲,却扑了一个空。从那刻起她彻底意识到,母亲离开了。她永远失去了那个温暖的怀抱。

为了尽量避免两个孩子沉溺于全息影像的幻觉之中,徐母坚持要求只在每年除夕这天晚上“出现”,陪丈夫和孩子度过一个辞旧迎新的夜晚。

虽然坐在饭桌上,但徐母并不动筷子。丈夫和两个孩子也不怎么动筷,三双眼睛都看着她。

徐母左右看了看两个孩子,“阿来还没有女朋友吗?”又说徐觅“阿觅好像长结实了很多。”

徐来嗐了一声,“妈你不要每回见我都问这个问题。”

“我这是关心你。你再不着急,好姑娘都被抢走了。”徐母佯嗔。

“妈你确实该多管管他,我盼嫂子盼好多年了,年年落空。”徐觅在一旁添油加醋。

“徐觅!”徐来佯瞪了妹妹一眼。徐觅丝毫不惧,扬眉冲哥哥哼了一声。

两个孩子吵吵闹闹,徐父则静静看着妻子,徐母也笑眼和煦的看着丈夫。

保存过世亲人的记忆数据,让他们换一种形式“活着”是一项早就成熟的技术,但真正采用的人并不多。

因为这涉及到一个争论:人,到底该不该成为数据人。

这个争论持久而激烈。支持者认为,进入星际时代之后,国家疆域极剧扩张,但与之同时,相应管理成本也越来越高。管理成本之所以这么高昂,正因为人始终未能脱离□□。

“我们的□□虽然跃出了母星系,但我们的观念仍陈腐而固执地扎根在母星之上。”

“是什么阻挡了我们飞跃整个宇宙?是我们的□□,是我们珍而重之,视之弥足珍贵的□□。但我们都错了,它并不珍贵,它是枷锁,它是锁链,它是禁锢我们的坟墓!我们的精神早就穿越时空,我们本可以有更轻盈,更广阔,更充沛的人生。可我们浪费了多少资源,我们浪费了多少时间和精力,就为了喂养这副□□!”

只要人以□□形式活着,柴米油盐,嗔痴怨怒,人有我无的嫉妒和动荡就永远无法避免,各级行政管理者就不得不日复一日的花费大量成本进行平衡。

平衡是有代价的。这个代价,共和国可以永远支付下去吗?

“让我们换种存在方式吧,让我们的意识摆脱□□的禁锢。我还是我,但我将摆脱时间的束缚,永远与空间同在。我们将从此获得永生!”

反对者们没有这么激烈高昂,蛊惑人心的宣言,他们只有一句话:我们进入星际时代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亲手毁灭自己吗?

生命到底该如何定义?如果永生是我们所追求的,那么,在变为数据人后,生这个字,到底还有没有存在的意义?如果生没有了意义,那么永生又是为了什么?

也许我们要的不是永生,而是那些或单薄,或厚重,或温柔,或有力的怀抱;是那些生离死别,让人心怀敬畏又满含酸涩的时刻。

两派观念针锋相对。数十年前,矛盾进入白热化,几乎演变成一场分裂。共和国最高权力机构最终不得不做出了选择:技术,从来都是人的工具,就让技术回归到技术的本源吧。

这场旷日持久的争论至此终于渐渐消弭。

这一场数十年前的争论早已成为了历史数据里的一条平淡记录。但母亲过世后,徐觅偶尔会想,如果当年的争论是另一个结果,那么他们家现在会是什么样?

没有人知道答案。

吃过饭之后,一家四口站在庭院里,遥看半空中烟花绽放。一年又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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