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脚下是宽阔平整的滩涂。大片泛黄枯萎的芦苇挤挤挨挨地半倒伏着,仿佛在缅怀逝去的喧嚣季节。梦河水在这一带流势甚缓,水面开阔,令人心旷神怡。

先前衣身“提浪”顺河而下,终点便是此处。现下,他们要往更远的地方去。

后面的路渐渐变得崎岖难行。

平坦的两岸涌起连绵起伏的山丘,河水顺着越来越深的山谷汤汤奔泻。拐过一道河湾,山势骤陡,峭壁林立。越往后,两岸的山峰高耸入云,仿佛一柄柄直插云霄的巨剑。而梦河则裹挟着浑浊的浪花,奋涌卷浪,咆哮着向前方一泻千里而去。

经过最初的头晕目眩,阿游逐渐适应了“上天”的奇妙感觉。然,此刻,偷眼去瞄脚下浊浪奔腾水雾喷涌的梦河,哪怕只是一眼,足以令他感到心神震撼,手软脚软。

不同于前次“提”浪而行的缓慢,这一次,衣身操控着飞天扫帚,以迅雷般的速度疾行。滩涂之后,梦河两岸再无人烟,她便将隐身符扯了。

偌大的天地间,他们有如御风的小鸟,顺着风的轨迹在山谷间翱翔。倏忽而过的一道黑影,只在氤氲的水雾上投射下惊鸿一瞥。

亘古沉默的两岸山峰,喧嚣如万马奔腾的惊涛骇浪,注视着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目送他们稍纵即逝。

“快到了——”阿游突然在身后发声,“绕过那处山峰,距离梦河尽头就不远了。”

“好!”衣身按紧了扫帚把,“我要加速了,你可得抓牢!”

“知——啊啊啊啊——”阿游还没来得及说句完整的话,就被陡然加速的恐惧吓出了杀鸡叫。发颤的哭腔在山谷间回荡,和着拍岸的惊涛声,以及衣身恶作剧得逞的“哈哈”狂笑。

突然,扫帚猛地停下来。阿游张大的嘴巴被急刹车的惯性一带,“咔嚓”,好巧不巧地重重咬上舌尖,登时痛得涕泪纵横。

然,衣身却似乎毫无察觉,只呆呆地望着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

她慢慢张圆了嘴巴,一只手不自觉地缓缓抬起,仿佛要扶住摇摇欲坠的下巴。

额滴个神呐呐呐呐呐——

浩浩汤汤的梦河水终于到了尽头。而在尽头处,是一道巨大的瀑布。只是,这瀑布格外地与众不同——因为,河水在向上翻涌,而瀑布在倒流!

是的,瀑布在倒流!

浑浊的梦河水在这里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仿佛被无形的滤网所阻拦,跨越千里而来的泥沙在这里被挡住了脚步,悄无声息地沉淀下去。清澈透亮有如玉练的河水则静静地向上——向着天际的方向流淌。依然有水花飞溅,依然有浪头拍岸,可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了,仿佛被虚空的主宰捻指掐灭。

衣身如梦游般,一点一点靠近那瀑布,神情恍惚。原本,她阖该为这铺天盖地摄人心魄的奇观而感到胆寒。可不知为什么,在静谧之中,她竟然生出了一种奇怪的安详之感。这一刻,她只觉着心魂皆失了本处,而自己,也将静静地随风化去,自由自在。

雪亮的浪花宛若冰峰碎裂,与浑浊的河面形成截然不同的对比。巨大的瀑布越往上越宽阔,如天河倒流。两岸的峭壁悬崖密合无缝地紧紧贴着瀑布,如同牢不可破的铁钳,又仿佛沉默坚韧的卫士,冷酷地凝视着瀑布向天空奔涌而去,直至流入茫茫虚空。

“嘿嘿——”阿游卷着舌尖,口齿不清地笑话衣身,“吓到了吧?我跟你说,第一次跟爷爷来这里时,我也吓得够呛,还以为做梦呢!”

“爷爷也来过这里?”衣身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语气飘飘忽忽如梦游。

“当然!爷爷还来过不止一次呢!”阿游轻轻拍了下衣身的肩膀,“走吧,继续向前。”

愈靠近瀑布,衣身愈发觉着自己渺小有如尘埃。

天地高远辽阔,永无交集。然而,在这里,它们被这道瀑布所连接。这是天与地最后的羁绊吗?还是造化的网开一面?

在飞溅如碎玉的沫花间,悬浮在半空的、小小的淡淡的影子,是那么微不足道。

“听?有谁在唱歌?”阿游惊恐地东瞻西望。他一乱动弹,飞天扫帚便是一阵乱晃,愈发唬得他抓紧了衣身嗷嗷乱叫。

衣身侧耳倾听,操控着扫帚循着歌声的方向慢慢靠近。

歌声很轻,像是谁在梦呓;很软,如喃喃自语。那声音空灵得不知来处,缥缈地有如幻觉,时断时续,飘忽不定。

直至衣身距离瀑布很近时,她终于听到了,也看到了。

一缕一缕如雾如霭的烟气自瀑布中飘逸而出。阳光下,烟气在水花上投射出彩色的影子——蓝色、绿色、红色、黑色、紫色。。。。。。浅得近乎透明的影子,倏忽而逝的色彩令衣身生出眼花般的眩晕。烟气骤生骤灭,微弱的歌声在浪花的空隙里飘荡,或起或伏,带着温暖的思念,带着凛冽的悲伤,带着幽昧的怨愤,带着甜蜜的憧憬。

尽管听不到一字歌词,可衣身却感受到了那天籁之声中的悲喜。

“是最后的梦吗?”衣身怔怔地自言自语,“便是残留的最后一丝梦,也要在这里彻底消散吗?”

“你说什么?”阿游只觉得毛骨悚然。鬼魅般的歌声在耳边飘摇。尽管日悬高空,他却有如身处荒冢。

衣身用力闭了闭眼,没有回答。只这一刻,困惑了她五年的问题有了答案。

浩渺的梦河,神奇的梦河,承载着世人无穷无尽的梦的河流啊——世人的悲喜,化为梦境,寄托着他们难以诉说的期盼或诅咒。喜怒哀乐,仅仅是一念而过的情绪吗?不——它们发乎心,动乎情,萌生于精魂深处,飘荡于九窍之外。世人只当梦无根无基,睡生醒散,却哪知梦生于现实与幻想的缝隙中,以精血肉身为根基,以心神思虑为养料,蕴藏着看似些微而聚集起来却不容忽视的能量。世人夜夜做梦,一朝梦醒便恍然若失。他们从不晓得,被自己抛弃遗忘的梦啊,却是宇宙中某一方世界的存世之基。

所有的梦,穿越虚空进入梦河。梦石也好,河泥也罢,都是世人做梦时血肉心神的沉淀。那些看似轻若鸿毛的梦,却承载着重如万钧的情绪。

梦河奔流千里,终将返回虚空之中。在尽头,那些即便奔波千里也不肯沉淀的梦啊,终究还是会被无情地彻底抛弃。那些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那些无法言说的情绪,一切一切的执念,纵是生死相许一往情深,纵是彻骨刻髓的仇恨,终究被造化之力抹去。巨大的倒流瀑布,将哪怕最顽固最细小最支离的梦都碾作齑粉。它们带着残存的最后一抹悲欢交错的色彩,在自吟自唱着属于自己的挽歌中,化作袅袅烟气。

无梦的梦河,纯洁得有如初生赤子,清清白白、干干净净、轻轻快快地倒流向天际,返回虚空。

一切,都是循环。

无始无终的循环。

“衣身,你看那里——”阿游抬手指向左侧的山壁。

山壁上,有粗糙凌乱的刮痕,似乎是有人用石块在其上野蛮地涂画。然,当靠近了仔细观察,却依稀可见划痕下隐约断续的字体。

“这是什么?”衣身吃力地辨认着。

“‘我去也’!”身后,阿游的声音明显很兴奋。

“我去也?去哪里?”衣身听不懂。

“笨蛋!那是三个字,‘我去也’!”离别在即,阿游竭力想用另一种欢快轻松的方式道别。

“谁写的?”能在如此之处刻下这三个字的,是何等厉害之人呢?衣身猜度着,“不会是爷爷吧?”

“当然不是!”阿游得意洋洋地显摆,摇头晃脑,“不过,这上面的划痕却是爷爷的杰作!”

透过乱七八糟的划痕,衣身努力辨认着模糊残缺的字体。虽则岁月弥久,然,依然可辨一二犀利的剑锋。深邃处,入石有二三分。勾连之划飞跋如疾风卷云,亦想见得到当日以剑为笔的那人是如何快活自得,意态潇洒。

“我——去——也——”衣身一字一顿,指尖顺着笔划慢慢摩挲。而与此同时,在她内心深处,竟生出奇怪的亲切之感,仿佛那藏在一笔一划之间的气息是她久违的老友。

“爷爷为什么要划去这三个字?”衣身轻声问。

“爷爷说,刻下这三字的人很厉害。为了不然旁人发现他的去踪,爷爷就设法毁了他留下的字。”

当日,尚为壮年的谢老头在白衣妖女离开后不久,也前往梦河下游。然,当他历经艰险抵达终点时,除了眼前神奇的倒卷瀑布,白衣妖女已芳踪杳然,惟留石壁上铁钩银画的“我去也”三个大字。

心惊胆战的谢老头拼着摔死的风险攀上山崖,以坚硬的石块划糊了那三个字,希望以此掩盖白衣妖女的去向。说来,他与那女子不过一面之缘,却愿意为她做到这般。

他并不知她的姓名来历,只如同擦肩而过的两片树叶。便是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是为了什么。或许,人与人之间的牵连,有时候就是这般莫名其妙。

衣身恍然大悟——虽则她并不晓得谢老头的秘密,却隐隐猜到: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很厉害”的人,爷爷才会晓得,借助梦河尽头的倒卷瀑布,她便可以离开梦国。

“衣身,保重!”阿游的双眼红得跟兔子般。

“哥哥,照顾好爷爷和你自己!”衣身的眼睛没红,红的是鼻头。她吸了吸鼻涕,“不管将来我能不能回来看望你们,你们都要好好的——”

“放心!到时候,记得带礼物回来哦!除了给爷爷和我的,还要有给你嫂子和侄儿侄女的,少一样我都不依。。。。。。”阿游到底没有自己以为地那般坚强,喉头哽咽,堵得他喘不过气来。

突然,衣身身形一矮,翻身窜入水中,激起的浪花将站在岸边的阿游打了一身湿。阿游顾不得满头满脸的水,吓得哇哇大叫,“衣身!衣身!你怎么落水啦?你在哪里——”叫声未落,便听得“哗啦”一声,衣身又窜了出来。

“给你!”白皙的手掌中,是一块硕大的彩石。正午的日头下,彩石鲜红如血,剔透似晶,如一簇腾腾火苗热烈燃烧。

“原来,那些彩石是你这样采得的。。。。。。”阿游终于明白了,向宋家提亲用的那袋彩石从何而来。

“哥哥,我走了!”衣身将彩石塞进阿游手中,回头望了望来时路,视线在石壁间的划痕上停留了一瞬,忽然高叫一声,“我去也!”,随即一跃而入瀑布之中。

那声“我去也”,语带轻快,却含悲怆,亦随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瀑布中。

浪花如雪崩般,瞬间吞没了衣身的身影。

阿游只来得及看见黑色的长袍在水花中一闪而过,便已然失去了任何踪迹。

浑黄的水面翻腾不已,银亮的瀑布一如既往地向上倒卷而流。一切,都如千万年来那般毫无变化。

唯少一人。

阿游怅然张望,如坠梦中。他攥紧的拳头中,彩石的棱角划破了他的掌心。只是,掌心的痛,哪里及得上心底的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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