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狼头额间独眼灼灼,望着衣身渐行渐远的背影。良久,方缓缓收回。两只星芒仿佛被抽掉魂儿一般,半死不活地一左一右浮着,照着那狼口似乎微微动了动。
狼头的独眸中带点些许遗憾,遗憾中又藏着恨意,以及几分幽凉——还是它大意了。谁能想到呢?那鸱鸮竟有些灵性,见主人被障住了,竟会急得“嘎嘎”大叫。
鸱鸮之声能够破障,于是,那女子便趁机自迷障中清醒。而更它想不到的是,她竟能借着后手径直破障而出——否则,她就算清醒,只怕也难以逃出壁画。
逃不出,会怎样呢?
狼头的视线转向下方的壁画。那里,即便历经万年之久,依然线条清晰,色彩鲜艳。画中的每个人,或喜或悲,或怒或怨,都是那么七情鲜活。只是,它已经看了万年,委实看腻了,闭着眼都晓得画中每个人的神情姿态。若是——若是那女子不曾逃脱,或许,还能有几分新鲜的趣味吧?!
独眸收回视线,眼珠咕噜噜转了几圈,落在自己已成白骨的身躯上。
自狼头以下,它的身躯尽化白骨。只是,便是化作白骨,也不得自由。星芒微闪,映射在白骨上,隐约可见白骨间黑气缭绕,如锁如钉,将它牢牢固定在山洞顶部。
双翅平展如旗。从翅尖到肩膀,被十八道黑气密密麻麻地锁住。四肢被扯向四个方向,骨隙间黑气穿进穿出。从颈部到腰腹,不见一丝血肉,惟余白骨森森。
它忽然想起前一刻那女子与鸱鸮头抵头的模样,心里忽然升起一丝嫉妒——当年,它的主人也会做出这样亲昵的动作。她会带着它打猎——踏云逐鹰、分海擒兽,好不痛快!她是世人膜拜的雪山圣女,身负山神赐予的无上勇气和力量,哪里去不得?什么做不得?她是那么好,那么好——勇敢、果毅、美丽、慈悲、仁善。。。。。。可就是因为这个“善”,她祭奉了自己!
愚昧的世人都在为战胜归来的王后而欢呼,却忘记了她原本的身份是“雪山圣女”。她代表着伟大的山神,尽心尽力地庇护着这片土地上的生灵。可是,他们都只记得她是王后,是属于一个男人的妻子。
危难来临时,她出征,带着忠诚于血目大旗的数万将士。
危难平息后,她回来。荣耀属于那个男人,而她,则褪下铠甲,复又穿上王后的华服,默默走进那个富丽堂皇却死气沉沉的王宫。
那个窃取了她的荣光的男人,想要抹杀她的一切。他与心思诡谲的大祭司合谋,以为这样,就可以抹去“雪山圣女”的痕迹。啊!多么邪恶的小人!多么愚蠢的家伙!
山神就是山神——高傲的山神,不会接纳什么“大神”的头衔,更不会接纳什么祭司的供奉。雪山圣女就是雪山圣女——欺世盗名的大祭司,永远也不会得到山神赐予的力量!
可是,山神太骄傲了!雪山圣女太仁善了!而它——它太愚蠢了!他们谁都想不到,会有人觊觎他们的力量,并妄图夺取。
山神陨落了。
雪山圣女消亡了。
唯有自己——而到最后,它所能做的,也只是尽可能地保存她的痕迹,不让世人忘记她!
雪山圣女消亡了,可她的传说,却依然在雪山中流传——风记得,雪记得,冰川记得,阳光记得,世世代代的雪兽记得。
还有,它记得!
不不——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它要所有的人都记得!记得她的美丽和勇敢,记得她的果毅和慈悲,记得她付出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最终,它以自身为饵,引诱着他们不得不接受它的要求。
它要他们挖空一处山腹,凿出巨大的祭坛,为雪山圣女供奉永远不熄的光明。它要他们召集最能干的画匠,将她的故事绘成一幅幅壁画。
伟大而仁慈的山神,允许晶莹无暇的冰雪融化成河,灌溉滋养着这片土地,赐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生灵富饶和安康。美丽而勇敢的雪山圣女,则庇护着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生灵,令他们免受侵扰和伤害。血目大旗下的战士们,是最热血无畏的战士!即便是黑鹰王旗,都不能夺去半分光彩!
壁画完工当日,祭坛上燃起了熊熊永明之光。而它,则作为永恒的祭品,禁锢于此。它自愿奉献了它的皮与毛,它的血与肉,只除了它的灵魂。
它要用它的灵魂,永远地守护这里。
它要让她的故事,永世不灭。
而今,万年光阴如流水般过去。那个男人,那些愚昧的世人,都被时光之流冲刷得一丝不剩。没有人会记得那个男人和他的国家,甚至没有一笔文字被提及。
正如这世上,没有万年不灭的火,没有永不断流的河。
号称永明的光终究还是熄灭了。
它在黑暗中静静地守护。
无尽的守护是一种残忍的凌迟,甚至比黑气穿体还要痛苦千百倍。它想自言自语说些什么,却不料才发出一个音,壁画便脱落了一大片。
它这才想起自己与那人的约定——祭品绝不能开口,代价就是抹杀它的愿望。它的愿望是什么?它和他都心知肚明。只是时间过去太久,它几乎忘记了这个约定。
脱落了的壁画,是她出嫁的盛况,也是她最美丽的时刻。只可惜,那时候,它只在欢喜地嚎叫,却不知隐藏在王后宝冠之后的刀光剑影鬼祟阴谋。
脱落了就脱落了吧——它暗想——反正,它也不喜欢这副画。出嫁后,雪山圣女就变成了王后,一个只能站在男人身后的影子。她不再快活,它也不快活。
壁画脱落的一瞬,它听到了惊叫和哭嚎。它晓得,那是壁画之灵在垂死挣扎。
万年的时光,赋予了壁画足够的时间养灵。只可惜,那时候,灵还很弱,还来不及从那片脱落的石层上逃跑,便一同跌落地面。
离开了根基的壁画,几乎在一瞬间便化为齑粉。山洞里,没有光,没有风。独眸之下,黑暗中,烟尘散尽,一无所有。
自此,它再也不曾开口,不曾发出任何一个声音。即便当它看到贸然闯入的女子,也只是眯了眯眼。
新鲜的东西总能带来几分趣味。尤其是对于被禁锢了万年的它,在无尽的守护岁月里,委实太过孤寂。
它看厌了壁画里那些叽叽喳喳的灵,想必它们也相看生厌。
寂寞的它。
无聊的灵。
不期而遇的陌生人。
讨厌的星芒飞来飞去,晃得它眼花。其中一颗发现了它,在还没有来得及惊叫时,便被它吞下。
又来了一颗。
那就再吞下。
它瞥了眼壁画上的灵,收到了心领神会的回应。
它以为,这不过是手到擒来的轻松把戏,却不料这女子竟能在迷障中秉持本心。
它无声地张开了嘴,无声地龇出牙,无声地嘲笑灵。于是,灵急了。只可惜,她竟躲过了那些美丽的诱惑,甚至做出了反抗。
可恶!那该死的鸱鸮!
可恶!这该死的陌生人!
破障而出的女子终究还是一去不返地离开了。那纤薄却挺拔的背影,与它记忆中的一道背影渐渐重叠。
也是——一去不返。
只剩下它在这幽寒彻骨的黑暗中,万年如一瞬地守护。
岁月漫长,一如万年前,一如万年后。它以为自己为了她而守护万年,可其实在它的内心深处,却终究有一丝说不清的茫然——这样的守护,倒底还算不算得上它最初坚持的“守护”?
它被禁锢在这个山洞里,几分是为了守护,几分是为了自我惩罚?还是说,在漫长的时光中消磨没有希望的生命?
正如,它憎恨愚昧的世人,又希望世人能永远铭记着她。
这种难以切割的纠结心态,缠缠绕绕,恰如锁住它白骨的那一道道黑气——只不同的是,锁住的,是它的灵魂。
狼嘴微张,星芒便一前一后地被吸入狼嘴里。
山洞中,再无半点光亮。
独眸微微阖上,似在无奈,又似在蛰伏。真可惜——没用的壁画之灵,竟没能将那女子困住!愚蠢的人类,你知不知道自己放弃了多么珍贵的长生不死的机会?只消付出一点点自由的代价,就能在这副画里永久地存在——尽管会失去自我,忘记过往,可是,又有什么要紧呢?你们人类不都孜孜念念想要长生吗?
唉!下一个猎物,要多久才会出现呢?
一步步远离山洞,衣身心底的不安亦渐渐平息。
当然,她并不晓得自己逃过了怎样的一劫,更不知道在黝黑深邃的洞顶之上,藏着一只充血的独眸。
此刻,她只想尽快离开这里,离开雪山。苏道长说得太对了——这雪山古里古怪的,还是赶快逃之夭夭的好!
所幸她已经得到了博格列桑雪莲——啊,想一想,就开心得要命啊!
这可是泼天的富贵呢——衣身摸了摸胸口的暗袋,嘴角咧得老大!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