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子微定了定神,眼前似乎还闪动着苏长生伸出去的那只手——不能想象,如苏长生这等性情的人,怎会做出如此举动?
他面沉似水,将弯刀缓缓合入鞘中——可惜了!原本这一刀下去,那妖女断无可避之处,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小师妹双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可终究还是没有张口。她骄纵任性是不假,却也晓得要分人分场合。现下,就不是她想怎样就怎样的时候。
只是,心下到底不甘。虽不能说什么,她还是狠狠地瞪着衣身,凶光闪动。
“大叔——”衣身知道来了靠山,几要喜极而泣。死里逃生啊,谁不激动呢?当然,比表达激动更重要的,是告状!
告状谁不会啊?她亮出手掌给苏长生看,“喏!若非我躲得快,头皮都要削掉啦!”言辞之间听上去像是玩笑话,可内里的意思一点都不好笑。
苏长生细看。
衣身惯束马尾辫,高高地在头顶扎一把,发梢垂至颈肩,显得既利落又灵动。然,眼前的衣身,却披头散发,活脱脱一副小乞丐的模样。马尾辫散了,削去了一大把头发后变得参差不齐,比狗啃的还难看。面上汗泥交杂,黑一道白一道。身上——唔,身上还算好,魔法袍没破,只是沾染了不少灰土碎叶啥的。
苏长生轻轻吁出一口气。可再一瞅着衣身掌中的头发,眸中渐盛的怒气一闪而过——不难想象,当时贺子微这一招定是冲着衣身后脖颈而去。若非她躲得快,只怕轻则削肩,重则断头!
他立时转身,望向对面。何愁何怨,竟要使出如此险恶招数,要置人于死地?
“神心果?”
这三个字一口茶,非但苏长生微微色变,便是后面追赶上来的罗小黑钟石头等人,也忍不住议论纷纷。
衣身轻轻拽了拽苏长生的袖口,“大叔,神心果是什么?”
苏长生望着懵然不知的衣身,低声概述了一二。衣身咕噜噜转了转眼珠,一声不吭,只乖巧地点点头。
“不错,正是神心果!”白石宗的小师妹手指衣身大声道:“这妖女非但不承认她偷吃了神心果,还极为无礼。贺师兄与她理论,她却动手伤人。你们说说,天下还有这样的道理吗?不过一介散修,好生狂妄,哪里将我们名门正派的弟子放在眼里?”
小师妹也是深谙告状之道,几句话就将屎盆子扣在衣身头上。
衣身呆了呆,怒极而笑——红口白牙,颠倒是非,她可真是开眼了哈!
“苏师兄,你断不能受这妖女蒙蔽!哦,对了,这妖女还豢养妖兽,还有这怪鸟——啊,居然是夜猫子!”她突然惊叫起来,声音越发尖利刺耳,“以夜猫子为伴——黑衣黑猫黑鸟,你定是邪修!人人得而诛之!”
得,屎盆子越扣越大了!
“西陆的魔法师?”一干人面面相觑。
西陆,他们晓得啊——不就是相隔东土大陆数千万里之遥的一块大陆吗?据说那里人族物种与东土大陆截然不同。虽说他们从未去过西陆,却多多少少听说过有关西陆的一些传闻。毕竟,碎金宫的天水云轮常年往来于东土和西陆之间。可是,魔法师是个什么奇怪东西?
不少人暗暗打量衣身,却越看越纳闷——这相貌,这发色,这眼瞳,这口音,分明就是东土姑娘啊!
相较普通凡人,修行界对西陆的了解更多一些。虽说碎金宫天水云轮的乘客,大部分都是前往西陆探险或者淘金的修行者,却也允许西陆人搭乘。一路上穿云破雾,历时甚久,自然免不了有修行者与西陆乘客交谈。如此,口口相传之下,就算不曾亲眼见过,许多修行者都晓得西陆人的相貌可是与东土人大大地不同——天生卷发,发色或红或黄,眼瞳或绿或蓝,五官深邃,身量粗壮。
“什么魔法师?说得好听,可不就是魔女!”忽然,白石宗的小师妹高声嚷嚷。她狠狠瞪了一眼衣身,转而望向苏长生,“苏道友,只怕你被这魔女骗了!西陆人长相如何,各位就算没见过,可也阖该听说过吧?这魔女顶着西陆人的名头,不知骗了多少凡人?只是我等并非见识浅薄之人,岂会受她蒙蔽?我看她可不是什么西陆人,却一定是魔人!否则,何必这副鬼样子打扮?”
她这一番话,连带着骂了两个人。天阙宗和寒谯门的弟子纷纷面露忿色——他们满心敬佩的大师兄,竟成了她口中的“见识浅薄之人”,太过分了!只是,不得不承认,她说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
一时之间,竟无人出言反驳。
见场中诸人皆沉默不语,小师妹愈发得意,深觉着自己火眼金睛,一下就戳穿了那魔女的伪装。她决意乘胜追击,头一扬,又道:“这魔女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窃得神心果,趁着四下无人之际偷吃。各位道友阖该晓得,神心果对修行者而言,意义非凡。这魔女偷吃神心果,非但夺了我等机缘,更可恨的是,她会将这处秘境里有神心果的消息传递出去。倘若给邪魔妖族知晓,那么,这处秘境还保得住吗?倘若妖魔之属获得神心果,后果如何,可想而知。所以——”她骤起厉声,手中宝剑直指衣身,“今日,我们万万不能放过这魔女。否则,就是背叛修行界!”
她声色俱厉,杀气隐隐,便是始终面露不屑冷笑的衣身,也不由变色。这娘儿们,好歹毒啊!
苏长生这一方,是天阙宗和寒谯门的弟子。贺子微那边,是白石宗和凌波门的弟子。小师妹这番话说得激情昂扬,貌似义正言辞,可在场的哪个是人云亦云的无脑人呢?尤其是白石宗和凌波门的弟子,他们可都晓得之前小师妹那番告状之辞里有多少不实之语。所以,对她此刻这番话,也并不全然认可。只是,神心果的诱惑太大了,就算觉着小师妹这话未免危言耸听,却也并不作声。
倒是袁招招不乐意了,上前一步双手叉腰反驳道:“你脑子被驴踢啦?说的什么胡话?你说是魔女就是魔女啦?你亲眼见着她吃人吮血啦?神心果怎么啦?你能吃,她就不能吃?吃了就犯天条啦?欺负人还强词夺理,咱们可算是见识到白石宗的教养啦!还‘背叛修行界’——啊呸,你算哪根葱哪颗蒜,好大的脸哟!”
袁招招是天阙宗有名的牙尖嘴利,当即怼得小师妹怒气勃发,一张雪肤花貌登时涨得通红。
当然,袁招招说这话,并不是为了维护衣身,而是为了苏长生。但凡眼没瞎,都能看出苏长生对待衣身的态度别有不同。那姑娘唤苏长生为“大叔”,态度热络,可见甚是相熟。而苏长生也表现的颇为维护她,简直与印象中的大师兄判若两人啊!
所以,不管这姑娘是何等来历,此时此刻,为着大师兄和天阙宗的面子,都得堵住白石宗那臭丫头的嘴!
“听闻贺道友素喜游历,天南地北,东海西域,无不踏足,想必见识广博。令师妹对西陆魔法师一无所知,难道你也孤陋寡闻吗?”苏长生自不会同个姑娘斗嘴。对面的人,还是以贺子微为首。
他凝眸望向贺子微,神色淡淡,“何为魔法师?看来贺道友应该给令师妹好生解释一下,免得言出不慎,为人贻笑。”他低头理了理剑穗,修长的手指在剑穗间随意拨弄,“另外,若无确实的证据,‘魔女’二字还请慎言。”
贺子微听到“东海”二字,莫名地,便心头一跳。他与陆上龙王有所勾连,本就心虚。虽觉着此事隐秘,绝无可能被人察觉。然,对上苏长生,他总有种矮一头的不适感。
这场纷争,终究以白石宗的小师妹被贺子微一把拽走而不了了之。
衣身望着那一行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山林间,方转过头,露出惊喜至极的表情,“大叔,你怎么会来这里?这是什么鬼地方?我怎么都找不到出去的路!”
菲菲立在她的肩头,也“咕咕咕”叫个不停,一会儿瞅瞅苏长生,一会儿瞅瞅他身后的男男女女,一会儿都啄两下衣身的乱发,好不忙碌。倒是小黑显得安静许多。只是,它的视线始终未曾脱离一个身影。
“此处不是谈话之地。先离开这里,寻个安静的地方再说。”苏长生温言道。
衣身瞅瞅四下,见到处都是断裂的树枝残叶,地上有大大小小十多个坑。空气中弥漫着烟尘的土腥气。
“好吧,咱们换个地方。”说着,她抬脚就走。哪承想,一步迈出,便“哎呦”一声软了下去。
苏长生大惊,赶紧伸手一把抓住衣身胳膊。
“怎么了?可是哪里受伤了?”他紧张道。
“没有受伤。就是方才跳到树上时,可能崴到脚了。”衣身一瘸一拐地站起来,“没事儿,不疼,不影响走路。”
她甩开苏长生的手,撑着扫帚当拐杖。只是扫帚毕竟是扫帚——苏长生被甩开手,却又伸了过去,“拉着!”
苏长生的声音有点冷,衣身顿了顿,还是乖乖地听话了。
苏长生走得不快,却也不算慢。看得出,他身边的姑娘已经很努力地在跟上他的脚步了。从背影看,那姑娘左手被苏长生拉住,右手提着扫帚,夜猫子在头上飞着,小黑猫在脚下亦步亦趋。
在他们身后,天阙宗和寒谯门的一干弟子们,大气都不敢出一个,神情各异,只彼此偷偷交换着满是惊疑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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