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吵吵闹闹,被山风刮得支离破碎,仿佛送进了苏长生耳中,又仿佛他什么也没听见。
他望着坍塌了一大块的山崖,视线落在脚下幽黑的崖谷中。他往前走了一步,吓得身后的师弟师妹们齐齐叫道“别——”。苏长生往后摆了摆手,停下脚步。
他并不曾想着跳下去。他只是想看清楚,崖谷到底有多深,而他——能不能看见衣身?
答案是不言自明的——自然是什么也看不见。这片崖谷,虽然没有云雾缭绕,也没有野兽出没,可这里,却是天阙宗三令五申不可靠近的地方。
这里,虽然距离天阙宗不远,却并不在天阙宗的势力范围之内。或者,换句更准确的话说,就是,天阙宗特特将这块地方划了出去,仿佛它是一块烫手的山芋。
崖谷中,不见任何野草藤蔓,即便是明亮的阳光直射而下,也照不了多深。那里,仿佛藏着一头巨大的怪兽,大张着嘴,静静地吞噬着一切一切,包括,光。
“啪”一声轻响,山风吹断了苏长生的束发巾。他的头发顿时散乱开,随着山风飘摇不定,乱如蓬草。
他忽然想起了那天。
在博格列桑大雪山,衣身带着他下山。他的修为被压制,无法御剑而飞,只能靠衣身驾驭飞天扫帚。他拘谨而僵硬地坐在她的身后,她却不耐烦将他的手一拉,扣在自己腰间。他紧张地屏住呼吸,脸涨得通红。
下山的速度很快,山风很大,掀开了她的帽兜,吹乱了她的头发。发丝划过他的面颊,痒痒的。他悄悄抬起手,轻柔地拢住她的散发,好像,也拢住了自己的心。
这一刻,他心头大恸——那些往昔的点点滴滴,那些被他刻意压制深埋的回忆,此时却如漫天星辰,照亮了他眼底的水光。
幺豆儿的爪子紧紧抓着钟石头的肩头,低垂着头,伤心不已。菲菲不见了!它肯定是跟着它的主人一同不见的!呜呜呜,都怪我——不,都怪那个疯鸟婆子!它恨恨地瞪了一眼黄仙儿——这一次,竟出奇地将两只眼珠子都定格在同一点上!
它虽恨黄仙儿给自己下套,却也明白自己做了一回“帮凶”,所以心虚极了。它偷眼扫去,周遭青炉峰的弟子们或者蹙眉,或者焦虑,视线并没有落在自己身上,这方心下一松。钟石头似乎察觉到了它的不安,轻轻扶了抚它的翅膀,低声安慰道:“放心,大师兄不会怪你的。”言外之意,大师兄不会责怪它,那些前来帮忙寻人的青炉峰弟子,就更不会责怪了。
“不过,你也太不小心了,怎地就着了她的道儿?”钟石头叹气。
幺豆儿把头藏在翅膀下面,一声都不敢吭。它也不想啊!
原本,它是兴冲冲地来找菲菲玩儿,却不妨遇上了怒气冲冲下山的黄仙儿。它迟了一步,没躲开,就被她逮着正着。然后,它就迷迷糊糊的,好像做什么事都被牵着似的,总有个声音在它耳边嘀咕,要它做这个做那个,要它这般说那般说。它也不知怎么了,就按着声音的吩咐去做。
它把衣身带出了青炉峰。一路上,那声音怎么说,它就怎么做。一直飞过山门外,它才停了下来。它学着声音教的话,告诉菲菲,“顺着这个方向往前去,一直走,就可以抵达主峰了。”
菲菲感激地抱了抱它,飞回衣身的帽兜。它目送着衣身等向着下山的方向而去,还高抬着翅膀挥舞道别。一回头,山门内,主峰的影子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它一口气飞了那么远,累得不行,只想回窝睡觉。可是,不知怎地,当它清醒时,却发现自己竟然被困在笑天松里。它忽然如大梦初醒般清醒过来,当即吓出一身冷汗。
它“呱呱呱”地尖叫不已,狂喊救命,却始终无人响应。直至,苏仙长现身。
“我害了菲菲,害了衣身,害了小黑,呜呜呜,我不再是好孩子了!没人再会喜欢我了!”幺豆儿躲在翅膀下默默流泪。
十五、十六两位师弟走了过来。
“大师兄,除了些许血迹,并无其它。”
“打斗的痕迹很明显,断了五棵树。但是没有死伤的人,也不见兵器。”
他们俩将这附近细细勘察了一遍,力求寻到一些蛛丝马迹。但很遗憾,对方经验老到,手段纯熟,竟不曾留下半点泄露身份的东西。但从打斗现场看得出,对战十分激烈——树倒地陷,山石乱滚。尤其是山崖这里,甚至被火药炸塌了一大半。
苏长生接过十五师弟递过来的一截染血的树枝。树枝是从树上折下来的——很有可能是菲菲或者小黑的血迹。
山风掠过,将隐隐血腥气送入鼻端。一丝惧怕慢慢涌上苏长生的心头——如果,就连小黑和菲菲都受伤了,衣身会不会也。。。。。。
十六师弟偷偷打量着苏长生的神情,鼓起勇气低声安慰:“大师兄,你别难过。说不定衣身姑娘没事儿。她不是会飞吗?说不定不会掉下悬崖,而是被人绑走了。。。。。。”
话音未落,就被一旁的十五重重捣了一记,“不会说话就闭嘴!”
十六师弟委屈地瘪了瘪嘴,却不敢再说什么了。他其实挺喜欢衣身的,跟她说话时特别敞亮,也不用顾忌什么——这种痛快说话的感觉,是与其他师姐师妹说话时从未曾有的。所以,当听说衣身失踪后,他二话不说就跟着来寻人了。
苏长生转过身,默默地望向十六师弟。十六忐忑极了,不安地眨巴着眼睛,却不料苏长生抬手搭在他肩上,“你说得很对。或许,她只是被人绑走了。。。。。。”
十六立时明白了大师兄的意思:被人绑走了,远胜过坠入悬崖。起码,绑走的是活人,而坠入悬崖,那可就。。。。。
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涌入十六的脑袋:万一。。。。。。万一,衣身是被人杀了又抛尸悬崖呢。。。。。。他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当即吓得一哆嗦,立时咬住舌头,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苏长生慢慢走向黄仙儿。
黄仙儿睁大了迷蒙红肿的双眼,充满期冀,“苏师兄,真不是我。。。。。。”
“你为何要这么做?”他的口气冷入骨髓。
黄仙儿望着苏长生苍白的脸色,委屈道:“我只是。。。。。。只是为苏师兄抱屈。你为了她入戒堂受罚,又因为她被流言蜚语所纠缠,更是为了她受伤。我是心疼你啊!我气不过,才想着将她撵出去。。。。。。我想着,只要她走了,苏师兄你就不会再有那么多麻烦事了。。。。。。”
“你勾结的是什么人?”
黄仙儿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不相信我?我说得字字句句都是真话!我真得、真得没有想过要杀她!”
“那你怎么解释——她下山后不久,就被人追杀?这个地方,外人不知道,附近的百姓更不会来。衣身与杀手偶遇的可能性很小,除非是有人刻意事先埋伏在这里。”
“我、我、我。。。。。。”黄仙儿瞠目结舌,不知如何解释。
的确,这个地方,乍看与周围其它地方似乎并无不同,其实,却有大大的不同。天阙宗明令禁止门中弟子靠近这里,却对原因语焉不详。倒是苏长生曾听师父银山长老无意间说过一句:鬼王崖下鬼王骨,鬼王骨里走亡魂。
这地方阴森古怪得很,便是天阙宗都不敢将其划入势力范围。所幸这里四周山峰陡峭,地势险峻,既无人烟,又无山路,便是野兽鸟雀都不从这里经过,所以,许多年来,也很少有凡人踏步此处。
要说衣身骑着飞天扫帚误入此处,或许还勉强说得过去。可要是没人指点,那些杀手又怎么会选择埋伏在这里?
黄仙儿委屈得一抽一抽的,眼见就要又哭了。袁招招气得大吼:“你哭也没用!你今天不老实交待了,我跟你没完!”
黄仙儿对苏长生因爱而生畏,对上袁招招却是不怕的。她大睁着泪眼,怒道:“你敢拿我怎么样?我可是世家出身,身负神鸟青鸾血嗣——你敢拿我怎么样?”
“你——”袁招招冲过来就要揍她,被钟石头一把拦住,“别别别!别动手!有话好好说——”
苏长生见状,也不欲再与黄仙儿废话什么,转身对十五师弟道:“能把半边山崖炸塌的火药,一定不是寻常雷火器。能做出这等强悍雷火器的,没有几家。你去查一查——先从‘妖兵唐氏’查起来!”
十五师弟一抱拳,“是!我现在就出发!”
袁招招恨恨地虚指着黄仙儿,骂道:“你嘴硬是吧?好,等我们查出来是哪家的雷火器,看你还怎么嘴硬?”
黄仙儿双手叉腰怼道:“查出来又怎样?跟我有什么关系?”
袁招招怒极而笑,“行行行!你全身上下,也就只有嘴硬!倒是极合你的身份!”
黄仙儿最恨旁人说它是“鸟妖”,闻此当即就炸了。她正要回骂,却不料才张开嘴,便觉得门齿剧痛——竟被迎面而来的一只大山胡桃塞进嘴巴。几步外,幺豆儿拍着翅膀,怒目相向。
显然,那只大山胡桃,就是愤恨不已的幺豆儿丢出来堵她嘴的。
山崖上,静悄悄的。
苏长生打发走了其他人,惟留自己独坐此处。
所有的地方都找过了,毫无衣身的踪迹。如此,她的去向,只能有两个:被绑走,或者,山崖下。
他更希望是前者。
当然,他可以想得更好一些——衣身也没有被绑走,而是逃过一劫。然,苏长生却晓得,这几乎是没可能的事。她魂伤未愈,能坚持着对打,已经十分艰难。倘若老天开眼,真得让她逃出去,她为什么不逃回天阙宗?只要她逃离这里,进入天阙宗的地盘,就算未入山门,又会有谁敢追杀她?
还有两天就是衣身十八岁的生日了——准确地说,她就要二十一岁了。前些日子,衣身还在嘀咕,好想吃养母烘的生日蛋糕。她说,她最喜欢吃缀满浆果的生日蛋糕,垒上厚厚的奶油,会吃得满脸都是。他听着笑了,又说了什么来着?
哦,对了——他想起来了——他说,“我给你做长寿面可好?”
他说:“在东土,过寿辰都要吃长寿面。一根面,盛一碗。寿星吃面时,咬住面条一端,一口气要将一碗面都吃掉!”
衣身听得目瞪口呆,连抽冷气。
后来,袁招招偷偷告诉他:衣身有空就练习“一口气吃一碗面”的功夫,天天抱着肚子喊“撑死了!”
有这么一种人,自己的日子还没过明白,却总爱对被人指手画脚,动不动就是——
“生得这么漂亮,不做艺人可惜了”
“基因这么好,不生孩子可惜了”
“个子这么高,不打篮球可惜了”
这些话,听上去貌似句句都是好话,可是句句都是对别人的评头论足——跟你有什么关系?轮得着你来评判指点吗?烦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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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第二百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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