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身的伤口并不是十分严重,不过,痊愈得却挺慢。谢老头想不明白是什么缘故,只得统统解释为“衣身是个异乡人”。
是的,异乡人就是这么特殊,几乎可以用来解释一切“不合理”。
而究其原因,是因着梦国是个与众不同的小世界。
多数世界,虽自成一界,却并不与外界完全隔绝。就如东土大陆和西陆,分属两个世界,却因着结界被打通而使得两界之人可以往来。
梦国不然。
梦国并不与其它世界相通,唯有梦河两头连接虚空。而虚空又通向哪里,却无人知晓。
此外,梦国还有个特殊之处,便是“居无定所”——其它世界自生至灭,若无外力影响,多半不会挪移,而梦国却会满宇宙地四处飘移。它就好像宇宙中的一个小气泡,没有固定的轨迹,却存在了无数岁月。
不过呢,这一点对梦国人却没什么影响——只要梦河水还在流淌,梦球还会出现在梦河上,谁会关心梦国此刻漂浮在宇宙中的哪旮沓呢?还不如想想今日的晚饭里咸菜够不够味儿吧!
尽管梦国不与外界相通,不过,却时不时会有异乡人顺着梦河飘入梦国。这些异乡人,很快就融入新环境,立根成家,成为梦国的百姓。故而,衣身这个异乡人的出现,并不曾引起多大的水花。
养伤期间,衣身依稀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心里时不时地会涌上莫名的焦躁。可思来想去,却怎么也想不起到底什么让自己牵挂。
“爷爷,您说,我明明是肩膀受伤,可为什么感觉自己的脑子也受伤了?”
谢老头一怔,尚未开口,一旁的阿游哈哈大笑:“可不就就伤到你脑子了吗?听听你这问的是什么话?没伤到脑子,能问出这话吗?哈哈!哈哈!”
衣身气得隔空抛去一个大大的白眼,一转眼,把要问什么给忘了。
虽则在养伤,衣身却也没闲着。每每谢老头给她换药,她都会东问西问。问多了,竟也能言之有物,这令谢老头大为惊喜。
他一生有三憾事:会医术却治不得妻子的病,子媳双双殒命梦河,再就是一身医术却无人承袭。如今,骤然在衣身身上发现了这天赋,令古稀老人激动地险没嚎啕一场。
他原本就爱护衣身,这一来,待她愈发就如亲孙女一般。那亲热劲儿,就连阿游就不免吃味。孙子的话听着有些酸溜溜,谢老头却晓得阿游并不是真心嫉妒。他也不说破,只笑眯眯道:“你急什么?看衣身多么好的孩子,聪明又伶俐,懂事又乖巧,我当她是孙女,可不就是你妹妹?当哥哥的,哪有眼红妹妹的?”
阿游怔了好一会儿,方吭哧吭哧道:“您当真要留下衣身?”
“听听你这说的是啥话?我不留她,你让她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去哪里?就算她饭量大些,咱们多做些活,省着些,还养不了她吗?再说了,待爷爷将一身医术教授与她,她就能给爷爷做帮手了,到时候,咱们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说着,谢老头不耐烦冲着孙子直挥手,“好了好了!别问那么多了!爷爷都安排好了,将来只有你欢喜的份儿!”
欢喜?我现在也没有不欢喜呀!——阿游好生莫名其妙。
衣身要跟着谢老头学医,自然求到阿游头上。
她嘴甜得很,几声“哥哥”就把阿游迷得头晕,待得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时,自己已不知应承了衣身的多少个请求——小桌子、小板凳、书架、画板。。。。。。细数起来,不下十几样。
阿游气道:“还没正式学一天医呢,你倒搭起不小的架势!”
衣身嘻嘻直乐:“哥哥那么好的手艺,不得先关照妹妹吗?等你做出来,我保证让所有人都晓得哥哥的本事。到时候,只怕是客似云来,你挡都挡不住啊!”
阿游闻言,吓得连连后退,一脸惊恐的样子,“别——别别!千万别!”——就衣身那张嘴的强悍功力,他已经可以想象得到自己会羞臊成啥样儿!
日子一天天过去,衣身的伤也渐渐痊愈。
每日里,她跟着谢老头学习如何辨认草药,背汤头歌,过得忙碌而充实。谢家祖孙都将她当做自家的孩子,久而久之,其它人也就忘记了衣身原本是个异乡人。
“谢家的小妞儿——”
“阿游的妹妹——”
“谢老头,你那孙女有两把刷子,抓的药居然真管用啊——”
谢老头面有得色,嘴里却极不实诚地瞎谦虚,“小孩子家家的,闹着玩儿呢!她还不懂事,要学的还多着呐!”
因着爷爷有了衣身陪伴,阿游终于放下心,拜了蔡木匠为师,搬去镇上的蔡家木器店当学徒。
一个月里,他总归会回家两三次,帮着做些重活。他还是学徒,并没有工钱。偶尔手里能落个几文,不过是得空时帮别人干活得的赏钱。谢老头心疼孙子辛苦,也不要他拿回的工钱,只叫他自己嘴馋了偷偷打个牙祭啥的——只是,莫要给师娘发现。
“你莫要担心我,我老是老了,身子骨还不差,还能赚钱。况且,有衣身帮我的忙,我一点儿也不辛苦。”谢老头拦住阿游硬要塞过来的钱。
“衣身那么能吃,总得让她吃饱才是。”阿游一想起衣身的大胃口,就忍不住要皱眉。
“咱们又不是富贵人家,自不会去吃那些个紫糯碧稻。寻常的灰米灰面,足够了。我只愁衣身怎么总不长个儿?你看,她来咱家都快两年了,一点儿都没长。当初是啥样儿,现在还是啥样,可愁死我了!”
“。。。。。。爷爷,您说——”阿游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鼓足勇气低声道,“——是不是因着她是异乡人——”
“胡说!”谢老头突然怒了,“不许你再说衣身是异乡人!她现在就是梦国人,是我孙女儿,是你妹妹。你出去问问,问问二坎,问问铁牛,谁不说她是谢家的丫头?你给我记住,她不是异乡人,她就是咱家的孩子!”
阿游被爷爷骂懵了。他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其实,他说“异乡人”,也不过是猜测衣身是不是有什么不同,毫无嫌弃之意。可哪承想那三个字就跟老虎的屁股似的,碰都碰不得!
阿游返家的那两天,是衣身最轻松的日子。
她将草药分门别类地放在木架上晾晒,又把谢老头的医箱擦得干干净净。望着油光发亮红中透紫的医箱,衣身羡慕得直流口水——唉,啥时候我也能背着医箱独立给人看病呢?到时候,人家叫我一声“小谢大夫”,该有多大的排面啊!
擦好了医箱,她又去扫地。
门扇后有两把扫帚。一把扫帚,干净、结实,扫帚杆子亮闪闪的,仿佛是用最好的木料上了最好的漆,还箍着金灿灿的铜环,甭提多漂亮了。另一把扫帚,粗糙、简单,已经扫秃了半边——这是衣身惯用的扫帚。
秃头扫帚总是扫不干净。衣身抓起了那把干净结实的漂亮扫帚,掂了掂,终究还是松开了手。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着这把扫帚不该用来扫地。
她依稀记得爷爷说当日她是抱着这把扫帚飘浮在梦河上。可为什么是扫帚呢?难不是她以前是个干清扫的?
眼前的扫帚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结实的扫帚。她甚至可以想象得出,用这把扫帚扫地,一定会扫得又快又好,风卷残云般。然,不知怎地,心里却总有种别扭的感觉,令她胸有块垒,不愿让这把扫帚去“刷——刷——刷——”。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