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红霞带着个婢女出门。
红姨娘一向穿着华丽,讲排场,下人们早就习以为常。只是今天只带了一个婢女,且这个婢女脸上戴着面纱,管家有福虽看了出端倪,但也不敢阻拦。
这事儿可是有些棘手,将军此时不在府,红姨娘又咄咄逼人。
有福给一旁的下人使了个眼神,那人向祠堂的方向跑去。他又故意拖了红霞一会儿,直到那下人跑回来对着他点点头,才将她们放行。
跨过门槛儿时,柳依的心狂跳不止。这管家果然心思细腻。还好自己棋高一着,临行前和绿萍换了衣裳,让她替自己跪在祠堂。
如果没有昨晚的事,自己可能还在执着于想把真相讲给墨宸听,并获得他的谅解。
可昨晚的他... ...只是想想就让柳依觉得浑身发抖。其实她可以接受他们各自生活在各自的院子里老死不相往来,相安无事的过完此生。
墨宸可以是冷漠的,也可以是阴晴不定的,但就是不能像昨天那样疯狂。
出了将军府两人拐进一个胡同。
“我帮你出了府,答应我的事可不要忘记。”红霞看着她的眼神里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柳依点点头,看着红霞离去的背影,她雇了马车直奔灵台观。
今日庙门大开,陆陆续续有香客来上香。
柳依独自一人走向那条曾经走过无数遍的小路,她的裙角刮过路边的野草,碰掉了草叶上的晨露。她走进亭子,那里早已物是人非。站在折尺桥上,一池残荷偶有蜻蜓飞过,早已没了昨日的美好与生机。干枯的莲叶微动,冒出一串泡泡,一条金色的鲤鱼从莲叶下摆着尾巴游出来,略显得形单影只。
走下折尺桥,四处寻找,早就过了花期的鸢尾花,哪还有踪迹。失望之余她还依稀记得那年也是这条小路,她毫无征兆的转身让嗣法师兄来不及躲闪,竟撞了个满怀。这一撞芳菲满天,撞开了两个情窦初开的少年的心扉。一个面如玉盘身玉树,一个豆蔻梢头二月初。四目相对,一时无语。暧昧的氛围骤然升起,嗣法师兄的脸红到了脖子根。柳依眨眨眼,想缓解这尴尬的气氛,四处瞟了眼,刚好看到盛开的鸢尾花随风摆动。福至心灵的说了句,“嗣法师兄,你看风中的鸢尾花像什么。”
“额……像… …”嗣法一时语塞。
“像蝴蝶。”柳依抢着说,而后笑着转身跑开了。
嗣法看着柳依跑走的背影,憨憨的笑了,她的背影也好像风中翩翩起舞的蝴蝶。
柳依不自觉地笑了,腮边却有泪流过。
那时的他们好开心啊!
嗣法一路尾随着她来到这里,自打柳依一进庙门自己就看到了她。只是柳依一路沉浸在回忆里,根本没察觉到。
嗣法止步在亭中,看着折尺桥上的柳依。一袭淡绿色的衣裙包裹着曼妙的身姿,站在风中衣袂翻飞。在这破败的秋景中,那一抹淡绿,带着点微弱的生机。
恍惚中他看到那人转身怀中抱着一束鸢尾花,笑意盈盈的看着他,叫了一声嗣法师兄。
“嗣法师兄”四个字就像一个魔咒,把他冰封的心瞬间融为一汪春水。
“依…… ”
他刚伸出手,又蜷曲着手指收了回来。
他又想起三个月前,那个敲敲打打的迎亲队伍。轿帘被风吹起时,他看到了熟悉的面容。
嗣法深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瞬间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清了清嗓子说:“墨夫人。”
“烧香祈愿在前殿,这里是我灵台观的禁地,生人勿入。”
柳依闻声转过头。
嗣法师兄的冷言冷语,让她的心像是被谁抓了一把。
“嗣法师兄... ....”
嗣法打断她,说:“柳师妹既已经嫁作他人妇,还是唤我小秦住持吧,以免被他人误会。”
柳依本想告诉他,自己来找过他好多次,但都被拒之门外。可嗣法师兄却没给她这个机会。
柳依愣在原地,她想起了秦住持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你和墨将军是皇上赐婚。不管是为了你的家人还是他的前途,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柳依无奈一笑,算了,就算解释清楚了又能怎样,木已成舟,前缘难再续。不如就这样让他恨着自己吧,也许还能让他心里更舒服些。
便欠了欠身子说:“恭喜嗣法师兄喜升住持。因家中事务繁忙,错过了小秦道长的喜升仪式,还请小秦道长见谅,等您升方丈时,我一定到场,还会多填些香油钱。”
嗣法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楚楚可怜的女人,其实心肠硬的很。不禁想起在自己病入膏肓时曾让红霞代话,离世前只想再见她一面。可她的回话却是,已为人妻不便相见。如今又跑到这里阴阳怪气,句句都像一把尖刀,且刀刀都扎在嗣法那毫无生气的心上。
他想质问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两人逐渐走近,嗣法看清了她苍白的脸庞和微黑的眼圈,虽施了粉,仍清晰可见。若不是用了胭脂,那脸色想必憔悴非常。
心中一软,竟问了句,“你过的还好吗?”
柳依哼笑着说:“我如今贵为将军夫人,怎会过的不好。”
嗣法只觉自己问得多此一举,转而变了脸色。
“看墨夫人的穿戴,还不如红霞一个妾氏穿的奢华。想必是在三清祖师面前失了信,遭到了反噬。”
“是呀。果然什么事情都逃不过小秦住持的法眼,我柳依贪恋权贵,伤了小秦住持的心,确实该遭天谴。”
嗣法心中一阵恨意涌动。
“前几日听闻小秦住持缠绵病榻一月有余,作为昔日同门理应关心一下。”
“我确实是大病了一场,但与夫人无关。”
“无关就好。”
柳依婆娑着手腕上的珠串,又看了看四周的景物,还真是有些讽刺。此情此景正应了那句在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那不如就对这段感情做个了结吧。
“我今日来是还小秦住持东西的,从此以后我们就山水不相逢了。”
只见柳依用手将那手串用力向两边一拉,珠子争先恐后的落下。掉到地上又弹起来有在地上打滚,有的滚到嗣法脚边。
看着那簌簌落下的珠子,那是他想要送给柳依的黑曜石手串,只记得当时放在了枕边,后来就怎么都寻不见。它是怎么到柳依手上的?他刚想说些什么,柳依却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柳依转身瞬间泪崩,嗣法师兄也见过了,她不知道下一站该去哪。她不敢回柳府,怕连累爹娘。她脑袋一片空白机械的走着。以前她是快乐的小鸟,在他爹的庇护下,自由自在飞翔。现在她像只丧家野犬,无家可归。只觉得喉咙一阵腥咸呕出一口血来,失去知觉的瞬间,她只觉自己跌倒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那心跳…… 那心跳好熟悉……是……是面具大哥?
* * * * * *
梁大夫眉头紧锁,几乎听不到他的呼吸,弄得墨宸也很紧张。许久后梁大夫才舒了口气站起身。
“墨将军,夫人这是急火攻心啊。”
“不瞒您说,夫人小时候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柳夫人年轻时身子虚弱嫁给柳员外后多年无子。”
“开始时柳员带着柳夫人四处求医,辗转几年没什么结果。后来他自学药理,研制各种药丸,没想到还真让他成功了。没多久柳夫人便有了身孕。”
“只是夫人是早产儿,一出生就体弱多病。可以说是从小就是被药泡大的。五、六岁时便送去了道观,一直养到和您成亲前才接回来。”
梁大夫回头看了眼榻上的人,说: “若是其他人在我手里诊治,三、五副药保证药到病除。只是夫人这身子骨过于虚弱... ...”
他又想了片刻说:“我先给她抓五副药,如果有起色,你再派人找我。如果不见起色,您不如去请您的岳丈大人,他对夫人的身体状况最为了解,莫要耽误了夫人的病情。”
看着梁大夫离去,墨宸坐在了塌边,伸手轻抚了下柳依的脸庞。她的面容红润微微发热。他对自己昨晚的不理智深感愧疚。
“阿菟,你要快些好起来。”说着又抬手将她的碎发向耳边掖了掖。
榻上的人张了张嘴,像是在说些什么,墨宸向她凑近了些。
“面具大哥别走... ...”
墨宸的心一颤,没想到她还记得面具大哥。
“那你快点好起来,面具大哥带你去河边烤鱼,去山上抓野兔,好不好?”
柳依微微动了动头。
墨宸陪了柳依一夜,天亮时才离开。
有福在院中看到了墨宸赶忙跟了过去,“将军,红姨娘昨夜一夜未归。要不要派人... ...”
话还没说完,就被墨宸挥手制止了。
“不用管她,她若回来了,就把她看在西院不许出来,若没回来那就随她去吧。”
书房里,婢女换了一炉新香。
墨宸从书柜上拿出一个檀木盒子,里面有一张面具和一串珠花。他拿出那珠花看了又看,也许是在盒子里装久了,珠花也染上了檀木的味道。
他回忆着与阿菟的两次相遇,每次都是他去祭拜母亲时,发现那里有人去过。当他追过去的时候,每次遇到的也都是阿菟。为什么当时自己就没发现事情过于巧合呢。如果当时能够及时止损,也不会给自己放置在这么尴尬的位置。
门被打开,余得水端了碗参汤走过来,“你这是一夜未睡吧。”他看了看桌上的东西,说:“你这是... ...”
柳依醒后就躺在那里直直的望着屋顶,绿萍和她说话她也不理。
她回忆着嗣法师兄的一颦一笑,还有一招一式的教她练习剑法,有时她会故意耍赖靠在他怀里,嗣法师兄瞬间就红了脸颊。他们会去后山的湖里摘莲蓬,她还会偷秦住持的茶泡给他喝。
晨起看日出,傍晚看夕阳,往昔的美好都被嗣法师兄的一句“墨夫人”打碎了。
误会就像一把钝刀,每次解释都像刀刃在愈合的伤疤上磨出新的伤口。明明近在迟尺,却像隔着条银河,连呼吸都带着刺痛。
墨宸不发话,她一辈子就只能困在这个牢笼里。果然相见不如怀念,如果她不去见嗣法师兄,那他还会是自己熬下去的念想。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自己就这么不吃不喝,要几天才能死掉。死前能不能再见见爹娘。
墨宸来看柳依时,绿萍正端着粥碗站在床边。
“你醒了。”
墨宸接过粥碗坐到榻边,舀了一勺粥,勺底在碗沿上荡了荡,又吹了吹,才递到柳依嘴边。
柳依没看他,将头歪向床里。
墨宸悬在半空的手,顿了顿又收了回来。
“前天夜里是我失态了,以后不会再强迫你。”墨宸的语气里带着自责。
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声呼吸都重如千斤,压得人喘不过气。
“待你病好后,我放你离开。”
墨宸的话像一道利刃,划破长空。
柳依转头看向他,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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