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亮,山洞里的村民们逐渐离开,回到自己的房屋里。方青山把田小君带到赵大姐的屋里,让她和安儿好好吃些东西,休息一番,自己和李荣则和其他村民一起收拾仙女庙上的尸首。原本田小君希望能跟着去仙女庙确认沈叔叔的尸体,但却遭到方青山的强烈反对,他给出的理由是:“那些场面,还是不看比较好。”
眼见方青山态度强硬,且自己心里也有点后怕,思索再三最后还是放弃,决定好好待在屋里。对田小君来说,赵大姐给予的招待非常丰盛,她先是打了盆热水给自己洗澡,然后还特意准备了三个馒头和一碗小米粥来让她充饥,甚至还熬了一些肉末粥喂给安儿。这些款待对于一向风餐露宿的田小君来说犹如来到了人间天堂,她对赵大姐表示了真挚的道谢,赵大姐则坦荡说道:“和你一起的两个小伙子帮了我们驿马乡很多忙,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自田小君从上海逃离出来,一路上遇到了各形各色的人,虽说炮弹无眼,但其实人心更是难测,当她遇到过太多人面兽心的人时,她对任何人的防备心都比以前加强了许多。因此当她遇到像钓鱼佬和赵大姐这样的好人时,还是时常希望对这个世界抱有美好的期待。
经过一番仔仔细细的梳洗,田小君终于把自己多日未曾打理的头发、手指甲和脚趾甲藏着的污垢以及脸上的烟灰洗个干净,当她倒掉那盆像中药一般污秽的水时,感觉自己像是一块从泥河里洗涤干净的翡翠,做了好几天蓬头垢面的“孤魂野鬼”,今日终于做回一日人了。
当田小君坐在桌前啃食起面前的大馒头时,惊喜地发现方青山和李荣也从山上回来了,赵大姐本想招呼他们也一起吃点东西,却发现两人不约而同地冲往后院的泔水桶里卖力地呕吐。看到这一幕的田小君不明所以,她连忙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馒头,让赵大姐帮忙照看着安儿,也跟着跑到后院看看两人是怎么回事。
只见方青山与李荣两人蹲在地上,手扒拉着木桶,两颗头分别塞进两个木桶里,那一阵阵反胃声叫人听了都难受。稍微缓了一些的李荣忿恨地骂道:“妈的,他们太不是东西了,我一想到刚刚埋的那些手手脚脚我就想吐,而且我还没吃什么东西呢,现在吐的全是黄胆水!”
“真他娘的不是人啊!”方青山也毫不吝啬地骂道,“这帮狗崽子什么时候才能滚出我们的地方?”
这是田小君第一次听见方青山说脏话,虽然不知道仙女庙的惨况到底是何种情形,但听见两人如此愤愤不平的怒吼,不用想也知道必定是凄惨无比。她靠着后门望着他们的背影,不想上前打扰他们。随后,又听到他们的对话:
方青山用衣袖随便抹了几下嘴角,叹道:“就是,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连小孩子们也要被他们残杀,真是无法无天了!还好没让小君看到,不然我真怕她精神崩溃。”
“你别说其他人,就说我们几个,这一路上,他们杀了我们这么多人,沈姨,沈叔叔,小雪都被他们抓走了,现在沈家只剩那个小婴儿,这和灭门有什么区别,惨无人道啊!”李荣还在止不住地反胃,但相比生理性的难受,心理上的愤怒更让他不好受。
吐完一番的方青山离开了木桶,坐在地上,自言自语道:“我们这一路走来死的人太多了,在回家之前,我们几个可不能再有事了,尤其是小君,她一个女孩,真怕她有事。”
“放心吧,她有你护着出不了什么事。不过我觉得她也挺猛,居然还能从仙女庙跑出来,手里还抱着个婴儿,就这样都没事,我都有点佩服她。不过说真的,刚刚看你在仙女庙着急忙慌地喊她名字,肯定是怕她出事了吧?”说到这,李荣话语中带点明显的讥笑。
方青山推了李荣一下,清清嗓子才镇定回道:“笑什么,我们前脚刚离开,敌人后脚就上山,换作是你,你也肯定吓个不行啊,还笑我!而且你不觉得很古怪吗,该不会驿马乡里有内鬼什么的吧?”
“管他的,反正我们也只是路过而已,其余的只能靠他们自求多福了。不过你也是的,关心人家就大方说出口呗,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李荣死皮赖脸地傻笑,在不经意地回头间,看到了身后不远处的田小君,于是连忙扯了扯方青山的袖子,再向田小君喊道:“小君,你什么时候站在那的,我们都没发现。”
看到两人回头看着自己,田小君定住了一秒,随后有点结巴着说道:“没事,我过来看看你们有没有怎么样。赵大姐给你们熬了小米粥,如果感觉舒服点了就进屋吃点吧,对胃好,你们忙活了这么久也累坏了,别在外面太久,外面冷。”
说罢,她便抿着唇跑回了屋里,没敢再看他们一眼。
看见田小君有点笨拙的跑步姿势,李荣忍不住向方青山打趣道:“诶,你说她是什么时候就站在那的,有没有听到什么重要的东西呢?”
“能听到什么重要的东西?”方青山不以为然。
“当然就是我说你关心她那句啦,我要是女孩子,有这么一个人为我担心,我肯定是感动坏了呀!”李荣说最后一句话时,语气故意上扬,满脸都是开玩笑的得意神情让方青山看了有点嫌弃,他啧了两声,扭过头说道:“我看你是话本看多了,一天天净想着这些没用的。”
然而李荣却并不打算放过他:“诶,你可别转移话题啊,你自己抚心自问,你是以关心朋友的身份去照顾她,还是以爱护未来媳妇的目的去关照她?”
听到这里,方青山眨了两下眼睛,没有反驳,李荣接着道:“你别在这装不知道啊,我们这么多年兄弟了,还不知道你么?你看你,每次分食物,你都给大份的给她,留那么一小份给我,就说那个酸李吧,你给她的那颗这么大,剩下的小的涩的全留给我!”
听到这番孩子气的话,方青山成功被逗笑:“明明是你自己不爱吃李子,我才留些小的给你,再说了,你不是吃了一口就不吃了吗,给你大的不也是浪费食物吗?”
“你别解释了,反正你就是偏心!”李荣打断了他,不服输地继续回忆:“还有我们在芦苇村那次,你一听到敌人进村,想都不想就抓起她的手往床底下躲。我呢?你就留我一个人在那里手忙脚乱地躲木柜,我躲的时候都被木刺扎了好几次手你知不知道?”
随后,他白了正在大笑的方青山一眼,推了方青山的肩膀一下,继续抱怨道:“你以前没遇到她之前你可不是这样对我的,有什么好事都分我一份,遇到什么危险你就拉着我跑,可是现在呢,你全变了,你的心被那个女子牢牢占据了!所以我说啊,老一辈人说的没错,温柔乡乃是英雄冢,你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被她化成了绵绵掌,没有出息!”
“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方青山忍不住说道,他站起身来,到不远处的水桶里漱了漱口,又洗了把脸,虽然水很冷,但似乎完全影响不了他,“我承认,我确实很关心她,你想想,她一个小女孩,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的,是很需要身边人的支持和帮忙的,我做的没问题吧?”
“啧啧啧!”李荣也有样学样,没好气地道,“你说不是就不是吧,继续自欺欺人吧,你骗的了别人,骗不过你自己!不跟你说了,我进去吃东西。”说罢,他便大步流星地朝屋里走去,只留下方青山一人在后院回想着他刚才说的话:“我到底是以朋友的身份对她,还是心存挂念,对她有别的心思呢?”
“原来我真的对她有别的心思吗?”方青山惊醒,回想起自己看到仙女庙一片血腥的那一幕,心脏像硬生生被剜走了半块,他一边祈祷不要看到田小君的尸体,一边大声地喊着她的名字。那样的愤怒、恐慌和焦灼,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因这个女孩而生的情绪。而这些情绪,是绝不可能因为一个普通的朋友而产生的。
意识到这点后,他一方面堂皇地觉得自己不是光明磊落的君子,明明喜欢人又不敢承认;但一方面又胆怯和害怕:“我喜欢她,她喜欢我吗?她会不会觉得我喜欢她是一件可怕的事?她会嫌弃我,觉得我不够好吗?”
可转头一想,在如今的大环境,在这个炮火纷飞的时代,儿女情长这种小事似乎不值一提,连能不能回到家都不确定,还有什么能力去说喜欢人呢?想到战争,方青山似乎吃了十几个酸李子,胃液都消化不了的苦楚占据了他整个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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