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事先有做过心理准备，但果然还是……好怪啊。”

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影有些局促地挠了挠头，小声嘟哝着。即便脸上仍挂着尴尬的表情，她的另一只手仍然平举着，指尖朝向093所在的方向。在那里的093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定住了一般，只有肢体的小幅度颤抖让白意识到她在用力地挣扎着，与那股无形的，将她压在地面上的力量抗衡。093的眼珠旋转一圈，依旧平静的目光投向这个正在看着她的，与自己外貌一模一样的少女。她的发声模块已经损坏了，只能勉强从扭曲失真的声音与噼啪作响的电流声中分辨出她说出的字词。

“啊，你是……”

“呜哇啊啊啊啊啊居然还能说话！” 紧跟在第一个闯入者身后的棕色短发少女十分惊奇地对着093指指点点：“生铭师傅你看啊，你不会放水了吧！”

“咳咳，别急啊塔斯莉，工作惯例不是得先审问嘛。”

生铭显然有些不太适应这个称呼。实际上，在不久之前两人打了个赌，赌约的内容是情报部长伊戈尔今天会穿什么衣服。一向不太在意这些的生铭随口猜测他会穿着基地的全套制服，而塔斯莉则认为今天他会按照他一贯的糟糕品味穿他的常服——白衬衫和黄绿条纹的运动裤。然后……今天放假的伊戈尔居然被喊回来加班了，结果也是可想而知。在得知这个消息后，生铭也向塔斯莉提出可以不必履行她的承诺，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但塔斯莉不这么想。她像是蓄谋已久似的按照约定，追着生铭喊了半天的师傅。一想到这个称呼会在耳边一直响到晚上，她就感到自己的背后一阵恶寒。

她选择性地忽视了一旁吵吵闹闹的塔斯莉，而是缓步上前，站到了093的身前。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已经支离破碎的仿生人。

“你的行为逻辑不在集群意识的预设范围内，也没有向我提出申请，093，你是谁？或者说，现在在093体内的，是谁？”

093平静的脸上浮起了一层涟漪。很难想象，一张仿生人的脸，有相当一部分已经被损毁的仿生人的脸能够露出如此……复杂的表情。她牵动着开裂的嘴角，露出了一个有些恐怖的微笑。

“是我……看错了啊，虽然生物质的含量比这些空壳更高，虽然有着那个孩子的影子……但也只是一具空壳而已吗……”

生铭直接一脚踩上对方完整的那只手，原本就细小的瞳仁现在紧缩成一条细线，变得冷漠而凌厉的目光定定地俯视着地上的093：“别和我说谜语，现在这片空间已经被我隔离，093的能力权限也已经被冻结，你无法离开，也无法反抗。身份，来处，目的，多说一句不该说的，马上杀掉你。”

“名字吗……原本是想说出来的，还以为见到了……两个熟人呢……没想到一个已经不记得我了，另一个只剩下了影子……”

093的表情变得有些悲伤。“那个孩子一直都很要强，一直很关心大家，想要保护大家，现在的你，也很像她呢。真想再见到她啊……”

一阵机械摩擦声与组织撕裂的闷响自脚下传来。093仅剩的一只手被生铭拔剑砍了下来，能源液随着她挥刀的轨迹在地上洒出一条狭长的痕迹。她振动手腕甩下刀身上的污渍，冷冷地看着对方：“下一次是腿，再下一次就是你的脑袋。”

093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四肢都不是自己的一般。她仍然挂着那副悲伤的，微笑的表情：“但是呀，你和她还是不太一样，她虽然掌管着死亡，但每次看着死去敌人的时候，脸上总是会露出悲伤的表情呢。”

四周安静得出奇，只有093那失真的电流声不断回荡在已成废墟的阅览大厅中。

“啊……对了，我是谁，我的名字，你想知道吗？”她转动眼球，望向正在怔怔地看着这边的白，眼神中似乎带着一丝温柔与思念。

“安德莉亚。”她轻声说着。“那个孩子曾经说过，这个名字很好听，他不会忘记的，为什么，他还是忘了我呢？”

紧接着，众人还没反应过来，093突然从地上猛地坐了起来，而生铭则是动作一滞，一道红色的痕迹从衣袖下流了出来。一旁的塔斯莉瞬间察觉到不对，她飞快地向这边冲了过来，却被生铭喝住了。她似乎是才入职不久，并未经历危险的战斗，面对着对方的实力压制，她的眼中闪出了恐惧与迷茫。

“别过来！”

生铭正在逼迫自己快速分析当下的形势。她的四肢很明显已经被什么很细的东西缠住了，这种感觉她非常熟悉，因为她已经无数次使用过这个能力，『存在编辑』，在不接触的情况下改变周身一定范围内的空间与物质结构，这是“她们”所独有的能力之一。但现在，在她以复制体管理员的身份收回了093使用能力的权限的情况下，这个入侵者还是使出了093的能力。

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入侵者也有着『存在编辑』的权限，且她\他的权限大于生铭，要么就是入侵者自己本身就拥有这种能力。两种可能都太匪夷所思，这使得她一时间竟没了主意。

而不远处的093并未看她一眼，只是转头，试图向白的方向走去。

怎么办？

快一点，再快一点，她必须想出办法……

刚才出手时就应该直接一击毙命的，可是……

她看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现在它所呈现的表情却让她感到陌生与恐惧。她的确知道一个快速而精准地让一个仿生人失去行动力的方法，她也并不缺乏这样做的勇气，只是……这意味着编号为093的仿生人会彻底消失，关于她的数据也会因硬件的不可逆损坏而丢失。

她清楚她们只是一批被制造出来的，用于执行各类任务的工具，她也能毫不犹豫地为了基地，为了任何一个人类的安危而献出生命，但是，现在被推上绞架的并不是她。

怎么办？

093手上有什么东西在阴影斑驳的大厅中闪出一道光亮。那是为了庆祝093出厂，她和其他的仿生人们合送给093的礼物。一条粗糙的手工手链，093却把它当宝贝，图书馆每来一位新客，她都要炫耀一番。

怎么办？

像这样的她们，会哭，会笑，会相互扶持，会为了同伴们并无意义的快乐去做一些并无意义的小事的她们，与人类又有什么不同呢？倘若不是工具，那她们为什么就应该如此轻易地牺牲？

不远处，白正在奋力拖拽着刚才因力竭晕倒的，遍体鳞伤的洛文。趁着093和生铭对峙，他已经拖着洛文向着一旁正在拼命向他示意的塔斯莉的方向挪出了很远。看着093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很快便再次来到了自己的身前，努力白费的想法立刻击垮了他。他真想放下平时礼貌的架子，也像那些他家门口小巷道里的小混混那样大骂一通。但他还是没有放下手中的洛文，而是聚集起剩余的力量，奋力地摇晃着他，试图唤醒他。

“喂！兄弟醒一醒！我拖不动你了……你不会死了吧！洛文！救世主！醒醒啊！”

出乎所有人意料地，093却在离他还有一段距离时站住了，似乎意识到她的接近会吓到白。白警惕地望向她，而她只是用一种十分空灵的声音，耳语般地向着白的方向说着什么。

“为什么，你会站在我的对面呢？为什么，你睁着眼却不愿多看看我呢？明明已经这么久了 ……”

白刚吐槽一句自己一直都在盯着她，但紧接着那股熟悉的眩晕感又涌了上来，像巨浪一般淹没了他。刚刚组织起来的，质问与愤怒的词句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她的声音也开始忽远忽近，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一般。

“你忘记我了啊，是因为这些人吗？他们是你的新朋友吗？”她将手伸向了正奄奄一息地靠在白肩膀上的洛文，尽管在巨大的精神污染影响下，白已经没办法正常思考了，可他还是条件反射地转过了身，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洛文

他感到紧靠着自己的人颤抖了一下，也有可能是错觉吧。他想到，小时候他也经常这样靠着口口，而口口会任由他倚靠着，还会为他讲故事……口口会的故事可多啦，他最喜欢的是哪一个来着……对了，是一个路人和一个英雄携手拯救了世界的故事……

“给我，醒过来啊！！！”

这句尖锐的呼喊声截然而止，白也瞬间从笼罩着薄雾般的回忆中惊醒。093正一脸震惊第站在原地，迅速生长的红黑色晶体正从她的身体中迅速地刺出，撕碎她的机体，失去了行动能力的093就这样倒在了地上。她脸上的表情迅速变化，震惊，愤怒……而在最后，一句很轻的话从她的嘴里吐出，除了她和身后的生铭谁都没有听见。

“打的……真漂亮啊……013……”

随即传来重物砸地的闷响，伴随着一阵较小物体落地的声音，那是肢体碎片与破碎的红黑色晶体砸在地面上的响声。

093散落一地，不再动弹。

生铭缓缓放下平举着的手臂，刚刚她为了挣脱“线”而直接舍弃了另一条手臂，她身上其他的地方也伤的不轻，大片大片的鲜血已经将黑色的外衣染成了更深的颜色。尽管断掉的肢体可以轻易地修复，可是作为生物部分最多的仿生人，她对痛觉的感受已经与常人无异。她却像什么都感觉不到一般，只是沉默地蹲下身，面对着093已经看不出形状的残骸。刚刚从093身上溅出的能源液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一道痕迹，金色的痕迹竟与渗出的血液混在了一起，不分彼此。

与此同时，外面也传来了阵阵脚步声。白看见了凯伊，她正有些焦急地和身边的身穿导师制服的人说着什么。不一会儿，几个导师跑过来，将地上的洛文抬上了担架开始进行紧急治疗，一旁的白坚称自己没有大碍，可还是被一位女性导师按在了担架上。凯伊确认了白和洛文两人的状况并无大碍后，便向白讲述了刚刚外面发生的事情。

“我出去以后，跑了很远才在路上遇到了情报部的伊戈尔导师，他好像有很急的事，但听说了这边发生的事后，还是赶过来了，还联系了作战科的人，但我们赶到后，却发现这里像是被看不见的墙围住了一样，怎么都进不去，后来‘墙’消失了，进来就看见了你们这样的场景。”

凯伊皱着眉结束了讲述。她叹了一口气，宽慰地看着白。“那个叫生铭的仿生人和她的同伴应该是偶然路过的，如果不是她们拖延了时间，后果不堪设想……不过，你们好歹是活下来了，这就够了。”

“那么，凯伊小姐，您已经问完了，现在到我了吧。”

她身旁那位戴着礼帽，穿着制服，手捧一个巴掌大小笔记本的金发导师上前一步，摘下了帽子，向白鞠了一躬。他浑身上下都是一种文雅绅士到近乎做作的气质，如果不是他认真的表情，白还以为他在进行什么奇怪的表演。

“你好，我就是伊戈尔，情报部部长。出于协助基地安保工作的需要，我想了解关于你们战斗的细节，比如说……”他盯着白的眼睛，那双绿色的眼睛直盯得他心中发毛。“你在作战中有没有什么异常的感受，比如精神方面的影响？”

白一股脑儿地将刚才发生的事讲了一遍，期间不断使用大量的形容词和比喻等等不必要的修辞手法，听得凯伊和伊戈尔直皱眉。

勉强捋清了思路，伊戈尔合上了手中的小笔记本：“第一个问题，你刚刚说，你看见了红色的面与线？”

“是的。”白点了点头。“但是洛文说他看不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具体来说是我们都看不见。”伊戈尔推推金丝眼镜框，略带好奇地打量着白：“能够看到根本没有实体的攻击吗？这倒是个有趣的能力，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或许，你看见的并非‘攻击’，而是‘攻击的预兆’？”

紧接着，毫无预兆地，伊戈尔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抽出了一把匕首，就在他要将它挥向白之前，白猛地在担架上一扭，躲过了对方的攻击。匕首猛地擦过了担架的支撑杆，在上面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哇啊啊！伊戈尔导师您这是干什么！”

“你看见了什么？”

白皱着眉头，好半天才说出一句：

“额……我看见您挥着刀差点捅在我腰子上。”

“你的躲闪先于我的挥刀。我使用了刺向你胸口位置的假动作，但是你却精准地躲开了。”伊戈尔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白被他的目光看得头皮发麻，总有一种被按在实验台上观察的感觉。“从你拙劣的躲闪姿势来看，很明显你没有经过专业的战斗训练，而且刚刚我能感觉到明显的光冕逸散。这说明是你的特殊能力在起作用。”

“特殊能力？”白愣住了，他望了一眼凯伊：“就是你说的那个什么……什么碎片，代行者的能力？”

凯伊点了点头。

“是的，目前可以确认你的身上有着光冕碎片，并且就在不久前已经能够利用它激活特殊的能力。尽管初次使用不太熟练，但是你和光冕的相性很好，完全掌握它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可是……可是……”新奇与激动的感觉过去后，他问出了第一个从他脑海中蹦出来的疑问。“不是说，这种能力的出现都伴随着‘失去最重要的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