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阿卡

雨是在后半夜彻底停歇的。

当温衍被一种近乎绝对的寂静惊醒时,有一瞬间的恍惚。

随即,他意识到那持续了数小时的、震耳欲聋的暴雨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渗入骨髓的寒意,以及废墟外的轻微声响。

他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发现沈溯已经醒了,或者说,可能根本没怎么睡。他正靠坐在对面墙角,平板电脑屏幕的微光映在他脸上,勾勒出专注的轮廓。

他似乎在交叉比对地图、气象数据和刚刚记录下的洪水信息。

“雨停了。”温衍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他坐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肩膀。虽然换了湿衣服,但身上还是半干不湿,感觉糟透了。

“嗯。”沈溯应了一声,目光没离开屏幕,“凌晨四点左右停的。根据卫星云图回传,降雨系统已经东移,短期内应该不会再形成威胁。”

他说话时,白色的哈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清晰可见。纳米布沙漠的夜晚气温很低,暴雨带走了白天积蓄的所有热量。

温衍从睡袋里钻出来,走到废墟边缘向外望去。天还没亮,残月悬在天边,清冷的光辉洒向大地。被洪水洗礼过的沙漠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面貌——沙地被水流切割出新的沟壑,低洼处积着片片水洼,倒映着星辰,空气里那股熟悉的尘土气被一种清新的、带着水生植物般的微腥气息取代。

“看来我们暂时安全了。”温衍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感觉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不少。

“暂时的。”沈溯终于收起平板,站起身,也开始活动四肢,“洪水退去后,沙质土壤含水量饱和,部分区域会变得异常松软,车辆通过性会变得很差。而且……”

他顿了顿,指向远方那些闪烁的水光。

“这些临时水源会吸引大量夜间活动的动物前来饮水,包括一些我们不希望近距离遭遇的。”

言下之意很明确,这里并非久留之地。

两人借着月光和手电,开始整理装备,准备天亮后就出发。气氛比昨晚缓和了一些,但依旧是一种基于效率的、互不干扰的协作。温衍检查车辆状况,庆幸地发现除了裹满泥沙,并无大碍。沈溯则在重新规划路线,眉头时而微蹙,显然洪水改变了不少地貌,让他熟悉的路径变得不可靠。

天光渐亮,沙漠的轮廓在晨曦中清晰起来。当第一缕阳光跃出地平线,将金色的光芒洒向这片刚刚经历狂暴的土地时,温衍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

昨夜还一片死寂的荒原,此刻竟焕发出即使看似微小却惊人的生机。

一些不知名的耐旱植物抓住这短暂的水分机会,争先恐后地抽出嫩绿的新芽,甚至有一些瞬间绽放出脆弱而艳丽的小花,如同给广袤的金色沙海铺上了一层星星点点的地毯。各种昆虫忙碌地穿梭其间,鸟类也开始鸣叫、啄食。

“这……太不可思议了。”温衍举起相机,下意识地开始记录这生命的奇迹。在他看来,这是一种毁灭后的新生,充满了极致的戏剧美感。

沈溯也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望着这一切。

“降水事件激发了种子库的萌发。这是很多沙漠一年生植物唯一的生存策略,它们在短暂的窗口期内完成生长、开花、结籽,然后迅速死亡。”

温衍听着,在阳光里打了个寒颤。

这个人……

“然后等待下一次降雨,再重生?”温衍一边调整光圈,一边问道,假装没听到冷冰冰的理论,“所以昨晚那场要命的暴雨,对它们来说,反而是生命的馈赠?”

“可以这么理解。但并不是所有。”

“对于大部分沙漠动植物,这是对平衡的破坏和挑战。”

“但生态系统的运作,不会因个体的困境而改变其宏观规律。”沈溯淡淡地说,目光掠过一片刚刚萌发的绿意,“机遇,总伴随着危机。”

这句话带着一种冷静的残酷,却又无可辩驳。

温衍透过镜头,看着那些在阳光下舒展的脆弱生命,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让他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共生与对立在这片土地上的复杂交织。

他们简单吃了早餐,主要是压缩饼干和瓶装水。沈溯分享了他的淡水储备,这让温衍有些意外,毕竟昨晚他还是一副界限分明的样子,而且温衍自己也有储备。

“你的消耗量比我预期的要多,”沈溯在他道谢前给出了理由,“共享资源是维持团队生存概率的基础。”

温衍笑了笑。

出发前,沈溯面临一个难题。他原定的研究路线因为洪水变得难以通行,而绕行则需要更多时间,且不确定因素大增。他站在车边,看着GPS和纸质地图,沉默了片刻。

“怎么了?”温衍走过去问道。

“预定路线被冲毁了。另一条备选路线……”沈溯指着地图上一条蜿蜒的虚线,“距离更长,而且需要穿过一片私人保护区边缘,需要许可才能进入。”

“私人保护区?有办法联系吗?”

“理论上需要提前申请。但这里卫星信号不稳定,尝试呼叫成功率不高。”沈溯的语气透着一丝无奈,计划的被打乱显然让他有些烦躁。

沈溯尝试用卫星电话,联系合作研究所的本地联络处,电话通了,断断续续的英文里夹杂着大量的电流杂音。

“…建议…在…等待…或”

“…巡护…按计划…无…”

他放下电话,眉头紧锁:“看来指望不上了。”

“等待不是选项。”沈溯放下电话,看向温衍,“土壤含水量饱和,车辆滞留越久风险越大。我们必须主动出去。”

“洪水改变了地貌,但我们或许可以借助它。”

他指向地面上那些被水流冲刷出的新鲜沟壑,“水往低处流,这些痕迹最终会汇入更稳定的河道,通向已知的巡逻道。我们沿着边缘走,赌一把。”

温衍检查了一下所剩不多的燃油:“听起来比坐以待毙强。走吧,赌徒先生。”

接下来的路程异常艰难。他们沿着洪水留下的“指引”,一直赶路,在变得松软泥泞的沙地上迂回前行,车轮数次打滑,全靠两人的技术和沈溯对方向的精准把握才得以脱困。

当炽热的阳光开始炙烤大地时,前方地貌终于出现了变化——一片相对坚硬的戈壁滩出现在眼前,远处,一条隐约可见的车辙印通向天际。

“快到地图上标的次级巡逻道了。”沈溯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就在这时,温衍眼尖地注意到极远处一个移动的沙色小点,后面拖着淡淡的尘烟。

“有车!”

几乎是本能,温衍将车横停在相对开阔处,跳下车,用力挥舞着一件明亮的橙色冲锋衣。沈溯则持续闪动着越野车的远光灯。

那个沙色的小点迟疑了一下,改变了方向,划出一道弧线,朝着他们稳稳驶来。最终,一辆布满风尘、漆着快要褪色徽标的皮卡停在他们面前。

车门打开,一个戴着宽檐帽、身材精悍的男人利落地跳下车。他的肤色是长期暴晒后的深铜色,脸上刻着风霜的纹路,目光快速扫过沈溯和温衍的车辆、装备,以及他们略显疲惫但镇定的神情。

“M??re!”男人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打招呼,笑容爽朗,露出一口白牙,“看你们的样子,是昨晚那场雨的客人?”

“早上好。”沈溯率先回应,保持着警惕,但礼节周到,“我们遇到了洪水,现在需要找到前往高地的安全路径。您是……工作人员?”

男人笑着拍了拍身旁的皮卡引擎盖:“我叫阿卡,是这片区域的巡护员之一。看你们的路线和装备,看来不是迷路的游客。”

“沈溯,生态学家,在做研究。”沈溯简单介绍自己。

“温衍,摄影师。”温衍接口道,对阿卡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

“生态学家和摄影师,真是很有趣的组合。”阿卡又来回看了他们两人一圈。

“让我想到两个漠上的小动物……”他寻觅脑海,眼睛亮了亮。

“红嘴犀鸟和猫鼬。”阿卡很满意自己想出的形容。

“一个在天上,高远地巡视,又会安静地等待和坚守。一个总站着,东张西望的,像在观察什么。看似各有各的事,实则又能凑到一块儿。”

温衍瞟了一眼沈溯,尴尬而不失礼貌地朝阿卡笑了下。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我们从中国来。”

“啊,原来是中国朋友!”阿卡笑容更深,然后比个辅助手势,用磕绊的中文说了句,“我会一点点中文。”

温衍竖了个大拇指。

“不闲聊了哈哈哈。昨晚的雨可不小,很多路都断了,你们这是准备去哪儿?”

沈溯说出了他原本想去的高地区域以及现在面临的路线问题。

阿卡听完,点了点头:“那条近路确实走不通了,水还没完全退,底下全是烂泥潭。至于私人保护区……”他狡黠地眨了眨眼,“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跟那片保护区的主人很熟,带你们过去打个招呼问题不大。正好,我也要去那个方向巡查,可以给你们带段路。”

这无疑是雪中送炭。

温衍:“那太感谢了,会给你添麻烦吗?”

“麻烦?”阿卡哈哈一笑,拍了拍挂在腰间的无线电,“我的工作就是跟麻烦打交道。保护这片地方,靠我一个人可不行。”他收起地图,语气随意却带着力量,“走吧,跟紧我的车辙。这路上的沙子,我比自家床铺还熟。”

有了阿卡领头,接下来的路程变得顺畅。他驾驶皮卡在复杂的地形中如鱼得水,不时通过手台提醒他们注意暗坑或松软沙地。他甚至会短暂停车,指给温衍看远处岩壁上罕见的蹄类动物,或者告诉沈溯某片区域最近豹类的活动痕迹。他的存在,像一本活的沙漠百科全书,迅速丰富了他们对这片土地的认知。

傍晚,阿卡选择了一处背风的巨大岩壁下扎营。三人协作,很快升起了篝火。火光跳跃,驱散了沙漠夜晚的寒意,也映照着三张背景各异却因荒野而短暂交集的面孔。

温衍贡献出意大利面和罐头,沈溯拿出了脱水肉干和蔬菜。阿卡则变戏法般拿出一个旧水壶,递给沈溯和温衍一人一杯滚烫的、带着独特草木清香的茶。

“沙漠玫瑰?”沈溯抿了一口。

“是啊,很懂嘛,”阿卡笑着说,“这个煮茶可以驱驱寒。 ”

温衍接过喝了一口,一股暖流从喉咙直达胃里,确实舒服了不少。

他看向正在和阿卡讨论附近动物活动痕迹的沈溯,静静旁听。

两天多下来,沈溯除了专业以外的话一双手能数完,即使现在轻松下来。

温衍没忍住笑了笑,真的很想问,他的闲话是不是限量?

“沈博士在追踪吉娜?”阿卡吹着滚烫的茶水,闲聊般问起。

“你认识她?”沈溯有些讶异。

“这片沙地上的明星,”阿卡笑了笑,眼神像在谈论一位老友,“带着两只幼崽,很机警的母豹。”他看向沈溯,“你们用数据记录这片土地和生灵,我们用脚印和眼睛认识他们。方式不同,但最终目标都一样。”

沈溯沉默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夜色渐深,星河流转。在轮流守夜时,温衍负责最后一班。他坐在篝火旁,看着不远处沈溯靠在车边休息的安静身影,又望向阿卡皮卡的方向,心中感慨。几小时前他们还深陷绝境,此刻却有了一个临时的“家”和一位可靠的向导。

值班的尾声,温衍看着东方天际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将远山勾勒成黑色的剪影。

突然。

“砰!”

一声清脆、遥远,却绝对不属于自然之声的回响,骤然划破了黎明的寂静。

是枪声。

温衍浑身一僵,猛地站起身。

几乎在同一时间,他看到对面皮卡的车门被迅速推开,阿卡敏捷地跳下车,脸上睡意全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衍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愤怒与严峻的表情。他侧耳倾听,目光锐利如刀,投向枪声传来的东北方向。

沈溯也被惊醒了,他迅速来到温衍身边,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与警惕。

阿卡快步走过来,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听见了?”

沈溯和温衍都点头。

阿卡脸色凝重:“距离至少三公里以外。不是猎枪,像是…高威力步枪。”

他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他望着那个方向,缓缓说道:

“看来,我们有的‘客人’,不止你们两位。”

“而且他们带着的,不是相机和测距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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