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终了。
红纱垂幔缓缓轻拢,四周琉璃白玉次第熄灭,唯余顶上一盏翡翠鎏金花瓣灯骤然亮起,燃在戏台上方,将灯下女子镀得愈发艳若桃李、娇艳欲滴。
不知是酒醉人,还是人醉人,台下众人重新恢复喧嚣笑闹。那些衣着华贵的男人们一个一个仿佛发情欢叫的马。有人跄踉间于众人中站起,酒气混着水烟之气,放浪喷薄:“果真是越到后面,容色越佳。美人,美曲,美舞,上品的表演。我出二百两黄金!”
一旁有人欢笑间故意抬杠,拖长了尾调道:“如此明艳佳人,只值二百两?听说上个月你从昭西国买了匹宝马,就用了三百两黄金。难道美人还不如一匹马?我出三百两!”
前面那人讥笑驳道:“你意思不就是美人等同于一匹马吗?看来风流才子王兄也没有那么怜香惜玉嘛。”
那位叫王兄的男人不怀好意地大笑:“马是用来骑的,美人也是用来骑的,三百两,岂不正合适?”
满堂顿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哄笑声,又有人叫四百两、五百两。台上那位身着海棠红软烟罗纱裙少女的眼睛,一层一层地死了。
二楼某间雅阁内,一个人的手腕上,凝出了一层冰霜般的白气。
后台黑色之墙正等待指令,时刻准备再次打开。
夜游此刻闭上了眼睛。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看过去很听话,完全没有脾气。叫她换衣服,她就换衣服。叫她羽睫上抬,她就睁开眼眸。染胭脂时叫她笑一笑,她就配合地笑一笑。
但若有一个人能够跟她长久对视,那个人将从她微笑的眼眸里,看见隐藏的无情与冷漠。
如易水河和白谷沙漠的萧索寒冬。
她已经换好了衣裳,一根白玉嵌红宝石簪子半束了她的黑发。妆容如秋水般清丽干净,没有过多修饰。外头的污言被后墙隔阻,屋内静悄悄的。原本还有婢女的走路声、赵姨的指挥怒骂声、梳妆打扮的细碎声,全部听不见了。众人的目光都情不自禁被胶着在那面镜子中。
赵姨看得眩晕,寂静之中发出一声长叹:“怎么就没有耳洞呢。”
夜游从镜中瞥见满屋婢女,每个人的耳垂上,不是有一个小小的点,就是佩着一个小小的耳坠子。
镶金木门忽然间又开启了。两个女子如夜幕下的猫一样,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
赵姨眼观六路,于往复辉映的镜中瞥见了那两人。她立刻回头,满脸堆笑。
来的人正是柳原贴身婢女书瑶,以及一位飘飘然如仙子般的白衣女子。
那白衣女子一进来,整间屋子都仿佛被白光照耀。
书瑶却皱了眉头,道:“时辰还未到吧?”
赵姨白纸般绷直的脸上露出讨好般的笑容,拉过书瑶的手臂,朝镜中一指,又踮起脚,在书瑶耳边说了什么。
书瑶的表情明显透露出她并不喜欢与旁人如此近距离贴近。只是她很快就抬起头,眸光间满是讶异和震惊。
这戏台后方一直都是赵姨的天下。无论用人调度、节目排演,都是由赵姨一手把持。她身经百战,经验丰富,随机应变的功夫也了得。柳原认识她许久,知道她在这方面的本事,因此这次特殊的盛宴,也交给了她。
只是,这一次毕竟不是往日烟花巷流花魁竞赛,上台之后的美人,面对的是易水城最富贵的那批人。柳城主最怕的,就是意外。
毕竟他之所以能坐上城主之位,只有一分靠血脉,容不得半分差池。
这些不可多说之话,赵姨和书瑶心知肚明。事到如此,没有选择。
书瑶走到夜游边,挑起了她的下巴,默默地看着身下女子良久。
那位白衣女子一直等在书瑶身后,不说话,垂着眸。她的耳垂上,夹着一双金玉莲花耳坠,莲花白玉晶莹剔透,竟如水晶一般,在镜中点缀出两点白光。
书瑶道:“怎么没有耳洞呢?长乐国来的?”
易水城的女孩,几乎都会在豆蔻之年时穿好耳洞,这也是几百年前西漠国遗留下来的风俗。耳坠不仅仅为了衬托女颜之美,更是为了一眼区别女子阶级之差异。而长乐国女子并不流行佩戴耳饰,因万归宗主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故不可轻易破坏。易水城作为多族混居之地,选择性地保留了穿耳洞的风俗。
夜游顺从垂眸:“怕疼。”
书瑶道:“无事,戴不了耳坠,也可以戴耳夹的嘛。”
说完,走到身后白衣女子面前,从她的右耳上摘下一只,转头道:“单珠映月,留白更与他人遐想。你们二人平分耳环,也平分秋色罢。”
通往戏台的黑色之墙此时缓缓拉开,夜游的右耳上开了一朵金玉莲花。
书瑶携着白衣女子缓步上前,并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别紧张,你会赢的。”
夜游摸着耳垂上的莲花耳夹,目不转睛地盯着白衣女子的背影。她收着心绪,眼睛从白衣女子的后背,慢慢移到她的足跟。
大概是从未见过夜游如此长久地看着一个人,待白衣女子上台后,赵姨好心劝道:“放心,她会赢,你也会赢。对女子而言,再刻苦修来的才艺,都不如天生美貌。”
若不是因为如此,怎可能临时换人上台?
夜游收回目光,淡淡回道:“只是容颜易衰,不如才艺持久。”
赵姨其实心中也是这样想的,若她没有这般编排宴席表演的才艺,这把年纪早就不知沦落在哪个街头乞讨了。不过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道:“下一个就要轮到你了,你要不用这点时间跟这些碗盘熟悉下?”
夜游道:“十年的苦功岂是一朝一夕能练就的,您让我上台,自然要对我有信心。大不了,就按您说的,我笑一笑呗。”
说完,脸上露出一个冷淡的笑容。
赵姨拍了拍额头道:“你这笑容也太假了!”
黑墙缓缓合拢,喧嚣声再次被隔绝于墙外。
夜游盯着那个方向,道:“为何刚才那位女子不回来了?”
赵姨见她果真一无所知,趁着最后这点时间跟她飞速解释了下:“她巴不得不回来。回来的人,说明台下投金小于一百两。只要赏金大于一百两,她就会被送去那位金主的身边,与其交流熟悉。若是金主喜欢,便会为其增加金额。金额越大,自然被送去沙漠献祭的机会就越小了。”
夜游道:“若是排不进前三,相当于用这些投金,陪其一夜,是吗?”
赵姨:“聪明。不过这一夜可不是那一夜,毕竟要送去沙漠献祭的少女,可是要纯洁之身。这台下的人,多得是钱。几百两玩一个面子,对他们来说,图得就是一乐趣。当然,啊,当然还有真情,有人若是为你动了情,那自然多少钱都是愿意为你花的!”
夜游转过了头,闭上眼睛。
赵姨觉得自己脊背不知怎得又凉了。她心里怪道,今夜是怎么回事,三番四次,难道是自己太紧张以至于出现了幻觉,总觉得四周有杀意?
她心里哀求,就差眼前最后一个了,神明在上,保佑她顺顺利利,做完了事!
见夜游的右手还触着莲花耳夹,赵姨心下忖量,这耳夹是柳城主特意赏的,书瑶自作主张分了一人一个,想必是认可了她这一临时调度的行为了。无论眼前女子台上表演如何,想来柳城主事后得知,也不会多怪她了。虽这么想着,心里还是免不了焦虑烦躁,干脆指挥起一旁的婢女:“准备准备,待会把盘碗都按照之前设计的放到台子上!”
即便眼前这位全部踢碎了也无妨!美人可舍不得杀,活着才够助兴!
焦虑中时间变得模糊,秒针的脚步被无限拉长,又急促短暂得令人窒息。
她们都在等一个声音。
“铛——”
赵姨颤声道:“到你了。”
她的声音听过去,感觉下一秒就要给夜游跪下了。
夜游突然问道:“你觉得热吗?”
赵姨怪异地瞥了她一眼,道:“这里是极乐楼,玉石炼炉,四季如春,自然是暖和的。”
夜游指尖轻轻绕过颈侧:“不是暖和,是烧。”
仿佛是从血液里弥漫出的酥麻的烧,烧得脸颊发烫耳廓发红。一颗心在胸腔里止不住得震颤,溅起一地密雨绵绵。
赵姨快受不了了,失声道:“祖宗诶,你可别这时候跟我说上不了台!”
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夜游看,只见她瓷白的皮肤上浮了一层比胭脂更艳丽的嫣红,像是冰天雪地里泼了一整盒胭脂细粉。
夜游沉默,身上陌生轻纱红衣逶迤地面。她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放于镜前椅上的那件红衣,眼神一恋,又一定,转头朝那堵缓缓打开的黑墙走去。
几位婢女已于浮光中走上台去,将瓷盘呈圆形摆放在台上中央,仿佛满月的轮廓。她们又把玉碗一个个放在瓷盘之上。
先前那位白衣女子如雾气般消失于台上,再也没有回来。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