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初日曈昽,晨光熹微。

魏瓒从宿醉的昏聩中挣扎着醒来,入目是绣着锦绣鸳鸯的红罗喜帐,大红喜烛微微摇曳,多年来在生死一线中徘徊的警觉心令他瞬间清醒了大半,连忙撩开床幔翻身下床查探。

按照四周的陈设来看,自己应该还在宫中。他被皇帝和太后逼着娶了南烛族长的嫡子,意在笼络南烛的势力。甯太后懿旨赐他与皇子同一规格的喜宴,用的是他儿时住过的重华殿作为喜房。

可自己的记忆为何只停留在拜堂的当下?太后亲自为他主持了婚礼,还拉着他说了几句体己的话,实则提醒他审时度势,后来……后来他心中愤懑,饮了两杯酒,是了——那酒有问题!

可是自己已经遂了他们的愿,竟然还要算计他?难道是怕他临时变卦不成?思及此种可能,他胸中怒火更胜。

当日夏侯蔼精明算计的嘴脸还历历在目,明明玩得一手帝王好权术,却又装出一副弟恭兄谦为他所想的模样。夏侯蔼带他去了离宫别院的一处隐秘的偏殿,里面住着的竟全是南烛人,校场上有一群半大的少年手持刀弩,正在武训。

夏侯蔼见他眼露疑惑,长叹一声,语重心长地说:“槐之,你可知孤心存鸿鹄高翔之志,纵使无法收复边关一十六州,也要复苏这旧时河山显升平,可如今孤却犹如龙游浅滩,寸步难行。我大盛朝虽然看似繁荣昌盛,实则如中空楼阁般内忧外患,南有南疆王庭携诸小国屡扰边境,北有游牧各部虎视眈眈,东部水寇久禁不止,西部盗匪猖獗作乱。而孤登基不久根基尚浅,太后党派另立新君之心从未停止,稍有不慎孤将万劫不复。“,夏侯蔼盯着魏瓒看了一会儿,似乎想要从他眼底窥出些什么,却终一无所获,见对方不为所动,他浅褐色的眼珠子一转,继续说道:“这南烛一族除了男人能产子之外,还有一项不为人所知的秘辛,他们的自愈能力超绝,所以能承受刨腹取子之伤而不死。”,夏侯蔼话锋一顿,“这种人如若稍加训练组成军队,那我朝将会有一支不死不休的精锐之师。且南烛男人体魄强健休整月余又可孕育第二胎,可比女子的产量高出数倍。”

魏瓒自幼习武,耳聪目明胜于常人,自是听到了那些门房紧闭的厢房内传出来的□□声不断,顿时被腌臜得直犯恶心。

夏侯蔼见他蹙起眉头,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臂,“槐之,你我自幼一起长大,若爱卿愿成全君心,待这支部队组成,孤便将这支部队归于你麾下。父皇在世时就已在为此筹谋,如今再需几年便大事可成。孤并非穷兵黩武之人,可边关连年战事胶着,迭遭兵燹,军费所耗巨大,造成了现如今的国库空虚。每年的水患天灾频发,一旦朝廷入不敷出,民心不稳,边关失守甚至整个大盛都将会有大厦倾颓之忧。这些都是孤心中的癣疥之疾,孤无一日不为此寝食难安,虽殚精竭虑勤于政事,却每一步都似行走于刀尖,深恐以怠于百姓,有负于于先皇留下的这片大好江山。”

魏瓒垂着眼,细细咀嚼着夏侯蔼的话,心道,这为国为民的话说得冠冕堂皇,实则寒刃入花鞘,秀掩其煞,不留痕迹地向他施压,他此刻若是不从,便是愧对于国家愧对于民,失了那份忠魂。

他抽回了手,状似恭顺地行了臣下礼,沉声说道:“婚姻大事,陛下可否容臣考虑两日?“

夏侯蔼眯着眼,心中颇有不悦却又不好逼得太紧,只能咬牙应允。

魏瓒出了皇家别院,刚上车辇便有毓秀宫的宫人来请。

原以为甯太后定是不同意这桩婚事的,未曾想……

宫人将他引到皇室祠堂内,甯太后跪在蒲团之上手持一串白玉菩提念珠,阖着眼正在念经,宫人照常通报,她口中也未停顿。这甯太后不过四十左右,皮肤细腻紧致保养得如少女般娇嫩,身着藕色缂丝直裾,领口和袖口缀了貂缘,下袭有凤缀五彩云绣纹,盘得一丝不苟的云髻中不见一根白发,点翠凤钗繁灿,气质雍容华贵。

魏瓒走进祠堂,凝望着其中一座灵位,那是他的父帅,镇国大将军的灵主位,他戎马倥偬一生,最后在阵前以身殉国换来的入主皇家祠堂的殊荣。魏瓒捻了三支香点了,又跪拜了一番,才退至一旁静静地候着,垂着眼看不出悲喜。

半晌,甯太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由侍女扶起,见到他微微一笑,亲昵地唤他:“瓒儿。”

俩人行至祠堂边的偏殿遣走了宫人,她才重新开了口:“这兴许是你重组魏家军的好机会,卖个人情给陛下,以后哀家也能为你从中斡旋。“

魏瓒抬起凤眸直视她,略带讥讽地问道:“这个人情皇帝为何要给我?他随意将人收入后宫,岂不是南烛兵权尽握手中?“

甯太后美眸微动:“他这些年来也亏欠你良多,兴许是觉得政权不稳有心拉拢你。“,说罢又叹了口气,”这些年煦儿又久居府中不问政事,皇帝的身边也没个体己的人帮衬。“

见魏瓒不吭声,甯太后微微红了眼睛:“你自小没了母亲,兄长也走得早,哀家养过你几年,一直视你为几出,你如若将自己当作皇家的一份子,将来也好有所倚仗。”,她美目顾盼,语气微顿:“我知你心高气傲,让你娶个男妻着实是委屈了你,但好歹也是个银实,传宗接代还是不成问题的。左右也是纳的侧室,你若不喜男色,日后再另纳姬妾也无庸置喙。来日等你起了势,若要娶个贵族女子为正妻也是名正言顺的,就算是个公主你也配得,嘉柔那丫头一直对你有意,到时候我亲自去请皇帝赐婚也未尝不可。”

魏瓒听着皇帝与太后沆瀣一气的说辞,垂下的长睫盖住了墨瞳中寒峭,他胸中一阵郁气淤滞,敛于广袖下的双拳暗自攥紧,却竭力忍了下来。

离开之时,甯太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瓒儿,要记住,临渊慕鱼不如退而结网。”“

走出毓秀宫已至暮色四合,雀鸟归巢,廊下迎面走来几人,为首的竟是深居简出的端王夏侯煦,他停下微微躬身行了个礼,夏侯煦却脚步未停,只是神色不明地瞧着他,擦身而过的瞬间,那眼神中分明是浓浓的讥诮。

魏瓒踏着撒着夕阳碎金的青石板宫道离开。也许,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之后的婚礼办得非常仓促,但因由皇家掌舵,似是真的为了弥补他,一切都有条不紊且华丽盛大。

他突然想起,最后那杯酒是他那所谓的“岳父”,南烛族长递给他的,为了不失了大喜之日的分寸,他压下心中厌恶还是接了,但而后的记忆就戛然而止,那杯酒一定有问题!

随着思绪渐拢,隐隐查觉到有什么不对劲,魏瓒扶着额眯了眯凤眸,这房内还有另外一个气息的存在。他的目光落在了大红喜被上,被中隆起了一个小丘,便该是他的侧夫人了。

魏瓒大步走到床边,猛地挥开床幔,见锦被中的那座“小山丘”竟然一动不动,忍不住火气大盛,伸手就掀了被子。帐中昏朦,只见一人蜷成一团睡得正香,面对突如其来的惊扰,下意识地将脸往床褥中埋了埋,过了片刻终于察觉到不对劲,慕然睁开眼就对上了目色料峭的魏瓒,忙连滚带爬地起身跪在了床榻上,磕了个头,恭恭敬敬地喊道:“侯……侯爷!“

这磕磕巴巴,畏畏缩缩的声音,让魏瓒即刻想到了日前那个在皇家夜宴上闯祸的南烛小奴,可他怎么会是南烛族长的嫡子?

“怎么会是你?”,魏瓒诘问道,“你到底是谁?”

“我……我是岑……岑罪果,小阿哥……我们……前几日还……还见过面的。”

见眼前这人词不达意似装疯卖傻,魏瓒心中地怒意更炽,伸手将岑罪果薅下了床,攥着手臂扯至跟前:“南烛的少族长竟是个奴隶?嗯?是你们南烛人在戏耍本候?还是皇帝派你来羞辱本候的?”

滔天的怒火挟风裹雨般地朝着岑罪果袭来,几乎让他无法招架,他身如抖筛,挣圆了无辜的大眼睛,委屈道:“没……没……是族长让我代替少族长与您拜堂…….”

昨日族长让他穿上嫁衣坐上花轿之时,他还仲怔了好久,他从来都没想过能嫁给他的小阿哥。小阿哥是大盛国的贵人,而自己只是个小奴隶,是配不上他的。可是族长说如果拜堂出了纰漏,他们全族都会遭殃,还说了一个让他没法拒绝的理由,之后便不由分说地给他换上了喜服,押上花轿。

他忐忑不安了一路,直到被抬进了大盛皇宫,轿门被踢响,从红盖头的下沿看到一双玄青色暗绣双兽纹的**靴,他才从浑浑噩噩中清醒了过来,他真的要和他的小阿哥成亲了,心中虽然害怕但还是欢喜的。

之后他被一双温暖而有力的大手牵引着,走过了重重的宫门,步上了高高的玉阶,拜了天地,拜了皇帝和太后,和小阿哥夫妻对拜的那一刻,他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最后他被送入了喜房,一个人在喜塌上坐了很久,也担心了很久。小阿哥看到他会不会不高兴,该怎么解释这一切呢?会不会族长已经跟小阿哥说好了?一天都没吃东西了,也没人给他水喝,拜堂比放羊还累啊,红盖头有点闷,但嬷嬷说不可以自己拿下来……岑罪果小脑袋里的疑问太多了,想着想着正昏昏欲睡,几个宫人搀扶着人事不省的魏瓒进来了,为首的掌事嬷嬷还让他自己将盖头拿下来,说侯爷醉酒,要他好生伺候着。

待宫人们退出去后,岑罪果看了躺在床上的魏瓒许久。小阿哥长高了许多,肩膀也宽了,阖上的眼眸减弱了几分凌厉之色,整张脸都柔和了下来,多了几分少年气,渐渐地与记忆中那个如朝阳般意气风发的小少年重合了起来。

喜烛突然发出噼箥声,岑罪果才从回忆中跳脱了出来,见眼前之人时而蹙着眉时而辗转,睡得并不安稳,他赶紧去铜盆中拧了个巾帕,回到床边仔细地为他擦脸。片刻后,魏瓒似乎恢复了些许知觉,他睁开了惺忪迷离的双眸几近朦胧地看着岑罪果。

岑罪果以为他醒了,连忙凑上前问道:“侯爷,我是小果,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呀?”

魏瓒不答,只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闭上了眼睛,岑罪果以为他又睡了过去,想着帮他擦擦脖子,手甫一碰到他的衣襟便被擒住了,接着一股大力袭来,他就被扯上了床,头昏眼花地挣扎着爬起来,却发现自己被堵在了床塌的里侧,他不敢贸贸然从魏瓒的身上爬过去,只能干坐在原地,后来不知道何时就睡着了。

魏瓒见他被逼到眼前还目光游离地发着呆,怒极了竟低笑出声,他笑到浑身发抖,如今连一个小奴都如此轻慢于我了吗?徒然生出一股戾气,一把扯着人就往屋外走,殿外候着的宫人见到这副架势纷纷避让不及,掌事太监硬着头皮来询问缘由,魏瓒连半分眼色都未分给他,怒喝到:“滚开!”

岑罪果身上的喜袍未除,发髻睡得有些散了,半长不短的头发凌乱地垂在肩头,鞋也没来得及穿,一只袜套还跑丢了,踉跄着根本跟不上魏瓒的脚步,魏瓒的力气大得可怕,岑罪果几次摔倒了都立刻会被提起,整个人几乎是在地上被拖行着。

他不敢求饶,咬着唇忍受着一路的磕绊摔跌,几日前的伤还没完全好,拉扯之间又隐隐地痛了起来,只能小口小口地喘息着,狼狈极了。

魏瓒自小在宫中长大,对宫廷内院自然熟悉,没过多久就在千鲤湖畔的水榭凉亭中找到了正在品茗的皇帝,同坐的赫然是那南烛族长。

这是特意在此候着他吗?魏瓒冷笑一声,一时间的恨意如烈火烹油,直冲脑颅。

他将岑罪果拖到亭子中抛在地上,却见他**的脚踝上不知何时被哪处的砾石划了个不小的口子,鲜红的血正沿着脚面蜿蜒而下。魏瓒觉得有些刺目,胸中涌起一丝懊恼,但很快又被怒火消熔殆尽。

夏侯蔼见到他,面上并无一丝惊讶之色,懒洋洋地说道:“是槐之啊。”,又垂眸瞥了一眼地上之人,挑眉一笑:“才过了个洞房花烛夜,小俩口这是吵架了?”

不等他回答,旁边的南烛族长就从椅子上蹿了起来,状似心疼一般,忙不迭去扶地上的人,口中嗔怪道:“这是作甚?吾儿是什么地方惹得侯爷不快了,才新婚第一晚,怎么就闹得见血了?”

魏瓒连礼都未向皇帝行,开口便质问道:“族长说这是你儿?他是你南烛族的少族长吗?”

南烛族长自知理亏,脸上地肥肉一颤,精明的眼珠一转,狡辩道:“这确实是我的庶长子小果,至于是不是少族长,那还未得赐封,究竟是由嫡子还是庶长子继承,如今还言之尚早。”

“可是他姓岑,本候若是没记错的话,族长姓班。”

“是是,在下姓班名咎,侯爷这是误会了,我这庶长子的生父疼爱他得紧,非要他跟着自己姓,而我那短命的亡妻就姓岑。”,班咎和皇帝交换了一个眼神,老神在在地解释道。

魏瓒阴鸷地眯着眼怒极反笑,长臂一伸捞起岑罪果,一把扯下了他的衣襟,让其肩背处大片的肌肤暴露于人前。刚才一直了无生气得如木头玩偶般的岑罪果猛然挣扎了起来,他只觉得难堪极了,不明白一直对他很温柔的小阿哥为何要当众脱他的衣裳。

魏瓒制着他的后脖颈将他按押在地上,喝道:“别动!”,然后指着他肩膀上的奴印:“族长的儿子是个奴隶?还是你闲来无事就在自己的亲生儿子身上烙了个奴字?”

“哎呦呦,这是我这可怜孩子幼时被牙婆拐子掳了去,险些糟了采生折割的大难,我废了老大的劲儿才将他寻了回来,可他身上被烙了印不说,还被吓得大病了一场,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后话都说不利索了,可怜呦!”,班咎拿腔拿调地说道。

正在二人僵持不下之时,夏侯蔼突然嗤笑出声:“槐之这是嫌弃这庶出的儿子配不上你吗?可他不也是货真价实的南烛族长之子吗?这都过了一夜,怎么就不认账了呢?你若是在意这少族长的虚位,孤即刻下旨封了他便是。”,说罢又转头貌似亲切地问岑罪果:“小果,你来说,昨夜是不是你没伺候好侯爷惹他不快了?”

魏瓒松开了他,岑罪果一时间得了自由,连忙拢起被扯散的衣襟,缩成了一团。他害怕极了,只觉得自己是被虎狼环伺的猎物,稍有不慎就会被撕成碎片。也不知该如何说才能令大家都满意,他跪在地上,支吾了半晌才憋出一句:“昨晚我……我给侯爷擦了脸忘……忘记给他擦手了。”

魏瓒当然明白夏侯蔼话中的暗示,而此刻岑罪果这孩子气的话,听在他的耳里这简直是在和稀泥。

“本候与族长喝完那杯酒后便酩酊不醒,昨夜什么事都没发生,令郎的喜服可是好好的穿在身上。”

夏侯蔼阴恻恻地一笑,问道:“那孤且问你,皇宫夜宴那晚,在宫门口你府上的马车里,你可曾脱了小果的衣裳?”

魏瓒心中一凛,随即反而冷静了下来,洞悉了这一切都是他们事先安排好的圈套。

夏侯蔼往南榆木圈椅背上一靠,狭长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魏瓒,状似动了怒,不齿道:“承恩侯这是不打算负责了?我大盛乃是泱泱礼仪之邦,若是失信于一个小族,这让我大盛皇家的颜面往哪搁啊?”

魏瓒脸上没有丝毫的惧色,镇定地反问他:“让一个奴隶做我承恩侯府的夫人,这就是陛下赐臣的皇恩浩荡?”

“放肆!”,夏侯蔼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满眼净是桀骜之色,他将手中杯盏往玉石桌面上重重地一顿:“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孤是君,你是臣,孤赐你的,你就得接着。”

这话像毒蛇的尖牙一样刺向了魏瓒,愤懑,失望和蚀骨的冰寒骤然席卷全身,多年来积压着的,足以让他血肉俱裂的痛楚奔踏而至,面对帝王的雷霆之怒,他寸步不让反而步步直逼,多年征战沙场淬炼出的杀伐威压甚至引起了慕容蔼身后亲卫的警觉,那人警惕地盯着他,以防他暴起弑君。

他直面天威,道:“我父帅镇国大将军为大盛征战一生,战功彪炳,可那皇陵中他的尸骨却是不完整的,他的头颅至今无法寻回。本候十二岁就随父上了战场,多年来军务倥偬,席不暇暖却不敢怠慢半分,九死一生犹无悔,自问无愧于天地,也对得起陛下您赐臣的封号,可陛下却纵容奸邪之辈来羞辱微臣,这到底该算雷霆还是雨露呢?”

慕容蔼刚才还飞扬跋扈的脸,有了一丝理亏于人的裂缝,一时端不住架子,往身后那人处缩了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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